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沈衡知道自己怀孕,是在苏漾家喝菠菜蛋花汤的时候。
那样清清淡淡的羹汤,她喝了之后却吐得肝肠寸断。
赵晗抬手把着她的脉象,甚是平静地说:没什么大事,就是苏月锦要当爹了。
沈衡怔怔地看着对方的神色,确定她不是在开玩笑之后,一路小跑就奔回了家。
书房的大门正紧闭着,她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朝臣在里面商议正事,便悄悄在窗外喊了声:月锦,你在忙吗?他轻轻应了一声,手下朱笔未停,却是极其温柔地回道:可能要再等一会儿,我打发了这些老匹夫就来陪你。
宁静的书房内,正襟危坐的老匹夫不下十人,面面相觑间,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咱们不受待见六个大字。
沈大小姐正犹自兴奋得紧,也没注意他后半段话的意思,只当屋里只有他一人,隔着一扇门窗,压抑着内心的狂喜,道:哦,不急。
其实我就是想来告诉你,我怀孕了!话毕就是一溜小跑离去的脚步声。
屋内的老臣乍闻喜事,纷纷看向上座主位的端小王爷。
就见他依旧执笔而坐,骨节分明的手还握着笔杆,笔尖却在不经意间点了一下,落下一颗大大的朱砂。
他说:方才的话,你们听到了吗?朝臣们连连拱手称是,说的什么吉祥话他倒是没心思去听了,径自站了起来,几步走了出去。
听到了就散了吧。
他这般吩咐着,神色如常,脚下的步子却有些踉跄。
这大概是他平生第一次失态,却完全顾及不上其他。
沈衡没想到苏月锦会来得这样快,刚剥下来的橘子皮就这么啪嗒一声落到了脚边。
他没有直接进门,而是站在门边凝视着她,像是要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他曾对她说过,相爱是两个人的事,他不喜欢有许多拖油瓶围在身边的感觉。
那时的他找不到赵晗,所以用这样的方式去宽慰她。
可是当这个生命突然降临时,他才发现,自己竟然也同她一样,那么迫切地想要拥有这个孩子。
沈衡说:傻站在那里做什么?进来。
他轻轻地摇头,道:我想冷静一下。
他不知道怎样形容这一刻的感觉,只是出神地看着面前那个巧笑嫣然的女子。
她是他的妻子,她肚子里正孕育着他的孩子,而他,就要做父亲了。
这种感觉是极其微妙的,微妙到控制了他所有的情绪。
那你就这么站着?她好笑地睨着他。
他怔怔地抬眼,清澈的眸子中带着孩子气的呆傻。
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作为一名贤妻,沈衡也觉得嘲笑自己的夫君是不对的,可是面前这张精致至极的小脸实在太过无辜,以至于她忍不住凑上前去,狠狠地捏了一把。
傻瓜,你什么也不用做,陪着我就好。
身子被拢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他将头埋在她的颈边,良久才似缓过神来一般,轻喃道:阿衡,我要进宫一趟。
进宫?!勤政殿御书房内。
苏小千岁鲜少进宫,但凡要去必然是有了不得的大事。
一封薄薄的折子,寥寥数字,气得圣上又摔碎了好几只茶碗。
北靖帝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次驳回他的折子了,反正拒绝之后,他都会在第二日靠在殿前等着。
堂堂一位王爷,公然上书要在家陪妻待产,这话传出去,不是要被人笑掉大牙吗?!但是这折子,不论你批是不批,它就在那里,不远不近。
不管你愿不愿意,你儿子就在殿前,死皮赖脸。
圣上咬牙切齿地说:衡儿怀孕,你陪在家里能帮什么忙?剥橘子皮啊。
苏小千岁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水,十分认真地说,最近她喜欢吃酸的,一天就能吃掉一小筐。
气得圣上差点两眼一翻,直接晕过去。
前朝虽说不算忙碌,但是苏月锦身为储君,也是时候接管政事了,这般不顾全大局,如何服众?皇后娘娘面无表情地连说了好几声呵呵。
小家不管,何以顾天下?我觉着甚好。
莲步轻移,她直接将皇印盖在折子上,这便是准了。
苏月锦这厢接了旨,却还没消停,隔三岔五就找来赵晗,询问一些平常需要注意的事情,桩桩件件,事无巨细。
及至沈衡临产的那几天,这种折磨更是发挥到了极致。
漾小爷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听到桂圆爬上他家墙头,扯着喉咙叫喊着:赵姑娘,我们家王妃可能是要生了,请您到府里来看一看。
他真的严重怀疑,当初苏月锦在对面买这套宅子送给他们,就是为了沈衡生产的时候,方便叫赵晗过去帮忙。
沈大小姐诞下麟儿那一日,漾小爷开心得快哭了,因为他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
坊间有孩子睁开眼睛后第一眼看见谁,性格便会像谁的说法。
这话虽说得没什么根据,但是苏小千岁早早就隔绝了所有人,自己守在沈衡的身边。
皇后娘娘和陆庄主进去几次都被请了出来。
原因是,她们一个是面瘫,一个不喜欢读书。
可怜孩子的奶奶和外婆在外守了大半天,竟是连一面都没见到。
抱住孩子的那一刻,身为父亲的苏小千岁内心是复杂的。
这种复杂不仅源自当父亲的喜悦,更多的是关于孩子的长相。
刚生下来的孩子,都是有些皱巴巴的,没甚经验的他以为这是沈衡橘子吃多了的缘故,便悄无声息地让奶娘先将孩子抱走,看都没敢让沈衡看。
孩子呢?抱来让我看看。
娇妻睁开眼睛的那一瞬,第一句话问的就是这个。
他神色有些不自然,轻声道:孩子睡着了。
抱过来让我看看。
抱过来就醒了。
醒了我也要看。
良久之后。
怎么这么丑?早叫你少吃些橘子了……有野史记载,太子苏堰出世后,帝后大惊,皆以为所用膳食有异,面露菜色,虽诧异却并无不喜,暗自商议,下一胎必要多吃些白嫩之物。
神医之女赵氏闻言大笑,帝后方知孩童初生时皆是如此。
唇红齿白的苏小公子长大成人之后,最被人津津乐道的便是这段过往。
他时常瞪着一双水嫩的眸子,问自己的父皇:儿臣当时真的有那么丑吗?苏小千岁温柔地抚着他的头顶,甚为慈祥地说:父皇明日带你去看看猴子,你便明白了。
番外苏瓒的童年苏瓒是苏家最小的儿子,似乎为了验证那句老幺永远最得宠的话,这位苏小殿下从降生开始,就知道怎么作能得到更多人的关注。
都说男生母相,这位苏小殿下却像极了他的父亲,一双清润的水眸,淡淡一笑就能萌化所有人的心。
沈皇后共育有三子两女,苏瓒最喜欢戏弄的却是自己的大哥,原因是,他是唯一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
大皇子苏堰刚出生的时候,沈衡便病倒了。
可能是第一次生孩子的缘故,沈衡生产之后身子很虚弱,断断续续恢复了很长一段时间。
而苏堰便是那个时候,被当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饶染娘娘自告奋勇抱去抚养的。
众所周知,饶娘娘是个面瘫,而在她的教导下,苏堰自然而然地成为一个不苟言笑的孩子。
这样的改变,多少让孩子的生身父母有些无奈。
而苏小殿下便像是为了弥补这种遗憾应运而生。
父皇,你抱抱阿瓒,今天阿瓒特别香香。
母后,你昨儿刚得的那个玉如意瞧着真好看,送给瓒瓒好不好啊?不可否认,苏瓒是个极会讨喜的孩子,花瓣似的小嘴一抿,总是无往不利。
他招猫逗狗的本事也极为出色,仗着宫中那两位皇祖和沈家那两位的宠爱,大有腾云驾雾之势。
用千岁爷,不,用万岁爷的话说:这孩子扮猪吃老虎的样子,比我幼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这样的苏瓒却没能博得苏堰的宠爱。
因为苏堰觉得,男子便该成熟稳重,整日插科打诨,求人要抱抱,实在不成体统。
但是别管成不成体统,苏瓒就是这么做了,而且能抱着绝不躺着。
每次只要苏堰一出现,都会看到一个胖乎乎的小身影迅速向他袭来,树懒一般吊在他身上。
皇兄抱抱,瓒瓒好想你。
这是他惯用的开场白,事实上,他们一个时辰前还在一起用膳。
苏堰略嫌弃地推开自己的弟弟,说:阿瓒,你已经五岁了,怎么还总让哥哥抱?就算阿瓒五十岁了,也是皇兄的弟弟,为什么不能抱抱?昨天父皇还在抱娘亲呢,你不爱阿瓒。
想到那对无时无刻不在秀恩爱的父母,苏堰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是不同的,以后你娶了娘子,也可以那样。
但是现在,快从我身上下去,不然我就把你丢下去。
苏小殿下粉嫩的小脸顿时皱起,圆圆的大眼眶腾起一片水汽。
哥哥不好,阿瓒哭给你看。
说着当真就要落下泪来。
苏堰老成地叹了口气:说吧,你这次又闯了什么大祸?没人会比他更了解苏瓒,苏瓒来找他,哪次不是让他来收拾烂摊子的?人家这么乖,怎么会闯祸呢?苏瓒漂亮的眉眼几不可察地上挑了一下,小眼睛一眨巴便跳了下来。
阿瓒不过是听说皇兄要出宫一趟,想求您带弟弟去外头长长见识。
出宫?苏堰闻言果断摇头:这事你就别想了,我不会带你出去的。
开什么玩笑?苏瓒在宫里都能作出一朵花来了,真的到了外面,他能管得住吗?就知道你不喜欢人家。
苏小殿下两腿一蹬,啪的一声,坐在地上就开始哭号起来。
那歇斯底里的架势,恐怕就是国丈沈大人来了也望尘莫及。
苏堰就算比苏瓒大,也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眼见着自己弟弟几欲哭晕过去,也有些慌了。
你怎的这样无耻?快些起来。
我不管,哥哥都不喜欢我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让我哭死吧,呜呜呜呜。
没见识过孩子撒泼的,很难想象那样的场景。
那一颗颗硕大的眼泪珠子,是真的如倒豆子一般滑落。
苏堰没有办法,只能苦口婆心地说:那你去回了父皇母后,若他们准了,我便带你出去。
就是他们不准,人家才来求你的嘛。
苏瓒哭得更大声了,委屈的小脸哭得皱在了一起,像一个干瘪的苹果。
最后,结果当然是苏小殿下如愿混上了出宫的马车。
嚼着路边的糖葫芦,苏瓒表示人生真的很幸福,尤其这份幸福还是自己争取来的。
苏堰出宫,是来挑选文房四宝的。
苏月锦很少限制他们的成长,从孩子正式习字开始,便让他们自行挑选物事。
皇家的孩子难免自视甚高,他更愿意他们自己去感受外面的世界。
然而有的时候,也会有意外发生的。
就比如说心智还未成熟的苏瓒,便遇到了民间隐藏最深的一种职业——人牙子。
小朋友,糖葫芦好吃吗?好吃啊。
苏瓒抿着小嘴,甜甜一笑,婆婆也要吃一口吗?多漂亮的孩子啊。
牙婆子摸着他的小脑袋,道:婆婆不吃,但是婆婆手里还有许多你没吃过的吃食,想尝尝吗?想。
胖乎乎的小手直直地伸出去,却久久不见有东西放在手上。
婆婆在骗我吗?婆婆从不骗人的。
只是这东西要到角落里去吃,不然就会被旁人抢去了。
别看苏小殿下年纪不大,但是听过的话本子委实不少,小眼睛滴溜一转就知道来人是做什么的。
就见他拿眼瞟了一下正在不远处看砚台的苏堰,笑眯眯地说:婆婆是想卖掉我吧?像我这个长相的,大概值不少银子。
你瞧,我哥哥就在那边,只要我一哭,他就会过来了。
牙婆子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哪里见过这么精明的娃娃,再一端详那衣服,又是极其华贵的,转脸便想走人,哪知道刚走几步便被那娃娃拉住了。
婆婆这么急做什么?咱们来打个商量吧。
商……量?苏瓒被卖掉了,十两银子卖给了上京正一品大员方原方学士家里。
他家的夫人前些年刚生下一子,他便想找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做书童。
赶巧那日牙婆子得了这消息,再加上苏小殿下要求只能将其卖到附近,当下便把苏小殿下送到了方府。
当惯了被人伺候的那一个,突然改为要伺候人了,苏小殿下表现得极其兴奋,就是可怜了带他出来的苏堰殿下,一回身的工夫便不见了弟弟,急得快要哭了。
苏堰快马加鞭赶回宫中,声泪俱下地将经过讲了一遍,那架势,就差负荆请罪了。
万岁爷正在殿上批折子,乍见苏堰慌慌张张的样子,先是一怔,继而道:还是会哭会笑的样子比较可爱嘛。
苏堰整个人都快哭晕过去了,擦着眼角的泪道:父皇,别玩了。
弟弟真的不见了,儿臣找遍了京城也没看到他的踪影。
找不到也好,阿瓒每天吃那么多。
沈皇后从殿外踱步进来,一面宽慰自己的儿子,一面拿眼瞪着苏月锦。
哪有你这样逗孩子的?跟去的人回来了,小浑蛋把自己卖到了方府。
苏小殿下原本以为伺候人是个轻松的活,就像伺候他的粥粥,平素也就是陪着他耍赖、打滚,四处要赏赐。
当他自己真正去做的时候,他才发现这活有多难为人。
同样都是年纪不大的孩子,苏瓒站起来也没个凳子高,让他去端茶递水,确实为难。
府里的老管家时常说:你小心着点,别把汤洒在地上了,不然有你受的。
他眨巴着一双眼睛,想到自己在宫里,哪怕伸手碰一碰碗边,都有人焦急地将碗接过去,不由得整个眼圈都红了。
老管家叹息着瞧了他一眼,摇头道:傻站在这里做什么?小少爷屋里还等着伺候呢。
苏瓒这才发现,原来眼泪这个东西并不是对所有人都有用的。
只有真心在乎你的人,才会因为你的伤心而关怀你。
他受够了,想要回家了,但是跑了几次都被抓了回来。
他头一次感到了恐慌,他没有脸说自己是皇子,即便说了也没有人会相信。
在第三次将大米饭喂到方家小少爷的鼻孔里之后,苏瓒被关了起来。
漆黑的柴房,管家的怒骂,潮湿的墙角。
他落泪了,泪流满面地瞪着不远处的月光地,决定重整旗鼓。
很多人都发现了新来的这个小书童的改变,因为他不再插科打诨,不再偷懒卖萌,而是踏踏实实做起事来。
搓衣服时小手红了,他就自己埋头吹一吹,然后继续认真搓洗。
苏瓒本身就是个讨喜的孩子,事情做得好了,自然能得到府里人的赏识。
就单说那位方夫人,对他就是极其宠爱的,常常赏一些值钱的小玩意儿给他。
小殿下在宫里,什么稀罕物没有见过?但是这次,他却将那些豆子大的珠串好好收在手里,为的就是贿赂经常出去采买的张小哥。
被卖进方府那日,他那身华贵的衣衫便送给了牙婆子,但是脖子上的长命锁一直戴着。
这东西的质地十分普通,就如民间孩童所佩戴的那种银饰一样,他们兄弟姐妹几个每人都有一个。
苏瓒将小银锁挂在张小哥的脖子上,嘱咐他一定要日日携带,还送了好些值钱的东西给他。
他不见了,父皇和母后定然会找人去寻,但凡看见了这个长命锁,就一定会找过来的。
苏小殿下含着眼泪守着这份寄托,终于在半个月之后听到了圣上要来方府的消息。
那是一个天气晴朗的午后,他将小身子隐在假山之后,眼见着他父皇和母后被一群人簇拥着走进来,激动得小手都颤抖了。
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他的哥哥姐姐,他想凑上前去,又赌气似的朝后退了退。
在宫里娇生惯养的皇子,冷不丁受了这样大的罪,心里总觉得有几分别扭。
老管家遣人去送茶点的时候,他苦苦求了半天才得了个送果盘的机会。
端着东西进去的时候,他特意将头抬得高高的,重重地将果盘放在桌上,吓得方大人连连告罪。
万岁爷恕罪,新来的奴才不懂规矩,惊动了圣驾。
万岁爷正低头把玩着手里的扳指,听到声响连眉头都没挑一下。
规矩都是要慢慢学的。
苏小殿下自幼就是个人精,一听那话心里就明白了半分。
合着这半个多月,宫里的人并非找不到他,而是故意放着他在外受罪,那一张水灵灵的小脸当场就拉了下来。
他拱着小手,奶声奶气地问道:敢问万岁爷,何谓规矩?这一句话震得不知情的人都惨白了脸,待要出声呵斥吧,万岁爷又没吭声,谁敢多言?苏月锦听了那话却是笑了,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
规矩便是在其位,谋其事。
你既选了端茶递水的行当,便该将它做好。
苏瓒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强忍着泪意道:那万岁爷觉得,奴才这规矩学得如何?小家伙特意加重了奴才这两个字,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
这就动气了?还欠些火候。
皇帝陛下这般说着,已是站起了身,看那架势,竟是要回宫。
坐在一旁的苏堰几次想要张口,都被二皇子苏泽拦了下来。
阿瓒是该吃些苦头了。
宫里的奴才几乎被他戏耍了个遍,再不管管,他就真的要闹上天了。
苏堰蹙着眉头看苏泽:你会这么说,不会是因为阿瓒上次砸碎了你的乌斯瓷瓶吧?当然不是。
苏泽淡然地看着他,是因为那只东晋的笔洗。
……苏瓒觉得委屈啊,他受了这么多的苦,竟然没有一个宽阔的肩膀可以靠一靠。
他抬手咬着袖子,看向一旁的亲娘,欣喜地看到她温润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没有一丝挣扎,也站起了身。
孩子不能惯啊。
苏瓒抽搐着小脸,又转向了一旁的两位姐姐。
三皇姐苏卿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十分温婉地给了一个他侧目。
四皇姐苏汛压根没看他,只一心一意地吃着盘里的果子。
这样凉薄的亲情,让他感觉整个世界都背叛了他。
就在这一行人即将迈出大门的那一刻,他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了,啪的一声扑倒在苏月锦的脚边。
父皇,儿臣知道错了。
您带儿臣回去吧,儿臣以后都乖乖的,不惹事,不乱欺负人了。
他哭得眼泪汪汪的,脏兮兮的小手一擦,整张小脸都变成乌黑一片。
苏月锦垂下头,扯了扯自己的衣角。
刚才不是还在凶我?不凶了。
都是儿臣不好,求求父皇给阿瓒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万岁爷抬眼看了看远处。
这事倒是好商量,不过有的小孩喜欢告状,我是极不喜的。
果然,姜都是老的辣。
苏小殿下抽噎着甩着两管鼻涕。
儿臣……不告状。
父皇带我回去……儿臣就说,这几日去了漾叔叔家玩。
就知道你是个极其聪慧的。
万岁爷面带微笑地抱起小东西,径自带着他出了门。
只可怜方府一家上下,直到人都走得不见了踪影,还傻傻地跪在原地,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自此以后,苏小殿下当真懂事了许多。
而方府,再没招过小于十二岁的童工。
熊孩子就像是小树,长久被护在光照之下未必是对他的关爱。
让他们跌倒,让他们学会承担,才是让他们真正成长的方式。
不久之后,苏泽小皇子和苏汛公主也被送了出去。
放养的孩子有肉吃,苏家的孩子似乎活得都不容易。
当这些皇子长大以后,站在政治顶端的时候,他们最念念不忘的依旧是他们凄惨的童年,以及他们父皇独特的教育方式。
这自然是后话了。
顾允之番外顾允之自幼就知道,自己有一个了不起的父亲。
作为圣上亲封的护国将军,顾寻有着铁血男儿的铮铮铁骨,和旁人不可睥睨的战功。
上京三十万铁骑的虎符,至今握在顾寻的手中。
这份兵权存在的意义,不光是圣上对他的器重,更是圣上知人善用的一种权谋。
庆元朝的君主都是极其精明的。
这一点,顾允之在苏小千岁身上领悟得最为深刻。
顾允之的母亲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妹,他同苏月锦便是嫡亲的表兄弟。
自两人十岁相识开始,他就没少遭苏月锦算计。
不过好在此人还有些良心,偶尔玩笑之余还会带着他一起欺负苏漾。
这大概就是两人最开始的友情基础。
顾小侯爷虽说出自将门之后,身子骨却不如其他兄弟结实。
旁人在舞刀弄枪时,他却摇着折扇,吟出一首酸诗,总是引不来半点共鸣。
他觉得他们是莽夫,他们嫌弃他文弱。
他真正明白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的意义时,是在从奉芜山回来的路上。
那时,他刚看完病恹恹的苏月锦,觉得人生还是存在志同道合这件事情的,然而突如其来的盗匪却险些要了他的性命。
跟来的侍卫死的死、伤的伤,没人会想到皇家开道的仪仗也有人敢抢。
山中匪类多,做的都是要钱不要命的买卖。
才刚满十岁的小公子,手持一把折扇,僵直地站在原地,吓得整个人都傻了。
强盗头子手提一柄九环大刀,将要砍上他头顶的那一刻,一柄短剑猝然在半空将其拦了下来。
顾小侯爷永远也忘不掉,那名身穿牙白襦裙,手持短剑的少女侧头微笑的样子。
如水的杏眸,好似这世间最纯净的山泉,干净剔透。
她说:公子爷当真好气度,刀剑来时竟能纹丝不动。
然后几个纵身跃上大汉的头顶,招招命中对方的要害。
他从来没觉得一把短剑也能舞出那样的风姿,只见她腰身轻转,出手如电。
跟她同来的还有一名美艳女子,看不出是什么年纪,一柄双刃剑却是见血封喉。
少女将他拉到一旁站着,笑眯眯地说:你不会武吗?男子还是英武一些有气质。
他看着她发呆,整张脸都染上了一层红晕。
我……也会些拳脚功夫的。
她却径自抬起他的右手,抚着他光洁的掌心,微笑道:习武之人不会有这样的手掌。
顾小侯爷面上红得更厉害了,被她指尖抚过的手心痒痒的,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他说:你别笑我,常言道,有志不在年高,我会去学的。
她咧着嘴角,回给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那好,等你学成之后来找我比武,我最喜欢同人切磋了。
话毕,头便被一支烟杆敲了两下。
是那个穿绯色长裙的女子,她解决了剩余的麻烦,正挑着眉头在等少女。
娘亲在叫我了。
少女抱拳施了一礼,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有缘再见。
他焦急地伸手上前拉她,语无伦次地说:不知姑娘怎么称呼,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我叫温婉。
她对着他眨眼,留下她娘亲突发奇想给她起的小字,大笑着离去。
那个少女自然就是沈衡。
那时候的她刚从挽瑕山庄出来,跟着自己的娘亲去京城寻父亲。
张扬的个性,生动的眉眼,随口说出的一个名字,却让一个十岁的少年深深刻在了心间。
自那以后,顾小侯爷便开始习武,这样的结果无疑是让顾将军欣喜的。
但是没人知道,这份转变全是源自于一个笑容明媚的少女。
他再一次遇上沈衡,是在刘进臣的后宅。
那时,他已经着手帮助顾将军分担一些政事,搜集刘进臣贪污的罪证。
他也没想到会在那里见到沈衡。
她看上去有些慌乱,身后还跟了一名比她更加手足无措的少女和一大群举着火把的家丁。
他拉着她的手,将她们带到一处偏僻的地界,让她们逃走。
激动的她连行了三次拱手礼,道:这位小哥,大恩不言谢,等我攒足了银子,定会回来赎你的。
她这么说的时候,一双大眼满是真挚,带着一股傻里傻气的娇憨。
他笑着对她点头,却最终没有等她回来。
刘进臣被抄家了,他也跟着父亲去了军营历练。
在离开上京的那些年,他也曾幻想过两人重逢的场景。
然而再次相遇时,她却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侯爷安好,洒家这厢有礼了。
他看着她,笑得有几分无奈,却又欢喜她这副慢半拍的样子。
他心里并不是没有失落,潜意识里,他希望她能想起来,又希望她忘记。
对于一个男人来讲,美女救了英雄这种往事,实在有些难以启齿。
可是渐渐地,他发现自己似乎晚了一步。
她看苏月锦的眼神总是同她看自己的不同,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倾慕他再熟悉不过。
所以,在她小心翼翼地询问苏漾同苏月锦的关系时,他故意隐瞒了真相,告诉她那是苏月锦的童养媳。
江城边关告急,他父亲手下并非没有可用之人,但是他不想轻易放弃这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三年的军旅生涯让他深深地明白,战功对于一个军人而言有多么重要。
他喜欢那份挥洒在刀剑之间的豪气,也想底气十足地站在一众将士面前,而不仅仅是依靠他父亲的羽翼。
他不想做一个没出息的二世祖,他渴望每一个可以掌控在手中的机会。
男儿志在四方。
他那个时候是这样说服自己的,却在临行前,连去见沈衡的勇气也没有。
他怕他会舍不得。
他对苏月锦说:我打算去江城。
苏月锦淡淡地看着他,无比清晰地说了一句话:路怎么走,全凭脚的选择,你莫后悔便是了。
他知道苏月锦喜欢沈衡,而他亦从未掩饰过他的情感。
君子坦荡。
那一晚,他们畅谈了一夜,他执杯醉倒在案旁。
也许从我打算去江城的那一刻起,我便输了。
他甚至衡量过,留住沈衡和胜了江城的那场战役,哪个胜算更大一些。
他们这样的人,习惯了从理性的角度去揣度问题,却忽略了爱情本身的那份纯粹。
苏月锦说:允之,你不是不爱,你只是爱得不够奋不顾身。
他看着窗外摇曳的青竹,大笑道:也许吧。
输给你这样的人,我没什么好不服气的。
他见过苏月锦放在木匣子里的那些回信,一字字、一行行,都写着一个少女对另一个男人的眷恋。
但是苏月锦依旧那样珍视,平平整整地叠好,视若珍宝。
感情付出了,没有人预知能否开花结果,苏月锦却选择了守候。
年少时的惊鸿一瞥,换来半生错过的遗憾。
站在江城的城楼上,他俯瞰那片辽阔的疆土。
每个人的选择都是不同的,他无悔,却仍旧留了一份此生难解的遗憾。
将军,那个蛮横的二当家的又来了,您要不要见见?不见,如果她再来,便把她丢出去。
可是……她已经进来了。
营帐之前,坐在马上的女子手执长鞭,英姿飒爽。
顾允之,追你怎么就那么难?缘分天定,错过了是缘,遇见了也是缘。
但愿每一对有情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蠢萌爹的番外挽瑕山庄是江湖第一大庄,庄主陆凌一直是道上泰山北斗一样的人物,却娶了一位出身于书香世家的夫人。
陆凌一生爱武成痴,却因为这位夫人生出了舞文弄墨的雅兴。
只可惜妻子早亡,生下来的女儿又是个随了他性子的,三岁上房,五岁揭瓦,十二岁的时候便将一把九环大刀舞得虎虎生风。
陆雁回长了一副好相貌,杏眼柳眉,眉宇间三分英气,七分颜色,偏生痞里痞气的。
对此,陆凌一度觉得十分头疼,终日愁眉不展,担心她嫁不出去。
养到十七岁的时候,他实在无奈,巴巴拉了自己的徒弟过来,泪流满面地说:你们谁愿意娶雁回,将来我便将庄主之位传给他。
哪里知晓,那些平日意气风发的侠士,一个个吓得面如白纸。
师父,小师妹的人品、相貌皆是人中龙凤,徒儿只怕配不上她,您还是另找他人吧。
是啊师父,小师妹真的不愁嫁的,您还是问过她的意思再定吧。
自古英雄配美人,陆雁回这美人却是长着逆鳞的。
还记得开始时,也有几个不怕死的向她表白,话还没说完就她被吊在树上整整一夜。
陆雁回的娘亲早逝,再加上挽瑕山庄事物繁忙,陆凌对她疏于管教,在男人堆里长大的她,性格难免乖张。
老庄主被逼无奈,亲手拎着陆雁回的脖子,厉声斥责道:你现下就给老子下山,自己寻夫家去。
若是十八岁之前还不能将自己嫁出去,你就不用回来了。
可怜陆姑娘云里雾里地被赶出来,包裹里只揣了十两银子。
仗剑一笑闯江湖,陆雁回对此还是十分向往的,奈何囊中羞涩,啃了几天草叶子之后,终于咽不下去了。
沈括就是那个时候手持一把折扇,翩然出现。
据陆雁回事后回忆,他那时的身姿当真风流倜傥,姿态儒雅,带着旁人没有的闪亮光环。
在她当时的认知中,他身上无疑就写着财神爷三个大字。
喂,小书生,你过来。
她跷着脚,咬着半片叶子,笑眯眯地冲他招手。
彼时的沈括刚中了进士,算是衣锦还乡,途经挽瑕山,突然看见这么一个漂亮女子对自己招手,眼神迷蒙了半晌。
姑娘唤我何事?他是读书人,见过的姑娘也只是家中一些表亲,举手投足间无不娇羞内敛,如这般堂而皇之斜倚在路旁大石之上的,绝无仅有。
陆雁回看得有趣,笑眯眯地走近几步,道:都说读书人老实,我如今落难了,想请你帮忙资助一二,你不会拒绝吧?沈括被她那一双美目盯得不自在,本就文弱的脸上爬上一抹红晕。
姑娘想要在下如何资助?她笑着伸出小手捻了捻:先借点银子花花吧。
那是沈括同陆雁回的初见,刚刚金榜题名的少年人第一次遇见那样张扬的女子,只一眼便深深望进了心里。
可惜陆小姐对沈括并没有多深的印象,只觉得偶遇的这位金主老实得紧,说话都不敢看她的眼睛,像个乖巧的姑娘家。
故事如果仅到这里,只怕就不会有之后的沈大小姐了。
巧就巧在,数月之后,沈括奉诏去上京任职,又碰上了这位娇艳如芙蓉的陆小姐。
她当时正在大街上四下转悠着,已经来来回回走了许多圈。
他拱手走上前,尽量轻松地说:陆姑娘是在找什么地方吗?实际上,他紧张得袍袖之下的手掌整个都汗湿了。
陆雁回似乎思量了一会儿才想起他来,不过心情极好,兴奋地搂着他的肩膀,道:呆书生,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沈括似乎从遇见陆雁回开始,脸上的红光就没有消散过,面色酡红地道:小生来京中任职,前些天才来到这里,没想到会遇到陆小姐。
陆雁回看着他脸红的样子,俏皮地将头伸到他近前,大笑道:那可是恭喜了,我在京城闯荡,但是囊中还有些羞涩的,所以现下不能还你银子。
沈括听后连连摆手道:小生并不是让陆小姐还银子。
那焦急的架势,又惹得陆雁回一通大笑。
他每次遇上她,她都过得穷困潦倒的,这次也不例外,手里没了银子,啃了几日馒头,就连住的客栈也想不起来是哪处了。
陆雁回有些迷糊沈括是知道的,但他没想到她会迷糊成这样。
她吊儿郎当地对他说:你也甭问了,我不识字的,压根就不知道那客栈叫什么名字,今晚去破庙住上一晚算了。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有处能遮风避雨的地方便足矣。
沈括低头看着手里的扇子骨,弱弱地问:那破庙,陆小姐找得到吗?一语中的。
她一个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的人,找什么找。
她略有些丧气地转了转手里的烟杆,说:那啥,反正看见没人的地方,我就凑合住一下呗。
这也能凑合?看着她逐渐走远的背影,沈括搓了搓手掌,道:陆小姐要是不介意,住到小生那里可好?天知道那个老实巴交的书生用了多大的勇气才说出这一句话。
他傻傻地站在原地等着,然后看见那个姑娘一蹦一跳地走回来,歪头笑道:如此,便多谢你了。
陆雁回不拘小节,却并不是什么男子都能近她的身,但是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个呆书生莫名亲近。
他的住处其实也没比破庙强多少,木质的宅子,打开门时还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房顶上铺着稻草,上面用一块木头板子晒了几片红薯。
她跳上房檐去吃红薯,吓得沈括连声说:姑娘小心些,房顶不是很牢靠,小心别摔着了。
她坐在房顶看着他,突然觉得这个呆子可爱得紧,比她过往见过的那些侠士都要可爱。
陆雁回是个路痴,住过哪里,走过什么地方,从来都不记得。
但是她总能第一时间找到沈括的住处,因为只有他的房顶上晒着红薯。
她只要累了,纵身一跃便能一眼找到那处可以遮风遮雨的地方。
有一天,玉遐谷的谷主玉衡子向挽瑕山庄提亲了,她爹甚欢,飞鸽传书让她回庄。
她见过那位玉谷主,一身青竹长衣,面如冠玉,两人在武林大会时有过几面之缘。
陆雁回对他的感觉,不算讨厌,探讨武学时也曾把酒言欢。
嫁给这样的人物,应该是最合适的人选。
嫁人嘛,原该要找个志同道合的人,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她却不知怎么的,隐隐又觉得哪里不对。
她对沈括说,自己要走了,回去嫁人,等忙完了婚事再回来看他。
他正背对着她准备晚饭,听到这话之后,在原地愣了许久。
现在就走吗?他如是说,声音是不同以往的沙哑。
陆雁回也不知为什么,心里堵得慌,抬手抽了两口闷烟,道:现下就走。
气氛一度冷凝,整个屋子都静悄悄的,好似没有半分人气。
她是受不了离别的人,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见,轻摆了一下衣袖,道:我先走了,你也早些吃饭吧,我有时间再来看你。
她几乎是夺门而出,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慌乱什么。
或许潜意识里,她希望他出声留住自己?雁回。
还未走出院落,她便听到那个人焦急的呼唤。
傍晚落霞微红,两个人都有些紧张。
他结结巴巴地说:你可不可以,不要嫁?她没有回头,只是看向不远处的红霞。
我都二十岁了,再不嫁,当真没有人会要了。
身后一直没有回应,她以为他回去了,正要提步离去时,却听到他一字一句地说:若你肯,我娶你好不好?她诧异地回头,想看看那个平日总是怯生生看着自己的书生现在是什么样的神情,却见到那个男人躲在角落里,偷偷地抹着眼泪,对着一面泥墙自言自语。
我喜欢你,也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但是我是真心的,比真金还真。
我不太会说话,除了满肚子酸腐诗书,什么都不会。
但是我会对你很好的,跟对自己娘一样好。
看着他的傻样,陆雁回本来想笑的,但不知为何,整个眼眶都濡湿了。
她说:我不愿意嫁给当官的。
我爹说,你们这样的人,将来都是要三妻四妾的。
我嫁的人,一辈子只能娶我一个。
他慌忙转过身,情急之下也不知该如何,竖起三根指头,指天对地地发誓。
沈括若能得陆小姐为妻,此生此世绝不再娶,若有违此誓言,宁愿天打雷劈。
这不是她听过的最好听的情话,也不是她听过的最毒的誓言,但是她莫名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
裙摆在地面划过一道弧度,她缓缓转身,依旧朝前走去。
沈括定定地望着她的背影,脸色惨白一片。
还不跟上来?几步之后,她转过头,冲他微笑,促狭道,你个呆子,想娶我,总得先去拜见我爹才行。
沈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刻,那个一身红装的女子笑靥如花的样子。
他点头如捣蒜,没出息地抬手捂住双眼,哭得像个孩子。
那一刻的场景,真的好美。
一个呆里呆气的文弱书生,一个莽撞倔强的江湖侠女。
他们的爱情并没有多少峰回路转,却那样单纯,那样真挚。
番外饶染是个面瘫,这件事她从记事开始便知道得很清楚。
在旁的孩子都咧着嘴傻笑的时候,她总是清冷着一张小脸坐在一旁,觉得这些人傻透了。
然后她回到房里,默不作声地用手揉着僵硬的两团腮肉,希望它们也能生动起来。
没有人会喜欢一成不变的东西,即便饶染的脸长得不错,她也不喜欢整日面无表情的自己。
饶家是将门世家,从庆元朝建国那一日起便世袭了光武侯的爵位,历代子孙都以冷兵器见长,就连府里的丫鬟都会些拳脚功夫。
饶家在朝中的地位极其尊贵,饶家的女儿几乎就是后位的不二人选。
而饶染,在十六岁的时候便知道,自己将来要嫁的将会是储君。
对于爱情,她没有那么多的幻想,私下想来也不过是找个不算讨厌的男人,凑合着过上一辈子。
只是庆元朝这一任的储君却迟迟未立。
皇族子弟皆非凡品。
老皇帝的儿子们就是太精明了,一场鹬蚌相争,最后却是远在封地的闲散王爷苏沉羽坐收渔翁之利。
圣祖驾崩前颁了一道诏书,封饶言龄之女饶染为皇后,国丧之后便举行封后大典。
饶染当时接到圣旨时已经二十六岁了,作为一个在这个年纪还能风光大嫁的女子,她觉得这实在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当下便带着丫鬟和包裹住进了庐陵宫。
她第一次遇见苏沉羽,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天气炎热得能让人恨不得把身上的人皮一并扒下来。
饶姑娘光着一对雪白的小脚,仰躺在树上小憩,刚一抬眼便对上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他说:你就是饶染?她木着一张脸,缓缓坐起。
苏沉羽?他轻笑,算是应了,却是将头别到一旁,不去窥视她的纤足。
你的鞋袜呢?穿上之后下来,我们说说话。
她伸手指了指树下放置的缎面小靴,道:帮我穿上。
他面上闪过一丝诧异,似乎没料到会有这般大胆的女子,愣怔良久之后,傻傻地回了句:我是皇上。
皇上不会穿鞋吗?她淡淡地凝视着他,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鞋子被套在脚上的那一刻,她感受到了那个人的笨拙。
他好像真的不会伺候人,清俊的眉眼微微蹙起。
怎么那么难穿?想把左脚的鞋穿到右脚上确实有些困难。
她特别认真地开口,不期然看到了他红透的耳根。
新帝登基有许多事情要忙,自绿柳桥头匆匆一面,他们再见时便已是她头戴凤冠,身披红装之时。
他挑开盖头,对她温润一笑,她张口说的第一句话却是:现在不是傻笑的时候,先帮我把脑袋上的东西拆下来再说。
苏沉羽从来没有觉得这般挫败,从认识这个名叫饶染的女人开始,他似乎就一直在做着伺候人的活儿。
作为一名君主,他觉得这绝对是要不得的。
所以每次来凤鸾宫,他都努力刷着自己的存在感,不是将热茶泼在身上,便是故意弄出些声响,让对方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最后闹得近身伺候饶染的八宝都烦了,看见他便直接将茶水泼在他的衣服上,然后大声叫嚷着:啊呀,万岁爷被茶水烫了。
两个人没有什么感情基础,相处起来却分外合拍。
在没认识饶染之前,女人对他而言,无关乎喜欢与否,不过为了权衡势力,传宗接代,仅此而已。
然而饶染似乎同她们是不同的。
他也有些说不清楚是哪里不同,就是觉得跟她在一起很舒服。
她不会刻意逢迎,也不会虚与委蛇,看见他来了,只淡淡地扫了一眼,然后说一句:坐啊。
他喜欢这样的感觉,像极寻常的一对夫妻一样。
他有时也会被这种想法吓到,但是下朝之后,还是会不自觉便溜达到她的凤鸾宫。
大婚之后,除了饶染,他没有再碰过任何妃子。
苏沉羽登基之前便有三房侧妃、两名妾侍,这对于一个二十七岁的皇子来说,并不算什么过分的事情。
饶皇后有的时候兴致来了,也会接见一下抱着孩子故意来添堵的几位娘娘。
后宫要雨露均沾,沾不着雨露的人难免心中不平。
洛贵妃便是最不满的一个,因为在饶染没出现之前,她是最受苏沉羽宠爱的妃子。
然而她也是最聪明的一个,撺掇了几只出头鸟飞出去探风。
也不知那位皇后娘娘是怎么跟她们说的,总之,她们一个个飞回来时,脸色都如霜打的茄子一般。
她心下思量着,晚些时候特意换了身素淡的衣服去了凤鸾宫,低眉顺眼地说:听说晌午的时候有几位妹妹扰了皇后娘娘的安,实在是臣妾平日管教不周,烦请娘娘恕罪。
饶染进宫之前,一直是洛贵妃协理六宫。
她此番来,一则是想打个圆场,二则,也是想显示自己的地位不同于旁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饶皇后正在给白圣轩顺毛,闻言淡淡地说:原来今日来的都是你本家的姐妹,既是一家人,便不用那么客套了。
姐姐管教妹妹原本就是常理,洛贵妃想要自抬身价,也要看饶皇后给不给这个权力。
一句本家姐妹,既告诫了洛贵妃找准自己的位置,又示意她这浑水蹚得不算高明。
潘枝花是聪明人,当下便含笑道:娘娘所言甚是,臣妾等人共同侍奉皇上,自当是亲如一家。
只不过那些年纪轻的不省事,成日担心谁被专宠了,自己以后的日子会不好过。
臣妾心里却明白得很,后宫的姐妹都不容易,但凡有机会,都会催促着圣上去旁的姐妹那里转转。
洛贵妃懂得旁敲侧击,倒是显得比我有学问。
饶皇后这般想着,斜靠回绣着凤穿牡丹的软垫上。
你这话,我倒是很喜欢。
但我向来不喜欢做那些表面上的东西,你既有心,便帮我多看着些。
皇上要是哪日去了旁的妃嫔那里,你便催促着他来我这儿。
左右他在我这里过夜,旁人是敢怒不敢言的,也算不上什么专宠,岂不两全了?潘枝花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个面无表情的女子,只觉得往日那伶俐的口齿都没了用武之地,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回来的那些人都被噎得面色惨白。
作为皇后,她并不柔善,也并不严厉,她只是单纯地用她的无耻就能让所有人闭嘴。
如果洛贵妃就这么放弃了,那便太小看了她。
上有张良计,下有过墙梯。
晚上见不到万岁爷,不代表白天见不到。
于是洛贵妃隔三岔五地送上羹汤,含羞带怯地回眸一笑都是抓紧一切时机进行的。
然而有些时候,并不是努力了便会有收获的。
圣上停驻在饶皇后身上的视线越来越多,根本没有闲暇再顾其他。
洛贵妃有些焦急,便找了平素交好的敏妃一同商议。
这位敏妃其实算是饶皇后的本家姐妹,虽说亲戚攀得有些远了,但到底进宫之前便同饶染相识。
洛贵妃接近她也是想套些话出来,不想她口风紧得很,只拿了些平素常用的香料。
你常说最近睡得不安稳,估计是思虑过度的缘故。
这块幽檀香夜里能助人入眠,白日可助人醒神,你便随身带着吧。
她当时只道这人是个不愿沾惹是非的,便也没多做强求,随手收下了那香料。
那个时候,皇后娘娘刚刚诞下一子,帝后的感情正如胶似漆,只可惜娘娘生产之后,身子便不太爽利。
她见缝插针,送了一碗羹汤给皇上醒神,也不知是上天眷顾还是如何,圣上那晚便在勤政殿留了她过夜。
妻子刚刚诞下麟儿,夫君便同妾侍发生了关系,换成任何一个人都是不能接受的。
皇后娘娘一气之下,病得更重了。
圣上衣不解带,守了她整整三天三夜。
而得了圣宠的洛贵妃却被无情地打入了冷宫。
潘枝花直到被关进那个暗无天日的冷宫之中也没想明白,那日清早,圣上睁开眼睛时,为何会用那样嫌恶的眼神瞪着她。
饶染本来没觉得自己是个气性这般大的人,但是听到苏沉羽宠幸其他妃子的消息之后,她还是觉得心肝脾肺肾都似被针扎一般疼。
她瞪着那个站在角落里守着她的男人,轻声道:你滚出去。
他嘴巴开了又合,最终化为一个苦涩的笑。
等你好了,我滚给你看,让我滚多少次都行。
阿染,让我守着你好吗?我保证不靠近你。
她知礼地点头,然后默默示意八宝放出了白圣轩。
这个肥胖如猪的小家伙是她幼时便抱回家养的,忠心护主之心日月可鉴。
它从进宫开始就不待见皇帝陛下多时,如今有了这样的明示,哪里会白白放弃这次机会,张牙舞爪地扑上前去,顿时腾起一阵灰烟。
伴着白小主咝咝的低吼声,饶皇后逐渐进入梦乡,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午后。
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知道角落里那道明黄色的身影仍在,只是脸上平添了许多牙印。
白圣轩邀功一般趴在她的床头,阵阵血腥味提醒着她,这个东西真不是个吃素的。
她最终还是应了苏沉羽的意思,去了奉芜山求医。
山里的老匹夫年纪有些大了,摇晃着酒壶,终日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医术却是极其高明。
未出几日,她的身子便逐渐恢复了。
只是她这厢才刚安定,便得到了自己儿子高烧不退、面色发青的消息。
御医诊断的结果是中毒,并且从御膳房查到了所用香料。
当那个几近疯狂的女人被押上来的时候,饶染第一次对一个不会武的人动了粗,扯着她的头发,一路从勤政殿拉到凤鸾宫,指着自己的儿子,厉声责问:你也是为人母的,对一个孩童下手,何其忍心?!那一日,敏妃是被人拖出凤鸾宫的,流下的鲜血染红了整个石阶。
敏妃最后是自缢而死的。
饶染说,她不想弄脏了自己的手。
之后,皇后娘娘便带着苏小千岁住到奉芜山。
前朝事忙,圣上只要一有时间,便会赶来看他们母子。
有时,他就是站在院子里静静地看着,有时也会在她们母子俩心情好的时候,死皮赖脸地凑上去赔笑两句。
苏沉羽是个有着小骄傲的男人,他也曾无数次尝试让这份小骄傲雄壮起来,然而事实证明,这些在饶染这里都行不通。
他将自己所有的宠溺和真心都给了这个淡然的女子。
只恨相逢恨晚,没能在彼此最好的年华遇上对方。
敏妃的香料案也算是间接给苏沉羽和冷宫的潘枝花昭雪了,两人之所以会滚在一处,便是那块加了东西的香料的功劳。
都说会咬人的狗不叫,敏妃这闷声一口,着实算计得周全。
若不是她自己急功近利,引得东窗事发,只怕圣上会为此背上一辈子的罪责。
虽然这事依旧让饶皇后记恨了好些时日,但是看在皇帝陛下洗澡洗到快要脱皮的程度,她半眯着眼睛,这件事也算是过去了。
潘枝花被降为贵人,然而肚子里却怀上了龙种。
她没有将事情声张出去,而是悄无声息地瞒到了显怀,这时,想要堕胎是极其凶险的,极有可能一尸两命。
潘枝花是真的想要这个孩子。
那一日,她手持一碗堕胎药,哭倒在饶染的脚边。
臣妾知道娘娘不想要这个孩子,但是这肚子里的,终究是臣妾自己的骨肉,他没了,当娘的也是没脸再活在这个世上,便请娘娘准了臣妾随着孩子一同去了吧。
饶皇后一面嗑着瓜子,一面欣赏着潘枝花作死的戏码,觉得比看大戏有意思多了。
苏沉羽去找过你了?她愣愣地擦着眼泪,说:皇上他不想要这个孩子。
可是如果不要这个孩子,臣妾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子嗣了。
皇后娘娘轻轻在她肚子上扫了一眼,道:都这般大了,你倒是上下打点得好。
潘枝花心虚地说:臣妾只是……想做一个母亲。
嫁为帝王妻,终生都不会有改嫁的权利。
老死在宫中的女人,即便失了宠也还是想有一份精神上的寄托。
饶染没有说话,而是低头将怀中的苏小千岁往上抱了抱。
那便生吧。
良久之后,她如是说,如果生的是个儿子,成人之后便送到封地,女儿便过继给我,出嫁的时候也能风光一些。
潘枝花没想到她会让自己将孩子生下来,傻傻跪在原地。
皇后娘娘……是说真的?她低头看着潘枝花:骗你做什么?我也是一个母亲。
所以她更能明白一个孩子于女子的那份重要性。
洛贵人含泪看向上座主位上的女子,愣怔半晌之后,竟是啪啪啪磕了三个响头。
多谢皇后娘娘。
她这次是诚心在拜皇后,不含半点虚假。
饶皇后木着一张脸,单手放在胸前做了个观音掐指的手势。
起来吧。
她也觉得自己宽厚得可以成仙了。
她不算大度,但也不想在一件木已成舟的事情上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
孩子总是无辜的。
人生难免要经历很多事,与其执着于过去,不如珍惜现在。
饶染一辈子都活得糊里糊涂,却在最该装糊涂的时候将这份谅解送给了她的情敌,将宽容送给了她的男人。
相爱两三年,那是对彼此的赏识。
相爱十余载,是对彼此的一种习惯。
待到鬓染银丝,皮如丘壑,身边还有人能执起你的手,与你相携而行的,才是真正的爱情。
许多年后,人们依旧能看到,漫步在芳草萋萋的奉芜山下,两道缓步前行的佝偻背影。
那没入落日余晖中的蹒跚步履像是逐渐褪去的年华,少了三分炽烈,多了七分平淡,却是这世间最美丽的风景。
爱在当下,执手夕阳。
独家番外沈大姑娘,不,现在应该叫沈皇后,压根就不想生第八胎。
年轻时,她为了表示自己是一个顶仨,能为皇室往死里开枝散叶的好皇后,跟苏万岁爷确实在龙床上滚得挺卖力的。
小千岁初登大宝之时,也确实没少受朝臣的种种劝谏。
那些老不死的朝臣们,额头在地面上一磕就能磕上一整天,除了割腕自杀,他们是下了血本想为皇上充盈六宫。
劝谏皇上纳妃这种事,明眼人都知道是在给皇上添堵。
但是这事,就算瞎了眼的人也都知道,但凡自己的闺女能在后宫之中占上一席之地,那都是祖坟冒浓烟的大事。
所以,他们上折子,写奏疏,拉帮结伙组团抗议。
奈何咱们英明神武的万岁爷,就是坐在龙椅上打着瞌睡,装听不见,被说得烦了,索性不咸不淡地道一句:如今也太平了,你们若是真的不想干了,就都告老还乡去吧。
这么一句硬话甩下来,旁人哪里还敢造次?朝臣们是老实了,但总免不了隔三岔五地做出些悲天悯人的表情出来。
苏月锦毕竟是一国之君,即便不要三千佳丽,为皇室绵延子嗣,确实也成了重中之重的大事。
沈大姑娘当时也挺窝火的,凭着年轻人的一腔热血,将精力全部消耗在了龙床上。
不就是生孩子吗,她又不是不能生,索性多生些,堵你们的嘴。
士气够高涨,再加上万岁爷乐此不疲的高度配合,刚当上皇后的那几年,沈衡几乎都是在坐月子和准备坐月子中度过的。
虽说苏月锦每日下朝便赶回来陪着她,甚至将奏折都拿到内室批复,但是到底让沈皇后对生孩子这种事彻底抵触了。
熏着淡淡檀香的屋内,降下半道珠帘。
身穿绯色常服的沈皇后,一面将手伸出帘外,一面嚼着刚做好的山楂雪球,表示甚是堪忧。
王太医,本宫这段时日总是觉得胃中翻搅,喜食酸辣之物,吃后又莫名想要作呕,莫不是……吃饱了撑的?沈皇后是想这么说的,又觉得吃撑这种事,说出来不太体面,便留了个空当,等着御医回话。
王太医倒也识相,老老实实地抬手把脉。
娘娘这脉象,确实是因脾胃不畅所致。
沈衡听后甚觉满意,只是心里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但是说起来,这征兆倒似有些像害喜的样子,而且本宫的月事也推迟了些时日。
王太医斑白的胡须几不可察地抖了一抖。
皇后娘娘多虑了,您不过是因着天气燥热,所以才喜吃酸辣之物,老臣给您开个调养的方子便好。
王太医是太医院的院首,说话自然有说服力。
然而如此平静了几日之后,沈皇后觉得这事有点不对劲了。
一日午后,沈衡再次将王常宁招进宫中。
王太医,本宫的月事已经延后了许久了,你真的确定本宫不是怀了身孕?她最近越来越嗜睡,站在桃花树下赏花都能眯上一会儿。
王太医抖着一把老骨头,在她面前唰唰翻着典籍。
回皇后娘娘,当真不是喜脉。
至于月事,这在医典里也是有据可查的。
饮食、心境和情绪,对此都会有很大影响。
娘娘如今三十岁出头,会有这样的现象实属正常,便是……便是个把月不来,也是正常的。
个把月不来?正……正是。
王太医擦着额角的冷汗,硬着头皮说。
月事准确与否,其实要看一个周期的循环。
娘娘若每三个月来一次,那也算正常的,若一年来两次,一次等半年,也是正常的。
沈衡被绕得迷迷糊糊,只转脸问道道:他说的,你可懂了?道道斩钉截铁地点头道:就是让您该吃吃,该喝喝,旁的事儿少操心。
沈衡含笑点头,觉得这总结言简意赅,颇合她心意。
其实她并非不起疑,毕竟她也是生过这么多孩子的人了,正常的害喜症状当然是知道的。
只是一则赵晗跟着苏漾回了奉芜山小住,除了太医没了可问的人。
二则,自己事后也服用过避子汤,即便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但事关皇嗣,以王常宁胆小谨慎的性子,断不会信口胡言。
沈皇后是安心了,殊不知这边王太医战战兢兢地配好安胎药,转脸就跑万岁爷跟前跪着去了。
万岁爷,您要不找旁的人去吧,微臣真的每日都如履薄冰啊。
先不说安胎药要悄无声息地煮好,还得变着法地让娘娘闻不出来,再说皇后娘娘三个月后便要显怀,再瞒下去也是很难了啊。
圣上要他瞒着娘娘怀孕的事,他一不敢多问,二不敢忤逆。
想他堂堂一个太医院院首,生生被一个喜脉给逼成这样,也着实不容易。
万岁爷低头批着折子,心情也不是太好。
收银子的时候,没见你哭得这么厉害啊。
要不你把银子还我,我再换个人给阿衡看?银子……他都花了啊。
王太医苦着脸不说话,苏月锦也懒得理他,只将一张方子递给他。
这是赵晗从奉芜山送来的,你仔细按照这个去抓药吧。
沈衡怀孕,苏月锦自然是知道的,而且这个诊出喜脉的人还是他自己。
当时他靠在沈衡身边,认真地问:阿衡,你昨儿在御花园转了多少圈才找回来的?沈衡掰着手指,琢磨了一会儿,道:不记得了,反正我出去的时候是清早。
沈衡回来的时候,天都已经黑透了,许多宫人都见证了这个庆元朝最尊贵的女人,生生吃下三碗大米饭的经历。
苏月锦也是那个时候担心她吃坏了肠胃,便伸手诊脉的。
诚然,他这次当父亲的心情是有些复杂的,因为他的阿衡已经很明确地对他说过,她不要再生了。
一孕傻三年,作为七个孩子的娘,沈大姑娘保守地估计,自己大概要傻上二十一年。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她总是不记得自己打算做什么,做过什么。
这大概是一种生完孩子之后的后遗症,赵晗说这种毛病是因人而异的,而对于反应本就慢半拍的沈衡来说,这无疑是场灾难。
苏月锦试探地说:阿衡,你不觉得小孩子很可爱吗?就像秋天破土而出的土豆,圆圆滚滚,憨态可掬。
沈衡也颇为认同地点头,只是——一个土豆和一筐土豆是有区别的,你不觉得这些‘土豆’‘破土而出’之后,我整个人都不好了吗?前些天,我明明是要喂小七吃饭的,却不知怎么抱了小六来,他们明明长得不像的。
如此,万岁爷彻底沉默了。
他不知该如何告诉他的妻子,又有土豆要破土而出了,而她,大概要多傻上三年。
他真的很担心阿衡会将土豆切成土豆丝。
不过万岁爷也没傻到要在这个时候去触妻子霉头,所以他搂着她说:阿衡,最近天气太热,我闻到酸辣的东西就特别想吃,以后咱们少吃些肉吧,怪腻歪的。
自此,凤鸾宫里便多了一道道酸辣的小菜,和进补的药膳。
苏月锦说:夏汤滋补,对身体最好。
沈衡不以为意,他便加了一句:对脑子也挺好的。
沈娘娘便顿顿都要喝上一盅。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着,再怎么瞒着,那肚子也是一天天大了。
苏月锦在后花园种了一地的核桃树下,咬着根稻草躺着,心里默默思量着如何跟阿衡解释。
她的肚子已经显怀了,孕吐的现象也越发严重。
王太医说今日娘娘已经找了他一整天,想来便是要追问此事了。
外头老家伙急得跳脚,苏月锦却让桂圆直接把王常宁关到殿外,因为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跟阿衡解释。
浮动的绿茵里,一双缎面绣绵织纹的绣鞋缓缓而至。
一袭沉香色交领襦裙的沈衡,单手打着扇子,颇有些抱怨地说:怎的大晌午的,偏生要到这地界来?王太医莫不是告老还乡了,叫了几次也没见过来。
苏月锦躺在绿荫下,单手抬起,遮住头顶的日光。
他大概,老眼昏花、耳聋耳鸣的毛病又犯了吧。
你找他做什么?沈衡听后,颇有些愤愤不平地坐在他身侧。
当然是看病了。
我觉得我有病,但是他给我看错了。
哦。
万岁爷应了一声,半天没有再接话。
沈衡觉得有些奇怪,不由得转脸问道:你都不问我得的是什么病吗?那是因为他本来就知道啊。
苏月锦微微侧身,默默抱住沈衡的大腿,道:阿衡,你怀孕了。
是啊,我怀孕了,但是王……沈衡猛地转头,诧异道:你怎么知道的?她也是近些天发现不对劲,这才让道道去查了最近王太医送来给她治疗肠胃不畅的方子,竟然全部是安神静气、保胎养身用的。
若不是她聪慧,发现得这样早,还不知道要被瞒到什么时候。
沈衡说完之后,又不由得看了苏月锦一眼。
两两对视之下,她看见这个男人特别不要脸地用头蹭了蹭她的大腿。
阿衡,其实我想要个小八的。
如果此时她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便当真浪费了这么些年她嚼过的核桃,和进食的补汤了。
她说:你早就知道,只是瞒着我,对吗?苏月锦没敢说话,乖乖地点了点头。
王常宁那边也是你吩咐过的,所以他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骗我,对吗?苏月锦又点了点头。
那补药应该是奉芜山那边找的方子吧,不然怎能将安胎药的味道隐藏得那样好?苏月锦抬头,老实交代:嗯,那药方是赵晗开的。
沈大姑娘脸上显出一种别样的温柔。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直接让你师姐开一副能将孩子转到你肚子里去的方子呢?!她都笨成什么样了?还要让她生孩子!怀孕期间人的脾气本来就不太好,再加上沈衡这次着实被气得厉害,一张脸涨得通红。
苏月锦伸手抱住她。
阿衡,不要生气好不好?如果我可以生孩子,我当然愿意为你承担这样的痛。
每个小生命的降临都是上天的厚赐,如今木已成舟,咱们就好好迎接他的降生,不好吗?沈衡其实心里也明白得很,如果当初一早知道又怀了孩子,她还是会选择生下来。
但是她还是很生气,很生气。
为何不早告诉我?怕我不生不成?你朝堂上算计便也算了,如今倒算计在我头上了。
你走,我不要看见你。
苏月锦当然不会走,而且抱得越发紧了。
沈大姑娘环顾四周,正看到不远处立着的敲核桃的杆子,一甩白绫,便将它勾了过来。
苏万岁爷看了一眼那杆子,继续抱着沈衡的大腿,显然对自己的身子骨充满信心。
只是沈皇后拿着杆子并非用来打他,而是——阿衡。
苏月锦看着噼里啪啦被砸下来的核桃,和敲完核桃便扔了杆子走人的沈皇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夏日的核桃还不能食用,表面还被一层青色包裹着,在凉风习习的树林里,飘出一丝丝淡淡的清香。
万岁爷盘腿坐在地上,看着一地的核桃,第一次觉出几分挫败。
他的阿衡,真的怒了。
庆元朝自先帝传位给万岁爷之后,便再没有过几次早朝,朝臣的应卯,也从每日的卯时改到了巳时。
然而这几天,也不知万岁爷是吃错了药,还是睡好了觉,竟然一连几天都在卯时召见群臣。
许多大人都暗自揣测,这是万岁爷突然良心发现,觉得巳时应卯对不起祖制,决定痛改前非了。
哪里知晓,万岁爷只是晚上没了老婆,睡不安稳,起来得早罢了。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桂圆公公在旁唱了一嗓子,看见他们万岁爷依旧神色怏怏的。
几名大臣请了个示下,有机灵的人便讲了几桩讨喜的趣事。
万岁爷还是不开心,最后托着腮帮子,慢悠悠地说:你们在家,是怎么哄老婆的?一言既出,群臣无不慌张异常。
为何?在男人,尤其是有权势的男人心里,老婆根本就是不用哄的。
左右这些人会送着他们上朝,迎着他们下朝,失宠的还会想法子招几房侍妾进来,更有甚者,便是觉得都老夫老妻了,有些话说着矫情,越发觉得没什么好哄的。
一时之间,竟然都三缄其口。
万岁爷神色淡淡地说:小家不和,何以顾大家?诸位都是饱读诗书之人,竟是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明白。
回家哄老婆去吧,退朝。
于是,圣上一声令下,朝臣们便都一溜小跑地赶回去,体贴自己夫人去了。
不少官家夫人都在那一天获得了或惊悚或感人的,来自自家丈夫的关爱。
其实有的时候,爱不过就是一句简单的关怀和问候。
这句话可以让那个总是热好饭菜,坐在门口等你归来的女人会心一笑,又何乐而不为呢?朝臣这厢如何暂且先不详述,单说万岁爷回去之后,不出意外,又被沈娘娘关在了殿门口。
他抠着门上镂空雕花的纹饰,说:阿衡,小七太不听话了,有了弟弟之后,就能有哥哥的样子了。
所以小八的出世,很大程度上是在挽留咱们小七越来越没有的节操。
我知你挺不想再生的,这次之后,咱们保证不要小九。
而且……苏月锦顿了一下,认真地说:你本就不是个聪慧的,何必在自己没有的东西上计较那么多呢?紧闭的殿门瞬间就被打开了。
看着黑着脸,挺着肚子站在自己面前的沈衡,苏万岁爷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嘴角。
他不这么说,怕是连人都见不着呢。
沈娘娘伸了伸手,示意道道将自己扶出来,苏月锦赶忙就凑了上去。
他顺着娇妻的长发,轻声道:咱们出去走走吧。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帝后二人都是在核桃林中度过的。
这片被万岁爷誉为智慧林的地方,是在沈衡傻的头一个三年种下的。
原先只是短短的一小排,不知不觉间,却种出了一片核桃林。
他摸着苍老的树干,对她说:阿衡,人的脑子都会越来越笨的。
也许在几十年后,我也会因为苍老而变得愚蠢,如今我聪明着,便带着不聪明的你。
你傻过这几年之后,便帮着逐渐老去的我。
等我们都老了,我们还有孩子,不是吗?初时,沈衡难得听到苏月锦讲出这种人话,心里还是蛮欢喜的,听到后来,却有些心塞。
两人岁数本就相当,他老到发傻,她指不定变成什么样呢?所以说,孕妇的想法总是与常人不同的。
万岁爷跟在沈衡身边这些年,自然知道,这女人呆起来,一片核桃林也拉不回来。
他索性伸手圈住她,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又担心压着了宝宝,整个动作都小心翼翼的。
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却能唤起心底最暖的那份温柔。
沈衡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轻蹭她脸颊的男人,温柔地笑了。
此去经年,他还是他。
蠢笨如她,却能得到这世间这般好的男子,便是再生一个孩子,也是值得的。
只是令沈衡想不到的是,继小八之后,她又有了小九,宫内的核桃林更是扩大了整整两倍。
而苏万岁爷,睡了整整十个月的南书房。
这自然是小两口关起门来的后话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