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 太阳尚未升起,已然云收雨歇,天边泛着清凌凌的月白, 天光如画卷一般铺开明亮的天色。
炊烟袅袅升起, 散落在云雾之中。
逐渐唤醒了一天的热闹。
叮铃——清脆的铜铃声随着驴子走动踏步的声音叮当作响, 一身道袍的顾祈霖坐在驴车上,看着宁怀赟与于家人告别。
临走他从袖中取出几枚铜板递了过去:多谢昨日的收留,我与师妹今日便离开了。
于娘并未留他们,只是吊着眼看着他们离开,背后暗骂了一声小气, 摆了摆手:这钱你自个拿着,真是穷酸。
于沛儿扁了扁嘴, 好歹他们为兄长诵了半日的经文, 总不好收他们的钱。
只是驴车走的很快, 摇晃着摇晃着就消失在了面前。
她将铜板兜在袖子中, 数着数, 嘴角微微挑起。
有这些钱,就可以给嫂子抓药了。
叮铃——铃响随着颠簸不断响起, 顾祈霖将腰间的铃铛挂在灯笼下, 走在山间也好叫人避让。
他们走了一两个时辰,约莫是走到了小官道上,路上的行人逐渐多了起来,有男有女,方向一致,逆着他们走, 口中念念叨叨些判官、神迹一类的词汇。
驴车走在旁边, 不占道上, 一路走的颠簸缓慢。
挂灯笼的高架上铃铛清脆,叫人自觉避让开,倒也没被堵过。
本是正常行走,谁知道旁边突然冲出一个灰衣大爷,宁怀赟连忙拉车好悬是把人撞了。
他连忙下车,大爷跌在地上吓的不清,被扶起来的时候还有点慌,抖着手缓了一会才慢慢摆手。
没得事,没得事,对不住啊小伙子,拦着你的车了。
宁怀赟摇摇头,无事,大爷你去哪,我们送你一程。
我啊。
大爷左右看看,神秘兮兮的悄声道:我是去瞧判官笔。
判官笔?顾祈霖从车中探出头。
之前于家二老也说过这些。
宁怀赟当即把大爷扶上车,笑眯眯的开口:大爷,我们对这挺感兴趣的,你给什么讲讲呗。
他一拉驴车,直接拐了个方向,顺着人群的方向走。
你们这么多人,都是去看判官笔的吗?可不是,那可是活判官,特别灵验。
大爷中气十足的诶了一声,摆着手十分肯定,双目晶亮:你们是外地来的吧?有所不知道啊。
我们这的朱家村最近出了位活判官,阴间阳界的事就没有他不知道,还有有一支画符成真的判官笔,十分灵验啊!哦?是什么灵验法?这活判官我还是第一次听见。
这些说法实在过于怪力乱神,宁怀赟并不相信。
顾祈霖倒十分认真的讨论这件事:在一些志怪记载中曾经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有德行有能力的人得到机缘每日在睡梦中进入地府,成为判官判决罪孽,梦醒之后他们仍是活人,梦中之事却一一灵验,这类以活人之躯生活在世间又为地府做事的,被称为活判官或者活阴差。
此类记载并非个例,大多是民间恢诡谲怪一类的志怪传闻。
那倒是有趣了,活人怎么在梦中判死人罪。
此事十分有趣,宁怀赟听了稀奇,并不相信。
大爷却点头道:还是这女娃子见多识广,就是这样,就是这样,那活判官原本是朱家村的一地痞流氓,和人吃酒的时候赌气说要夜里把判官大老爷请来,他胆子也大,竟真夜里去城隍庙把老爷请了回来,直杵杵立在那里,可吓人了。
他的同伴看着害怕,劝他把神像请回去,他却不怕,不仅请人喝酒吃菜,还作势与判官老爷拜了把子,还说判官老爷将要卸任投胎认他做兄弟叫他帮忙做个活判官管事。
那些人都还以为他说的醉话呢,纷纷回家去了。
第二日一早人去城隍庙,判官老爷的神像没了。
还奇怪呢,想到这事忙去他家一瞧,那人正醉醺醺的倒在家中,判官老爷的神像化成石灰从中掉出一支笔,上书判官笔。
大家一开始还不信,后边一个书生与他发生争执,气急之下说‘若是把我家丑娘变作美女便相信这事’,那人老神在在提笔做法,让书生回家去。
书生回到家中就见一绝色女子从家中走出,竟是嫁他多年的丑娘。
你们说这事稀奇不稀奇?大爷说书呢。
仅凭隔空做法就给人改头换面,宁怀赟并不信。
世上换脸的法子不少,这就是一骗子吧。
大爷气得一拍大腿:你这后生说什么呢,我至于诓你吗?宁怀赟连忙告饶,话锋一转又打探起来:那大爷你见这活判官是求什么?大爷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半晌恼羞成怒道:我这,我这就是去看看热闹,正常人谁敢求这阴官啊!哦,这么多人都是去看热闹的。
宁怀赟懂了。
不就是跟看猴一个道理吗?这可把大爷气够呛,后生口无遮拦,当心遭了祸事。
只怕我不招祸事,祸事找上我。
顾祈霖想到这一路的坎坷,深以为然。
遂点点头,赞同了大爷的话。
宁怀赟便笑道:你们可管我一个人欺负,那这正好,一道去活判官那里瞧瞧,看看他有什么本事。
城隍庙也是往这个方向走,大爷在前边指路,知道这后生不信鬼神,就懒得和他讨论这个。
路过城隍庙,大爷说要去里面烧柱香再走,让他们先走。
看他腿脚不好,恐怕难走,宁怀赟就说:我们也去城隍庙拜拜吧。
到了城隍庙他们二人就把大爷放下来了,捆好车进去了。
城隍庙中香火不算兴盛,有些冷清,外殿缺了一尊神像,下边写了个牌子有点模糊不清,是什么判官。
顾祈霖特意在那里站定看了许久。
这庙里的神像应是泥塑的,制作过程十分实诚,一尊得有数百斤,按理是不能被轻易搬走的。
而且神台上没有拖拽的痕迹,神台高挑,让人仰望,爬上去就已经很难了,一个人想搬走神像不太可能。
顾祈霖心里想着这些,倒有些狐疑了。
莫非真有什么活判官?顾姑娘?顾姑娘?顾祈霖一惊,连忙抬头,黑纱轻晃。
宁怀赟眉微挑:喊了几声,怎么不回话?在想什么?活判官……顾祈霖低声说了一句。
和他一起往后殿走。
那里供奉着城隍像,高大威猛的神像披着华服带着冕鎏,慈眉善目俯视众生,十分和蔼可亲。
顾姑娘觉得这活判官有几分可信?宁怀赟给她递了香,两人一同拜了三拜。
这类事情多是装神弄鬼,但说不准是真有几分本事的人在背后搞鬼,怪力乱神的东西总是说不清的。
顾祈霖迟疑一下,诚实摇头:不清楚。
见到人就知道了。
他们从城隍庙出发到朱家村很近,离那活判官在的地方就更近了,不用驴车走上三刻钟的路就到了。
只是人来人往,堵在门口。
从外面望进去,可以看到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正半躺在竹席上,腰间锁着一支笔,有人捧着东西送来他摆摆手:不要不要,拿回去拿回去。
看着就是寻常人罢了。
但两人有心试他。
宁怀赟随手撒了几十枚铜板在地上,引得众人哄抢,他在混乱中如游鱼入海钻进人群来到这人面前,直取他腰间毛笔。
那人抬眸精光一闪,微微一笑,抓着毛笔的手丝毫不让。
宁怀赟并不尴尬,反而试图抢夺,遭他抬手一拳。
这一拳不快,甚至有点野路子,和正经学武的人使力方式不一样。
宁怀赟顺势收手躲开一拳,故意大声激他:花拳绣腿的功夫,这就是所谓的活判官,不会是什么装神弄鬼的神棍吧?那人冷哼一声,取下毛笔从怀中掏出纸张写写画画,阳光下镀金的判官笔三字金光如流水一般流过。
他提笔一画,画中是一枚铜币,将纸折叠一倒,原先空空荡荡的白纸倒出一枚铜币。
他随手一撒,一枚铜币化作数十如同仙女散花落在地上,白纸展开洁白一片,没有丝毫的墨迹。
有人捡了铜钱,见识过他凭空变钱的本事,立马跪下大喊:判官老爷!一声接着一声,已然跪了一大片。
那活判官神色倨傲,斜睨宁怀赟一眼,甩袖冷哼:后生,你年纪小不懂事,我不怪你,认个错就过去了。
对对,认错,认错。
此人冒犯了判官老爷,必须认错!……一时间声讨之音不绝。
就连陪同的大爷都畏惧的拉扯他的衣袖:道歉吧,后生。
若是寻常人面对此情此景早已畏惧万分,便是不怕也当然动怒。
可宁怀赟含笑拢手,他并不因为这些人感到气愤,轻描淡写又干净利落的道了歉:抱歉。
像是一早就准备好了这句话一般,轻轻巧巧的说出,没有丝毫的负担。
使得那人的一腔倨傲打在了棉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