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天仙楼雅座。
我,杨豫和赵王三人席地对坐,杨豫和我都托着腮沉思,赵王则不断给自己灌茶续杯再一饮而尽,仿佛要将所有茶水都喝个精光。
又静默了一炷香左右,赵王似是喝不下去了,把茶杯往桌上一搁,拧着眉头开口道:杨将军,九弟,眼下这可如何是好啊?我和杨豫同时有了反应,相互对视一眼,然后一起摇摇头。
自从半个月前碰瓷事件发生,我心中就始终存个疑影,如今看来我的预感蛮准的;范御史被我怼哭之后,在朝堂上添油加醋地告了我一状,还顺带捎上杨家赵王和兵部尚书张放,说我们多方结党行为不端,在盛都横行霸道滥用权势,再放任不管必定祸乱百姓。
他一开口,几位由齐晟提拔的官员找到机会,在齐晟的授意下声泪俱下地联手演了场苦情戏,几张嘴几句话就把我们统统推到风口浪尖,连张放堂弟张翎的副将强娶了个寡妇的事儿都翻出来倒腾一遍。
齐晟听了这些真情实意的控诉后龙颜大怒,下令重点彻查我们;不过我有种奇特的感觉,齐晟这次折腾并不打算要任何人的性命。
果然不出所料,我本身除了跟范御史撞车以外并没留下任何破绽,手下人也都基本干净,再加上太后娘亲和宋氏的干预,最终无论怎么闹都没查到我头上。
不过其他人可就没我这么轻快了,他们有的削权有的削职,罚俸训斥样样没少;就比如,杨豫被削了军权停职反省三个月,张翎则从军中开除永不录用,连皇后张芃芃也象征性被他以安胎为由软禁在兴圣宫以示警戒;赵王齐鸣一穷二白,实在没什么可让他削的,就和我一起被宣到齐晟面前强制上了好几天的思想教育课。
不过无论怎么折腾,罪名严重到何等地步,所有人都性命无忧,且从头到尾没扯到谋逆二字;所以从根本上讲,就是雷声大雨点小。
饶是如此,赵王兄弟也有些沉不住气了;这不,昨日齐晟的判决才下来,今日就急着和我们约上一面商量该怎么办。
你们别光摇头,倒是吱一声啊!他见我们都这个回应,俊脸上的褶皱又深了一分;我忍住伸手帮他捋平的冲动,好整以暇地轻抿口茶,安抚道:二哥稍安勿躁,我们这不都还好好的吗?我说九弟,你的心可真够大的。
齐鸣恨铁不成钢的直起上身探向我:这次侥幸逃过一劫,那下次呢?下次还会这么幸运吗?你可不知道,哥哥我这十多日来是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天天提心吊胆的,生怕龙椅上那位一个不开心就把我给咔嚓了。
噗……我一个没忍住轻笑出声:二哥你想多了。
依我看,三哥还不打算动我们。
不,老臣不这样认为。
始终沉默的杨豫忽然开口插进来,沉声说道:二殿下的顾虑不无道理;九殿下请仔细思考,皇上登基的时日已逾半载,以他的个性,忍到现在怎么地也该有所行动了。
老臣以为,此番风波就是他要抢在我们采取行动之前先发制人的预兆,如今不过是个铺垫造势,日后他必定还会用更狠的手法打压我们,快则如狂风骤雨席卷而来,慢则如温水煮青蛙一点点瓦解我们的势力;无论哪一种,我等最终的结局……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我明白他要说什么,赵王更是一拍桌子,急的直抓头发,仿佛下一秒就是世界末日。
见他们这个反应,我面上也适时表现出同样的焦虑和不安,但心里却在不断犯嘀咕。
齐晟应该早就从杨豫那里得知了我的想法,按理说他应该让杨豫继续顺着我,慢慢把图谋不轨的事情给彻底抹掉,从此风平浪静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啊;所以他这大张旗鼓整治我,甚至不惜连杨豫他们也牺牲,再通过他们的口来向我传达一种紧张的信号,究竟是要干什么?难不成……齐晟给他们的指令是……继续伙同协助我造反?我感到一阵棘手,简直想当场把话给说开了,问问齐晟到底要干啥,猜来猜去实在伤不起;但我更清楚这个时候一定要忍耐,于是把手缩回袖子里默默捏紧手指,问杨豫:将军的意思是……我们的处境不妙,不能坐以待毙?正是如此。
杨豫沉重地点点头:看这架势皇上是不打算轻易放过我等,此时撤手无异于自毁长城;事关生死存亡,殿下要不要再考虑一下……?九弟。
齐鸣插话进来,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儿,劝我道:咱们现在可是在同一条贼船上,你是这条船的船长,你可不能让这条船沉了啊!呃……现在貌似还不到沉船的时候吧……我无语至极。
瞧这话说的,多不吉利啊。
殿下……杨豫还想再劝劝我,我心里想了许多正乱着,实在打不起精神跟这俩表面盟友实则劲敌的人虚与委蛇,便先发制人打断他:将军和二哥的意思本王明白,但本王现在很迷茫,可否容本王再想想?我这样说,是想再争取点时间探听探听,彻底确认齐晟的真正心思,再跟齐翰好好商量下究竟该如何,毕竟现在的情况让我感到心累和吃力。
还望殿下速做决断,时不我待啊。
他拱手,郑重地对我作了一揖,那诚恳的忠臣模样简直让我不得不感动。
嗯。
我含糊应了,配合的做出紧张的神情,跟他们匆匆告别,回了王府布置下一步的行动。
……事情大致就是这样。
一如往日那般,我和齐翰对坐在柔软的草坪上,我把这里发生的大事慢慢跟他叙述一遍,补充上我亲自查到的消息和分析:通过暗卫截获的信息和近来皇上的种种举动,我基本能确定,他终究……对你不放心……所以……说到这里,我观察到他眼中染上的点点疲惫和伤神,犹豫了一下,到底把最后半句不打算放过你给咽了回去;话至此已非常明确了,我也不忍心说的太明白来伤他的心。
……为什么?齐翰沉默半饷,突然抬起头问我。
虽然是疑问句,但他眼里没有半分寻求答案的迷惘,有的只是心知肚明的澄透,与其说是在询问我,不如说是他实在不愿相信所以向我求证。
殿下其实一直都知道的。
我微微叹口气,轻声回道:殿下犯了个错,不是吗?他再聪明也只是凡人,并非料事如神的诸葛亮,也不是像判官那样窥晓天机的神仙。
他,也有犯错的时候;比如,一直以来他对齐晟的判断。
齐翰以为只要不再妄动,齐晟便会对他听之任之。
要是放在一年前,齐晟还是太子时或许是这样,但齐翰偏偏忘了最重要,也是最难以捉摸的一点——人,都是会变的。
君王枕畔岂容他人酣睡,更何况是齐晟那样心机深沉野心又重的人;于公——九王齐翰,威望甚广,美名远扬,是先帝属意的储君人选,在朝中根基不浅,更是有军中巨头贺家的支持……换句话说,只要有他在一日,齐晟就很难将整个朝野上下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而于私——他跟自己心爱的女人纠缠不清;齐晟占有欲极强,他断不可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哪怕那个人是他亲弟弟。
因此思来想去,齐晟会下狠手对付他,已是意料之中的必行之策了。
原本谋反者联盟的行动给了齐晟打压他的机会,但偏偏这个时候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情——齐翰宣布不战而降,主动放弃。
这样一来,就意味着齐晟很难找到机会给他弟弟扣上重的罪名并彻底压制他,为了计划能顺利进行,齐晟一方面通过一些轻的处置来警告逼迫,另一方面通过杨豫等人不断诱导劝说。
总之,威逼加利诱,只是为了让齐翰继续搞大新闻,好让齐晟最终能将他牢牢攥在掌心;这个道理连我都想得通,他更是不会想不到。
好在齐晟的确顾念手足之情,不会真要了他的命,所以根据我的预测,只要我们乖乖奉旨搞事情,无论闹到哪一步也绝无性命之忧,不过日后活成什么样子,就不是我们能做主的了;最差的是贬为庶民,好一点儿的话说不定还能留着爵位,继续享受荣华富贵,从此与皇权无缘,终生当个闲散王爷。
依然是那句话,皇位什么的我从不感兴趣,齐翰亦然;可重点是……明知前方是被人设好的万丈深渊,却没有回头和停下的选择,只能由人推着操控着往深渊里跳,掉入之后还要仰仗设局之人来保全性命。
他微微牵动嘴角,眼神平视着不远处,声线平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叙说的事都与他无关:而造成这一切的背后之人,都是我的亲哥哥……我越听越觉得心间浸满苦涩,那种感觉真的是太苦了,比世界上最难以下咽的中药都苦。
太残忍了,真的对他太残忍了,无论是命运还是齐晟;我连想开口安慰他,都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和理由。
……我该怎么办?他认真的望着我,言语间竟有一丝期盼的意味,仿佛期待我能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叶倾,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我只能说……我恨不起来他。
我认真思考一会儿,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或许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面对这种事到底该怎么办,不过有一点可以明确的是——更何况……我们的胜算,太小了。
对我们来说,最可靠的依仗是云西贺家和宋氏,但光靠这些想要一举发难逆转局势远远不够。
眼下摆在我们面前的有两条路:第一,干脆不再忍耐,一不做二不休反了他。
但此举风险太大,届时面对鱼死而网未破的局面,那就真的再无转圜的余地了;相比之下,最稳妥却又最无奈的路子,就是按照齐晟的意思继续奉旨搞事情,达到他满意又足以自保的结果,风暴过后自会万里晴空,只不过那样我们要受的委屈也会更多。
我所能想到的齐翰往往都能想到,而且想的更全面更细致;不等我主动提出,他在挣扎过后下了决心,对我道:这件事仍全权交给姑娘。
你若不想再委曲求全,想做什么尽管做吧,无论结局如何,本王绝不怨天尤人。
不怨你,也不怨……三哥。
……我能听出来,齐翰到底还是太重情意,他是不会选择真正背叛齐晟的。
而对我来说,在那边的世界,他为我和我珍视的人拼尽全力,我在这里自然也要对他和我自己负责:殿下放心。
我自认从来不是一个赌徒,绝不会拿身家性命来下注豪赌;至于委屈,只要留得青山,那点小委屈又算的了什么?而且最重要的是——无论发生什么,实际上受委屈的只是我一人而已,跟他没有关系。
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本王欠你太多。
他有些局促的咬了咬嘴唇,对我说:你因为我屡次受伤犯险,而我除了干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殿下,千万别这么说。
我见不得他自责无力的样子,神使鬼差地伸出手,食指轻轻抵在他唇角:你在另一个世界也替我承担了许多本不属于你的责任和危险,我同样无以为报。
所以,我们彼此间谁也不欠谁的。
他明亮幽深的眸子怔怔地望着我,眼里隐隐涌动着我看不懂的情愫,带有几分炽热和浓烈;他垂下头,嘴唇微微动了动,轻声呢喃道:不是的……其实我……只是担心你……嗯?他说什么?我好像是听清了,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我压下心中泛起的异动之感,咽了咽口水追问他:殿下方才说了什么?啊……没有。
短短一瞬间他神色恢复了平常的悠然模样,轻描淡写地掠过我的疑问;我见状,即便心中仍不敢确定,却也没再探究下去。
这时,对面的他身形剧烈晃动一下,我本能地想扶住他,还没来得及伸出手,就看见他周身散发点点银光,随即光芒大盛,他便彻底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我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是先归灵了。
等了这样久才得以和他见上一面,而他这么快就先回去……细细思量下,我惊觉自己竟有点淡淡的不舍。
算了,总归还是有见面的机会的;只是希望下次再见到他时,我能带给他一些让他展颜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