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安好,那还得了沈衡了然。
原来这场戏,本就是做给旁人看的。
林曦和没有娶正妻,但因着她的事情,在外的风评极其不好,如今这样一闹,也算是能让那七公主对他有了新的认知。
重情重义的男子,向来被人趋之若鹜。
今日若不是碰巧遇上她,他只怕也会想个法子再折腾出些什么来。
他倒是物尽其用了。
沈衡敬佩地拱了拱手,道:林大人言重了,当年将我父女二人赶出丞相府的又不是您,实在谈不上怨恨二字。
忠孝尚且难全,您当日袖手旁观,我自然也是理解的。
只是劳驾代我问候丞相夫人一声,若没有那日她让人送来的银两,我爹的腿,怕是要瘸了。
当时,她以为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傻在当场,却是一直不同意两家婚事的丞相夫人出言相劝。
直到最后一步,她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么荒唐。
前些日子听说挽君又要生了,我同她姐妹一场,还望你动旁的心思之前,多顾及一下家中妻儿。
她甘心为妾,是爱极了你。
她承认她就是存心在给他添堵。
他想立牌坊,也要看她有没有这个兴致帮他。
眼见着弄巧成拙,七公主的脸色也变了,林曦和慌忙走上前来拉沈衡:这里面的事还有些误会,我们换个地方说。
只是指尖还未搭上她的衣角,便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
跟着苏月锦一同走来的桂圆对他家主子说:您这针下得着实狠了些,林大公子的脸色都变了。
苏小千岁没说话,却是在路过林曦和身边的时候,顺手将那银针拔了出来:疼吗?林曦和最摸不清楚的就是这位爷的秉性,更不知他为何对自己出手,面上却只得强忍着手上的痛,道:回殿下,不疼。
那就还是轻了。
苏小千岁自顾自地念叨了一句,也没再看他的反应,转身对沈衡说,菜都热了三回了,怎么还不回去吃饭?沈大小姐没料到苏月锦会问她,下意识就回了句:现在用晚膳还早。
这呆傻的样子,真是傻得恰到好处。
苏月锦觉得挺舒心,伸手顺了顺她的长发。
你也知道还早?不是让你晚些时候再过来的吗?她的事,他都知道,他就是担心遇到今日的情形,才让她晚些时候过来。
沈衡低头搓了搓衣袖。
苏月锦说的时间都已是黄昏了,她不想让人瞧见,落下话柄,才早些过来的,哪里会想到他住的地方离庐陵宫的东直门这般近。
他笑着拉住她:走吧,等下多吃些核桃便好了。
脑子笨的人,就该多补一补。
直到目送着两人以及赶兔子的桂圆公公离去,在场的朝臣们才恍然大悟。
端王殿下这是因为林大人冲撞了沈姑娘才出手警告的,而且那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特意留了饭在等她。
那沈衡同殿下之间……他们面面相觑。
难怪沈括敢在这风口浪尖接下监考官之职,也难怪人家送礼送得这般随意。
原来两家的关系竟是如此亲密,莫说是几只兔子,只怕就是空手而来,殿下也是欢喜的。
可笑他们还以为沈括在朝中无权无势,没有靠山,殊不知,人家早就是端王爷的亲信了。
想到这些天他们威逼利诱,干的糊涂事,以及说的那几句风凉话,不由得整个背都汗湿了。
而林曦和也没有好多少,这些天为了讨得七公主的欢心,已经费尽了心思。
买通的近侍私下里对他说,公主是听说了他同沈家小姐的那段过往而有所犹豫。
今日偶遇沈衡,他本想着随便演上一出便算了,哪里知晓,几年未见,那丫头的牙齿竟然已经磨得这般锋利了。
端王看上了沈衡?他冷笑,或许是一时新鲜吧。
沈衡这样的姑娘,确实是罕有的直率性子,他当年也是爱极了这一点,只可惜那丫头太过心高气傲。
这样的人,豪门容不下,宫廷更是容不得的。
还在流血的手掌突然被一条雪白的帕子包住了,他一怔,以为是七公主去而复返,然而——林曦和皱眉看着面前挺着个大肚子的娇小女子。
不是告诉过你,怀了身子不要四处走动的吗?要是被七公主看见了,不是给他火上浇油吗?张挽君面上的神色僵了僵,而后轻笑道:妾身就是出来走走,刚好瞧见夫君在这儿,便过来看看,说完话就走。
林曦和看着那张温婉的脸,不满的情绪缓和了些许。
她刚才一直站在角落里,也一直都知道他想娶苏月华的事情,却从未问过他什么。
他当初会放弃沈衡而选择她,也是因为她足够聪明,也足够乖巧。
事实证明,他也确实没有选错。
即便她生了两个孩子,岁月依旧没有让她变得如一般深闺妇人那样歇斯底里。
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他拍拍她的手,柔声吩咐。
处理事情吗?张挽君温顺地点头,目送他疾步朝宫中走去,做足了为妾的本分。
身旁跟来的丫鬟饶林忧心忡忡地说:小姐,方才同大人说话的是沈大小姐吧?他们会不会……不会。
她打断饶林的话,上扬的嘴角泛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沈衡的脾气,那是个就算饿死也不会吃回头草的人。
她如今的利用价值,只在于让林曦和顺利娶到七公主,而她要做的,就是要帮助林曦和坐稳驸马的位置。
她低头轻抚着隆起的腹部,道:热闹也看够了,回去吧。
也许过些时日,我们还要去拜访一下那位沈大小姐。
再说沈衡这边。
她云里雾里地跟着苏月锦回了王府,本来心情就不好,却又因为府内奇异的山水廊庑生生吓了一跳。
在没进到这里之前,她对这座驰名已久的端王府亦是有所耳闻的。
旁的暂且不论,单说这内里的一座用整块玉石雕琢而成的假山,便是百姓们亲眼看着被抬进来的。
砖瓦皆是琉璃所制,里面珍馐树木更是不计其数,是上京除却皇城庐陵宫外最精致的一处府邸。
可是谁能告诉她,这地界怎么就被糟蹋成现在这副样子了?倒不是说里面精致的亭台被砸了个七八,相反的,依旧被擦得晶亮,只是被那些在其中的灵木旁支,生生遮掩得快要看不见了。
御匠方文中要是还活着,估计会活活哭死在王府门口。
您这儿,就没有修剪树木的花匠吗?暴殄天物也不是这个做派吧?一旁的桂圆笑呵呵地送上一盏香茗,接话道:我们王爷说了,世间草木皆有根本,就如人会盘发装点一样,有自己喜欢的形态。
万事须得顺其自然,太过刻意反而失了本身的意趣了。
沈衡抬眼看着满院顺其自然的树丛点点头,觉得冷宫的风格大致也就这个样子吧。
这分明就是个散养的,没人照管的院子嘛。
我不喜欢太过奢华的东西。
这让她想到他幼时曾经在奉芜山居住的时光。
听说那是处神仙也能住的仙山,满眼皆是碧翠,其间鸟兽虫鸣。
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也难怪会看不惯这些华贵晃眼的东西。
那一张清俊的侧脸,拥有着这世间最精致的完美,却又活得那样恣意,不存于世。
要不是亲眼见过这家伙是食人间烟火的,她真的会以为他是下凡历劫的谪仙。
苏月锦此时正将一只兔子抱在怀中轻抚。
清澈的眉眼低垂,长睫随着呼吸轻动,在一片翠绿之间,很安静,仿佛只是那样坐着,便能如画。
然而,好梦不常有。
就在她还沉浸在云层渺渺的天人遐想中时,谪仙大人突然抬眼,问了一句甚有哲理的话。
是红烧还是清蒸?沈衡抽搐着嘴角看向那只肥头大耳的东西:烤的吧,不然太肥了。
于是,两厢都满意了。
用过晚膳之后,两人并排坐在了昂贵的房檐之上。
苏月锦不是健谈的人,事实上,很多时候,两个人的相处方式都是,一个人在那儿静静地发呆,另一个人陪着发呆。
沈衡静静地看着院中的草长莺飞,直到看到太阳落于山脊。
目送着最后一缕残阳消失在天边,她突然转脸对苏月锦说:我给你讲讲我同林曦和的故事吧?认识林曦和那年,沈衡只有十一岁,刚来到上京不久,整个人都处在一种丝毫不知端庄为何物的状态,当然,也完全没有所谓的男女大防和身份地位的意识。
事实上,在她所住的挽瑕山庄,作为地位尊贵的庄主的女儿,她一直都是很受尊敬的,时常搞不懂,为什么来了上京之后,要做那么多虚情假意的寒暄。
第一次接到下人翻给她的白眼时,是她爹带着她进丞相府拜访的时候。
她那时候觉得特别新奇,因为白眼这东西,她只当是只能在天桥算命时才会看到,所以甚是欢喜地扒拉着对方的眼皮说:你再翻一个给我看看。
那仆从似乎觉得她这样的行为冒犯了他,跳着脚说:你等着,我叫我主子来给我做主。
那是她和林曦和的初次见面。
被请来主持正义的林大公子穿着一身绣锦长袍,小胳膊一前一后地端着,显得煞有介事。
她看着那张俊俏的小脸,十分赞赏地说:你主子长得还真是人模狗样,颇有些气质。
请原谅她那时词汇贫乏,因为作为一个亲娘只会背《三字经》,身边的人也只能读下一本《三字经》的孩子,她能说出人模狗样这类四个字的成语,已经算是一种质的飞跃了。
犹记得当时,林曦和脸上瞬间错愕的裂痕,大概在他过往的十三年中,从未遇过这么大胆的女子,一时竟然愣在了当场。
一旁被扒了眼睛的小侍从跷脚骂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如此侮辱我家公子。
她瞪大了一双杏眼,上前道:这话原是骂人的吗?可是她在路过一家酒肆门口的时候,老板娘就是这样对伙计说的啊。
那老板娘的原话是:仔细盯着里面那几位穿得人模狗样的公子,那都是有银子的,多上些好菜上去。
林曦和不就是有钱人的公子?还是说,这话得改成人模狗样的人的儿子才算贴切?回家之后,她将那原话告诉了她爹,吓得那个总是没什么胆子的文弱书生又哭了好久。
沈括那时只是一名六品殿仪,因为文才还说得过去而被林方知看重,叫他来给林曦和的妹妹林婉清当教书先生。
谁想到他这厢刚做了没多久,沈衡便惹恼了丞相家的长子。
她十分仗义地拍着自己爹的肩膀,信誓旦旦地说:您放心,有什么事情都有我兜着。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等待对方的报复。
在她不甚好的记忆中,上京的官二爷们最忌讳的便是被她这种乡野丫头冲撞了。
前段时间,被她揍得掉了两颗门牙的刘大人的儿子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只是,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遇到类似死鸡、死鸭,以及小石头子攻击的严重事件。
这样淡然的平静,反而让她觉得心里不安。
于是,在一个冬日的午后,她悄悄走进了林曦和的书房。
那一日的日光格外柔和,伴着缕缕微风,桌前,那个不论在什么时候都将腰杆挺得笔直的少年正在执笔临摹,看见她进来,面上也有些意外。
她摆手示意道:我不是来捣乱的。
上次的事是我不好,我来跟你道个歉。
认错的话她是头一说,面上也有几分不好意思。
我识字不多,不知道那词是不好的,你别见怪。
沈衡说完那话,半晌没听到回应,只当他是不耐烦同她这样的人说话,心里也没多介意,便径自朝门边走去。
你方才说,你不识字?身后突然响起他的声音,清悦,异常好听。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见他开口说话,愣愣地点头,道:也不是不识,就是识得不多。
林曦和似乎没想到,堂堂一介进士的女儿会不识字,脸上又出现了初见她时的错愕,随即,却是笑了。
那我教你吧。
少年人的友情总是这样单纯,即便开始发生了一些小小的不快,但很快便忘在脑后了。
沈衡的爹在府里给林小姐做教书先生,而林小姐的哥哥又私下里给沈衡做了小先生。
沈括知道这件事情之后,还有些拈酸吃醋地说:爹说教你识字,你如何都不肯,怎的林公子一说,你便应了?沈衡笑靥如花地摇着脑袋,道:这不同。
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您的颜没有曦和这块玉美,我自然愿意听他的。
一个十一岁的女娃娃,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就算两家人也曾担心过两人产生什么情愫,但看着他们那两小无猜的样子,也多半笑笑便算完了。
如今想来,如果那时大人们能想到这件事之后的严重性,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这么放任他们的。
林曦和是大家公子,平日里时间也并不是那么多。
有时候沈衡来了,也只是窝在他的书房里,听他给自己读几首酸诗。
说来也怪,平日那些总让她觉得头疼的诗句,到了林曦和的口中就变得分外好听。
时光荏苒,转眼就是三年。
沈衡从一个不谙世事的黄毛丫头逐渐变得亭亭玉立,而林曦和也逐渐成长成一个儒雅的俊朗少年。
丞相大人在太学里托了些关系,让他同皇子们一同读书。
进宫之前,沈衡混在一堆丫鬟、婆子之中跑出来送他,冻得小鼻子通红。
两人相视良久,都不知道先开口说什么。
最后还是沈衡抓着脑袋说:前些日子,我读秦观的诗,他说,两人要是长久时,不在乎朝九晚五的。
林曦和看着她大笑道: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但是他笑完,又不笑了,目光柔和地看着她说:那你可明白这诗句里的意思?她仰起脸看他,坦荡地说:大概是,两个人即将分开了,但心里的情谊还是有的,所以就算不常见,回来的时候还是能同原来一样好。
你走了之后,我也不同旁人玩,你也不要。
林曦和忍不住抚了抚她的头顶,道:好,我也不跟旁人玩。
我的衡衡这么特别,我怎么还会看得上旁人?沈衡从来没见过他那般认真的神情,不知怎么就红了脸,伸手推着他,道:你进去嘛,我先走了。
而后也不再逗留,转身便跑走了。
夕阳之下,一个锦衣少年手持一本书卷,傻傻地看着女孩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回神。
似乎有什么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或许是,天暖了,抑或是,花要开了。
太学是供皇室子弟们读书的地方,林曦和作为愉贵妃的嫡亲侄子,也算是借了这位姑母的光了。
进去之后,环境却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他每日除却上下打点,还要忙于应付夫子们留下的课业。
在家独大的嫡子,突然来到这个即便自己的爹位列当朝一品,依旧要点头哈腰的地方,难免会觉得不适应。
开始的时候,林曦和尚有一些闲情逸致,让身边的近侍送几封信带出去给沈衡,忙到后来,三五十天才写一点什么。
到了最后,他就只是将那丫头让人带进来的东西随意看看,这便是算了。
而林曦和的信,沈衡一直都很珍视,无论长短,都好好地收在一只木匣子里。
那是她爹买来给她装首饰的檀木的锦盒,上面刻着好看的雕花。
她想将两人所有的回忆都珍藏在里面。
可是渐渐地,随着那信上面字数的减少,就连她这般没什么学识的人都看出来了。
他大概在忙吧。
她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那日之后,她也曾问过她爹,秦观的那首诗到底是什么意思。
沈括奇怪地看着她,却是叹息一声:你年纪尚轻,等你大了爹再讲给你听。
可她似乎明白那里面的意思,也朦胧知晓了,林曦和那日眼底的那份灼热到底是什么。
情窦初开的少女总是带着一种旁人不能理解的幻想。
林曦和不回信,她便每日将他写给她的信拿出来翻看。
偶尔傻笑,偶尔出神,然后依旧每天写一些身边的趣事告诉他,像一个急于诉说的孩子,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
再收到他的回信时到底是什么时候,沈衡已经记得不太清了,只知道那上面苍劲有力的小篆比往日精进了许多。
她欢喜地跳到房檐上,踩落了好多碎石。
之后,他们通信越来越频繁,甚至她晌午写的信,日落之前便能看到他的回复。
那段时间,她此生都不能忘怀。
游走在笔尖之下的只言片语,流转在文字之间的青涩情愫,是那样美好,那样纯粹。
快要到年关的时候,林曦和从宫里回来了。
她穿着刚做好的新衣,站在门口迎他,笑得一脸端庄。
他面上的神情带着几分错愕,似乎没想到那个喜欢到处惹是生非的丫头竟然也可以有这般安静的时候。
他将身上的狐裘披风脱下来,裹在她身上,轻笑道:你这是出门之间喝了什么治淘气的汤药了,怎的这样乖巧?她大笑着扬起手中的信纸,道:不是你说,姑娘家偶尔顽劣是娇憨,太顽劣了便成撒泼了吗?我可是依照你说的,学着动静皆宜。
你自己写的东西都忘记了吗?他盯着那张信纸许久,半晌才说了句:怎么会忘记?我在宫里,一直都在惦记着你。
她当时只当他那愣怔的表情是不好意思,便没再问什么,欢欢喜喜地回去了。
林曦和过了年便十七岁了,身边的氏族子弟也都抬了所谓的房里人。
他拉着沈衡,问她可愿嫁给他为妾。
在他根深蒂固的认知中,以沈衡这样的出身,让她做妾已经是抬举沈家了。
她十分坚定地摇头,心底却也因着他这句话而觉得难过。
她的爹,一辈子只娶了她娘一人,明媒正娶。
她见过丞相大人府里的几位姨娘,即便笑靥如花,笑容依然是苦涩的。
她觉得心里有些憋闷,林曦和也因着她的不识抬举而郁郁寡欢了许多时日。
那大概是他们自认识开始的第一次冷战。
她在上京,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唯一交好的便是都尉张中远的妹妹张挽君。
她背着一大箩筐花生来找张挽君诉苦,有些不太确定地询问,自己这样做会不会太果断了一些。
张挽君一向温顺,难得那日斩钉截铁地告诉她:有些事情是可以妥协的,但有些事情是万不能让步的。
如果林大公子真的爱你,便一定会将这个正室的名分许给你。
沈衡摇头,她在意的真的不是名分,她只是想堂堂正正做他的妻子。
两人闹了一阵子别扭之后,林曦和上门来找她。
她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极漂亮的雪夜,他穿着一身单薄的淡蓝襦袍站在她家门外,头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像是个刚从雪堆里滚出来的精致雕像。
他喝了些酒,浓浓的桂花香气徜徉在两人之间。
他对她说:沈衡,我们成亲吧。
时至今日,她还记得那一日充斥全身的那种激动。
她颤抖着声音问他:这是真的吗?他重重地点头,将她拥入怀里。
年少时的爱情总是浓烈而青涩的,大概连林曦和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句我们成亲吧是醉酒后的冲动,还是内心针对丞相府数十年如一日的规矩和教养的叛逆行为。
林曦和确实是喜欢沈衡的,因为她那不同于那些闺中女子的率真。
林曦和入太学之后,他们逐渐少了联络,而他也只是觉得她是他的女人,总会待在那里老老实实地等着。
既然她不愿意做妾,那他就娶了她。
至于丞相府会乱成什么样子,他根本没有考虑过。
大婚的前一日,沈衡拿着自己亲手写的请柬去找张挽君,感念她从中调和,还请她大婚当日一定要来喝杯喜酒。
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通信都是通过她进行的,沈衡认为这桩喜事,她才是红娘。
然而她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只是当时沈衡太兴奋了,并没有留意到她瞬间变得煞白的脸色。
婚礼当天,沈括坐在沈衡的房内,静静地看着她披上嫁衣,几次张口,最终还是化为一声叹息。
那里面的意思,她懂。
但是沉浸在爱情中的她,完全体会不到父亲心中的那份苦涩。
她固执地认为,婚姻是那样简单的事情,同身份、门第没有半点关系。
成亲那日,朝中重臣来了大半,纷纷带了重礼前来道贺。
可事实上,他们并没有发出几张请柬。
沈衡以为这是林曦和的主意,而他只是蹙着眉头盯着她看。
叩拜天地的时候,他们没有高堂可拜。
林曦和的父亲去了湘都,而他的母亲,不同意这门亲事,没有出席。
夫妻对拜时,她听到了嘈杂的脚步声。
她原该叫公公的丞相大人,铁青着一张脸将她拉扯起来,厉声质问她到底给他儿子下了什么药,让他糊涂至此。
她想说:没有,我们只是相爱,想要相守在一起。
对方却完全没有给她辩驳的机会,直接命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拆掉了所有的红布。
林方知用脚踩着她掉落的红色盖头,冷冷地对她说:麻雀想要飞上枝头做凤凰,也要看看这凤凰的巢穴,你配不配住。
在场的宾客被隔在一扇大门外面,林丞相关门放狗,让一干亲卫直接动了棍棒招呼在她身上。
她死死咬住牙关,倔强地抬起头,看向角落里的林曦和。
他面色那样苍白,看见她望过来,情不自禁朝前走了一步。
林方知立刻对他说:如果你肯放弃在林府的地位,丞相嫡子的身份,你大可以走过去帮她。
她看见了他眼底的挣扎,以及痛入骨髓的心疼,但是也看见了,那只自那句话后便没再挪动一步的红色长靴。
好像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了。
她放弃了反抗,连身上锥心刺骨的伤痛都已经变得麻木。
她爹就是在这个时候从门外冲进来的。
她不知道那个总是文文弱弱的书生是怎么在那些身强力壮的亲卫手下强撑下来的,只知道自己被他死死护在身下,任谁来拉都撼动不了半分。
她听见他颤抖着声音哀求道:是臣下教女无方,所有的事情,沈括都愿意一力承担。
求丞相大人开恩,放过我女儿吧。
沈衡自出生开始便没流过几次眼泪,那日,她却哭得几近昏厥。
不为别的,只为自己的少不更事连累了父亲。
那一声声哀求,恍若砸在心底的最深处,撕心裂肺地疼。
林方知微微俯下身,居高临下地说:一句教女无方便想推脱掉所有的责任,沈括,你真当我林府是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地方吗?这一场闹剧,是对他尊贵身份的最大羞辱。
他淡淡地看着手底下的人,道:还愣着做什么?没听见沈大人说要一力承担吗?我倒是要看看,他到底生了多硬的骨头,能自己扛得下来。
一个小小的六品朝官,在权倾朝野的丞相面前,等同蝼蚁。
林方知大概觉得,他已经算是顾念着一些情分了,至少他并没有想要沈括的命。
林府的亲卫都是有眼识的,自然也明白那话里的意思,相视一眼之后,竟然换了更粗的棍子上来。
沈衡已经不记得那日的场面有多么混乱了,她只记得,当那根沉重的木棒狠狠敲在他父亲腿上的时候,她什么也顾不上了,疯了一般挣脱所有钳制,生生砍断了那名亲卫的脖子。
所有的人都傻了,因为就连林曦和也不曾知道沈衡会武。
她腰间的长剑是她娘送给她的,那个本来作为她陪嫁的信物,那日却成了了结她一切幸福的利器。
沈衡杀红了眼,不知道有多少人倒下,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冲了上来。
扼住林方知的喉咙时,她听见了父亲的呼唤。
那个强撑着爬过来的男人,用他颤抖的双手死死搂住她。
衡衡,不可以。
一旁的林曦和焦急地看着她:衡衡,你放了我爹,我保证你们可以全身而退。
她笑了,笑到全身都在颤抖。
她说:林大公子,如此,沈衡真是多谢你了。
那一年,她只有十五岁,着一身绯红嫁衣站在血泊之中,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作心痛。
面前的这个男人,她倾尽了所有去爱,却依旧抵不上权势在他心中的地位。
她将父亲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扶着他缓缓走出林府的大门。
她对所有守在外面的宾客微笑,然后挺直腰杆走了出去。
即便卑微,他们一样要骄傲地活着。
林府并没有如当初承诺的那样轻易放过他们,甚至动用了权势,不让医馆的人医治她的父亲。
她遍寻无门时,沈府突然来了一名侍从,将一张纸交给了沈括。
她不知道那张纸代表着什么,总之,自那天起,他们便再没受到任何胁迫。
林夫人命丫鬟拿了三千两银票给她,她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那个丫鬟脸上的鄙夷之色。
她几乎将那银票攥破,最终却只说了一句:代我谢过夫人。
她太需要那笔银子了,无关自尊,她只想让她的父亲平安。
林曦和自那日之后便再没出现过,仿佛她的生命中本来就没有这样一个少年来过。
林府封锁了所有的消息,她不得不承认,所谓的权贵,确实有着旁人所不能及的本事。
再然后,她便听说了林曦和同张挽君成亲的消息。
她做了他的妾侍,但嫁得很风光。
依照他们的说法,大致是,这样出身的女子,入府时能有这样的排场,已经算是莫大的荣幸了。
张挽君的家离她家不远,震天的爆竹声就那样铺天盖地地充斥着整个街道。
她爹特意花重金请了几个家丁来看着她,她却心情甚好地拿了一个火盆出来,将林曦和写给她的信一封一封烧掉。
看着腾起的烟,她想,这便算作她对那份死掉的感情最后的祭奠吧。
我相信,每份爱情的初衷都是美好的,即便结局这样匆忙,即便他那样快就娶了别人。
但是,当初那个冲动地跑到我家来向我求亲的男人,我依旧相信那一刻的他是真挚的。
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在无人逼迫的情况下,跑来跟一个女子求亲。
林曦和不是不爱她,他只是更爱他自己罢了。
沈衡说完,转身看着身旁的苏月锦。
这就是我和他的故事,不那么荡气回肠,也没有坊间传闻的那般狗血,就是一份在现实面前连苟延残喘都维持不下去的脆弱爱情。
而我之所以会说这个故事……她眨了眨眼。
你从来没当面说过喜欢我,所以我下面说的话,如果是我会错了意,你只当我发疯了,听过便算了;若是我说中了,也请你听我把话说完。
看着天边的夜色,她一字一句地说:权势、地位和身份是我从心底深深厌恶过的三个词。
我是那么深恶痛绝它们的可笑,但是依旧那样无奈,只要是生活在凡尘俗世的人,都难免因着这三个词而变得面目全非。
同你的相识,我感激上苍,这真的是它对我的厚赐。
我喜欢上了你,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但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们的关系能保持在朋友的范围之内。
我们可以无话不谈,也可以像现在这样坐在房檐上聊天。
但是情爱一事……她微笑着看他。
我已经不是十五岁的少女了,也早已过了天真的年纪,我只想踏踏实实地嫁人,老老实实地相夫教子。
说句不知深浅的话,端王府的门槛太高,沈衡的步子迈得再大,也怕摔得万劫不复。
即便再坚强,她也只是个女子。
那样刻骨铭心的践踏,她真的没有勇气再承受第二次。
沈衡走后,苏月锦一个人去了书房。
在他坐下来便能触及的位置,有一只木质的锦盒,不是什么名贵的材质,上面的雕花甚至都有些破旧了。
那是他年少时第一次偷偷上街买回来的。
那时他就在想,他一定要将自己最珍视的东西装进这个盒子。
事实上,他也确实那样做了。
满满一沓白色的信纸,是藏在锦盒里的秘密,也曾是他年少时躺在病床上最大的慰藉。
他闭了闭眼,怔怔地看着那上面熟悉的小篆。
曦和:见信安好。
前段时间,你说你身子不舒服,我查了一些医书,发现有一个方子是针对你的症状的,这次顺带让人给你带进去了。
曦和:我对医术懂得不多,却知道黄连是个极苦的东西。
但是男子嘛,总要坚强些,若是嫌苦,你便多吃些甜甜的点心,真的很有用的。
曦和:……他不知道怎样同沈衡解释,当初那个她所珍视的男子就那样随意地将信扔在草地里。
他也不知该如何告诉她,他捡到信的时候,也只是因为无聊才回复的。
他觉得很有趣,还特意命桂圆在太学找到了林曦和的字迹来临摹。
他写得一手好字,也描得一手好字,若非行家里手,真看不出字迹上的半分破绽。
但是渐渐地,写信似乎成了他的一种习惯,他甚至开始厌烦在每次落款的时候写上林曦和三个字。
自命不凡的苏小千岁,也会有代人回信的时候,实在有些可笑,有些丢人。
林府的那场婚礼,他并非没听到风声,只是他当时突然旧疾复发,回了奉芜山,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年之后了。
一旁的桂圆叹息着说:王爷,您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沈小姐,当年同她通信的实际上是您呢?他将信纸上平平整整地放回盒子里,道:说与不说有什么关系吗?他已经错过她一次,绝不会再错过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