娘娘,娘娘。
霜冰躬身站在美人榻前,轻声唤道。
陈幼薇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霜冰,眼中有着几分化不开的倦懒:什么时辰了?霜冰道:娘娘,已经申时了。
陈幼薇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把手搭在霜冰的臂上,缓缓撑起身子。
午后的阳光炽盛,透过窗棂,落在地上,碎出细细的金斑。
陈幼薇用手遮了遮眼睛,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怎么又梦到曾经了。
明明已经过去近三十年,可是每每回想当时明熙帝的绝情,回想长子在自己怀里渐渐悄无声息,陈幼薇仍旧痛彻心扉。
她的孩子。
即便这么多年,陈幼薇仍旧能够记起他的音容笑貌。
那么聪慧,那么乖巧。
最爱坐在姐姐怀中,咬着一块大大的桂花糕。
和司徒瑾是那么地像,那么地令人心疼。
霜雪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陈幼薇看着那托盘上的汤盅,笑道:走吧,去给陛下请安。
.大明宫依旧是富丽堂皇,庄严肃穆。
仿佛前些日子嘉泰郡主逼宫谋反,前朝后宫雷霆风浪,并未影响到这里的一分一毫。
宫女内侍屏气静言,尽职尽责地守护在自己的岗位上,完成每日所需的活计。
即便是看到怡太妃娘娘,也是小声地行礼,不敢有丝毫声音。
陈幼薇身着华丽的宫装。
深红厚重的锦缎,如意流云蝠纹印绣在裙摆。
浸淫深宫多年,陈幼薇早就学会了如何不动声色,肃穆端庄。
戴权守在太上皇房屋门口,见到怡太妃,心中一颤,跪下行礼。
陈幼薇停在了门槛前,并不进去。
低头看着戴权已经有些磨损的巧士冠,说:公公仍旧是如此尽职。
戴权的额头紧紧地贴在地上,只能望到眼下的如水青砖,一片黑暗:老奴本分如此,太妃娘娘谬赞。
怡太妃眼神下垂,凝视着戴权,不带任何温度。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不过一瞬,怡太妃扶着霜冰的手走进了房间,留下淡淡一句:公公是聪明人。
便再无声息。
太上皇的大明宫,无论如今皇位上坐着的是何人,都该珠宫贝阙,金碧荧煌。
怡太妃缓缓踱步至太上皇面前,看着曾经也是风流倜傥的男人,如今躺在床上,两鬓斑白,憔悴枯槁。
霜雪将托盘上的汤碗放在榻旁的桌上,朝着陈幼薇福了福身,和霜冰一同退了出去。
怡太妃站在床榻的锦缎旁,看着太上皇,缓缓勾起唇角。
太上皇感觉到有人注视,睁开眼睛,入目便是怡太妃华丽的宫装,鬓边灿灿的华盛步摇。
怡妃。
太上皇嘶哑地唤了一声,想要抬起手,却因为浑身无力,只能徒劳地动了动肩膀。
陈幼薇在太上皇身边坐下。
陛下。
一声轻唤,却是勾起了太上皇封存多年的回忆。
幼薇。
太上皇睁着浑浊的眼,看着站在他身前,风韵犹存,仍旧貌美的怡太妃。
当年陈幼薇隔着雨幕,朝他嫣然一笑,声如鸟雀银铃。
即便他最开始接近陈幼薇是为了陈家百万家资,可那个明媚朗丽的身影,却是不期然地,撞进他的心底。
正因如此,他才迫不及待地请求父皇赐婚。
只是后来的陈怡妃,在他的面前,永远是大度沉稳。
鬓发衣袍,规规整整,分毫不乱。
越来越像深宫贵妇,被磨平了棱角,为曾经不知的代价,收敛锋芒。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太上皇想。
幼薇,你可怨朕?太上皇何尝不知道自己的三儿子病逝得蹊跷。
只是甄贵妃当时诞育的二皇子是他唯一的儿子,又有着奉圣夫人的情面在,他不好处置甄家。
他给了幼薇补偿,也给了惠妃恩典。
嘉泰郡主诞生前,云惠贵妃代掌凤印,宫中一直以德阳宫为尊。
太上皇相信,三皇子泉下有知,也会理解他的做法。
陈幼薇起身,退后,拜下。
唇角弧度,一分不差。
陛下,臣妾怎会怨您?太上皇满意地笑了:幼薇,后宫这么多人,你总是最贴心的那个。
惠贵妃过于直爽,甄贵妃过于强势,只有你,最得朕心。
陈幼薇抬眼,笑意流泻,似乎对太上皇的夸赞很是高兴:这是臣妾的福分,臣妾谢陛下赞誉。
太上皇的住处,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
德泰帝忙于前朝纷杂政事,孟皇后掌管后宫大小事宜。
就连云太后和怡太妃,都在宫中教导着几位未出阁的公主郡主。
所有人都诸事缠身,似乎没有时间,分给大明宫一丝半毫。
如今怡太妃愿意来看望太上皇,这令曾经高高在上的皇者,感受到说不出的慰藉。
迫不及待地就想和怡太妃,一诉衷肠。
幼薇啊,朕知道,你和惠贵妃平日里都忙,朕也不怪你们。
以前还有甄贵妃常常来和朕说话,如今她去了皇陵,朕一人在这大明宫,总觉着心中孤寂,不是滋味。
陈幼薇看着太上皇,道:陛下说笑。
您是真龙天子,世间万物都是您的子民,怎会孤单呢?太上皇好大喜功,往日最爱听他人的吹捧。
陈幼薇的话令他很是受用。
拉着陈幼薇的手,太上皇颇有些费力:幼薇,朕思来想去,终是对不起你和老三。
如今甄家没了,甄氏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朕决定,昭告天下当年真相,还老三一个清白。
你看可好?陈幼薇垂眼,望着自己和太上皇交握的手。
太上皇的手已经枯如树皮,垂暮将死。
而自己,纤指修长,肤如凝脂。
陈幼薇缓缓地抽出了自己的手,将汤盅移到太上皇视线可及之处,神色感动滥于言表,眼眶甚至还有些湿润:陛下天恩,臣妾与琮儿感激不尽。
陛下龙体要紧,这是臣妾亲手熬的燕窝汤,陛下用一些。
好,好。
太上皇在陈幼薇的服侍下费力地坐起身。
陈幼薇舀了一勺汤,喂着太上皇喝了下去。
几口下肚,太上皇觉得浑身上下说不出的熨帖:你熬汤烹茶的手艺一向拔尖,就连御膳房都比不过。
陛下莫要取笑臣妾。
臣妾这粗陋的手法,哪能和御膳房相提并论?太上皇喝着喝着,又开始回忆往事:说来,甄氏有一种荷花茶做得极为不错。
听她说,这茶极费工夫。
取第一场春雨后上好的新茶,用蚕纱裹着,放入黄昏时的荷花中。
待第二日,茶叶中浸满了芙蕖的清甜,再用荷露烹制。
真真叫一个入口生香,尝之难忘。
陈幼薇的手拨了拨勺子,看着流动的燕窝,艳红的枸杞,遮掩住所有的情绪,不动声色:陛下若是欢喜,臣妾便命人送来。
如今正好盛夏,也是烹茶的最好时节。
太上皇很喜欢怡太妃这种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的感觉,当即便说:幼薇啊,你果然是后宫第一可心之人。
得你陪伴,乃朕一生之幸。
陈幼薇:此乃臣妾之幸。
.幼薇,今晨陛下下旨,昭告天下。
揭露当年甄氏暗害琮儿的真相,还琮儿一个清白。
这么多年过去,琮儿泉下有知,终于能瞑目了。
陈幼薇手中正握着一个橘红的橙子。
这是南边新呈的贡品。
长长的护甲刺破橙皮,迸出甘甜的汁水。
清甜在殿中蔓延。
陈幼薇将南橙放在一旁的檀木小几上,褪去了手上镶着宝石的华丽护甲,拿过一个小小的老虎木雕。
木雕光华油润,还带着些磨损,一看便知被人经常把玩抚弄。
陈幼薇握着木雕,摩挲着小老虎的腹肚。
再次眨眼,一滴清泪自眼角落下:琮儿,昭雪了吗?云太后看着陈幼薇如此,倾身握住她的手:是。
我们琮儿,终于等到了清白。
陈幼薇肩膀颤抖,并未出声,只是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云太后微微偏头,抬手拭了拭眼角。
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闭着眼睛,无声痛哭。
霜冰发现有大明宫的宫女在外等候,使了个眼色,悄声走了出去。
霜冰姑姑。
宫女极为规矩地福身:太妃娘娘命人送去大明宫的荷花茶,陛下尝着不是原来的味道。
如今正龙颜大怒,想着见太妃娘娘。
霜冰往殿内瞧了瞧,犹豫片刻,说:我去通禀娘娘,你在这稍候片刻。
宫女知晓如今大明宫不受待见,也不敢仗着自己是太上皇身边的宫女就过多放肆。
福了福身,低头应是。
陈幼薇看着霜冰从外面走进,了然于心:陛下派人来了?霜冰道:娘娘英明。
陈幼薇看着自己手上的木雕老虎,笑说:既是陛下不满意,想必这味道也只有甄氏做得出。
虽说甄氏被废去妃位,可好歹侍候陛下这么多年,自是有几分手段。
霜冰,你便差人去一趟皇陵,问问甄氏这配方罢。
霜冰道:是,奴婢遵命。
云太后看着陈幼薇,有些感慨:这也过于曲折了。
不过一个茶,竟是如此兴师动众。
陈幼薇笑道:陛下愈发憔悴,难得有什么想用的。
若不劳费一些,传出去,免得让外面那些人说皇帝不孝。
云太后不喜如此奢靡,只是涉及太上皇,不好多说。
只是无奈地摇头。
晚间,陈幼薇褪去钗环,端坐于妆镜前。
执起一把雕刻着凤凰的木梳,梳着自己如水的长发。
娘娘。
陈幼薇透过镜子,看着霜冰:甄氏如何?霜冰道:还是老样子,不愿相信自己被废为庶人的事实。
在皇陵颐指气使,甚至命人称她太后。
怕是已经疯了。
陈幼薇嗤笑:她倒是解脱得快。
疯了也好。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孙女相继失败,看着自己的家族抄家衰落。
若是醒着,怕是连这点活路都不愿要了。
到了地下,转世投胎,来生做个清白人,怎么能弥补我儿的痛苦。
霜冰问:娘娘,荷花茶,明日要给太上皇送去吗?陈幼薇放下梳子,看着铜镜中模糊的身影。
过了很久,才道:听说甄家因着奉圣夫人请出先皇大赦圣旨,顾忌着悠悠众口,皇帝并未全部抄没。
是。
既如此,便将那青荷露告知太上皇。
前有甄家意图弑君,后有嘉泰郡主逼宫谋反。
两条十不赦的重罪,甄家那圣旨,还能再用一次吗?更何况,也该让陛下知道,他当年中风的真相。
霜冰的头深深地低下:是。
青荷露。
无色无味。
只是沾在花瓣上,会随着花瓣的清香渗入花心。
若是用花中之物烹茶制药,香味大增。
食之上瘾,闻之沉溺。
当年不过是太上皇的一次夸赞,便令甄氏看到了时机。
学着陈幼薇的法子,却不知早被人抢了先机。
陈幼薇看着铜镜,勾起唇角。
三十年光影,三十载沉浮,终究不过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