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2025-04-02 01:12:21

大殿静默无言,金丝楠木案后,高大的身影正批阅着手中的奏折,紫檀松墨流转, 一道道折纸上笔墨棱角锐利强劲, 锋芒毕露不远处, 静安伯齐耀行拜礼, 等候在下首。

殿中八爪瑞兽玄纹漏刻的滴水声清晰可闻。

随着一次又一次规律的水落滴声传来, 已保持这个姿势许久的静安伯渐渐感到手臂膝盖发麻, 然而不得召令起身。

俯首在地上的身影, 不由暗自咬牙,眼中露出愤恨和不甘。

但又畏惧其威严, 不敢展露出一丝的怨怼终于上首冷漠的声音响起,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一点都没有长进不知何时, 齐厌已经停下来手中的动作,细细打量了下方的人许久。

明明心中极其怨恨, 却又胆怯地不敢表露出分毫。

这也是朕一直看不上你的原因。

齐厌看着眼前的人, 嘴角勾起一抹嘲讽。

从前的皇宫可真是一个绝佳的斗兽场, 往日单纯幼稚的孩童早已消失不见, 就算是被那个女人再怎么悉心呵护着长大, 也免不了被权利和欲望所啃噬。

真要说起来, 也得感谢他自己这份怯懦, 所以才让他平安无事地活到了现在臣不敢声音响亮却饱含怒气, 但依旧跪俯在地上,不敢抬起头来。

不敢齐厌轻声笑了笑,很是讽刺。

确实,他现在不敢。

但, 以后呢齐厌转过头,看了看这间议事殿,自他登基后,内务府又重新修整过了一遍,但依旧还是能隐隐约约看出几分从前的样子,他还记得,当年的这里满是血迹斑斑如果可以,他和他彼此应该都不想再见到对方,他是畏惧,而他是厌恶厌恶关于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所有的一切齐厌眼角泛着冷光,瞥了一眼地上还跪趴着的人看来,日子久了,心也开始大了。

皇太女册立大典前,关于眼前这个人最近的消息和动作已经全部摆在了他的案上。

齐氏宗亲和那些被他贬谪的老臣们与静安伯府暗中来往甚是频繁昔日备受先帝和先后宠爱的嫡幼子,可是让不少蠢货的心又死灰复燃了起来。

恐怕,这个看起来胆小懦弱的人,心思也开始不安分了风掀起重重叠叠的帷幔,氛围凝滞紧张。

此时,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前来传信的内侍对守立在一旁的大监一阵耳语后,观全神色有些复杂地悄然上前,靠近齐厌的身边小声禀报道。

听罢,齐厌垂眸。

许久,看着下首的人,缓缓开口道齐耀。

听不出情绪的淡漠声音让静安伯齐耀慢慢抬起了头,坐在上首的人,冰冷幽深的眼神中毫不掩饰的杀意,铺天盖地向他袭来齐耀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心中想起了自己一直以来对眼前人的恐惧,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尊浑身染满了鲜血的杀神齐陛下,唤臣何事回忆起过往的情景,让他不知觉地想要叫出眼前人的名字,随后立即反应了过来。

齐耀俯身叩首,但这一回,再也不敢升起任何不满与怨怼的情绪。

听说,你把你的嫡长子也带来了宫中,不知现在何处齐厌淡淡道,说到嫡长子三个字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语气。

殿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更加凝重迫人了起来,温暖和煦的阳光穿透过窗纸,打在跪俯在地上的齐耀身上,但现下他的身体只感觉到无尽的冰凉与寒冷这次是他被宗亲和老臣们的话捧的得意忘形了,竟然忘记了忌讳。

别人不清楚这三个字对齐厌的意义,从小在宫中长大的他还不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当年,就是皇帝的嫡长子这个身份,成为了齐厌的催命符,让他差一点死在了那场大火中。

齐耀还清楚地记得,那年他还年幼,在去母后的殿中时,不小心听到了她和三哥的谈话。

看着让他感觉到十分陌生的母后和三哥,心中很是害怕,他便把这个偶然听到的秘密永远埋藏在了心底。

随着年纪的增长,慢慢地,他也明白了,齐厌虽生来不详被父皇母后厌弃,又作为一个被遗忘了的人在皇宫中被圈禁了起来,但只要他还活着,就会占着嫡长子这个身份,所以,他必须死。

当初发生在宫中的那场看似意外的大火,就是三哥和大哥等人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密谋策划的,为的就是让身为嫡长子的齐厌死去。

这些年来,齐耀不知道,也不敢去想,他一直所敬爱的父皇是否也清楚此事的真相所有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害怕极了,他只能尽可能地把自己隐藏起来,假装什么都不明白,这样他就能继续心安理得地当着他受尽父皇和母后宠爱的幼子。

现在,齐厌眼中那无尽的杀意,又重新让他想起了这些年来逐渐被淡忘了的畏惧之心。

大殿中,跪俯在地上的齐耀自嘲地笑了笑,不止是他,还有那些宗亲们,全都是真的昏了头了对他们痛恨至极的齐厌,他怎么可能会在乎宗室的意见和看法。

没有将齐国宗室屠戮殆尽,已经他手下留情了,怎么还敢妄以此胁迫他头重重地往地上一磕,齐耀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道臣弟真的知错了求二哥留我全家性命殿内,久久无声湖亭中,崽崽舒服地坐在石桌旁,小口小口地吃着水果点心,被一众宫人关心照顾着。

一边听着亭外的哀嚎声,一边欣赏着湖光水色美景。

乌黑的大眼睛还偶尔地瞟过一眼旁边激烈的战场,点评一下御用打手们最近的战斗力。

小脑袋满意地点了点,很好,看来又加强了不少不知持续了多久,这场单方面的群殴终于落下了帷幕,得胜归来的大白鹅们昂首挺胸,一个接着一个地有序下水后,在湖边悠闲地玩耍,还时不时地捉点小鱼小虾什么的,犒劳犒劳自己旁边,是趴在地上已经疼得起不来身了的齐承。

同时,巡逻的禁卫军们也已经赶到,见过皇太女殿下后,便迅速地将这个擅自闯宫,惊吓到皇太女的陌生小子给围了起来。

不过鉴于刚才有御用战斗鹅们在教训犯人,他们这群人也只能清闲地守在一旁,等鹅大爷们都啄痛快了,这才上前审问。

你是何人为何在宫中随意行走仔细打量了一下这小子的年岁和打扮,禁卫军头领也知道,最近有皇室宗亲们前来觐见陛下。

但就算要出宫,也绝不会走这个方向。

此处紧挨着内宫,相距外宫甚远,通常陛下和大臣们议事都在外宫,此人身边又没有宫人带领,必是擅闯。

再不说,就以刺客论处见地上趴着的人半天都没有回话,禁卫军头领施横不由怒声威胁道。

此刻,齐承脸上的泪痕还没有流干。

听见耳边审问的声音,又是害怕又想骂人。

他也想说啊,但没看到他痛得都说不出来话了吗见还没有答话声,施横挥了挥手臂。

其余禁卫军们立刻将齐承架起,准备先投入大牢中再行处置。

陛下到远处,内侍的声音传来。

崽崽眼睛一亮,迈着小短腿迅速地朝齐厌的方向跑了过去,小脸蛋上满是高兴道耶耶随即张开小手,齐厌一把将小不点儿抱起,让她靠坐在了自己的有力的胳膊上。

又重了淡淡的声音中暗含笑意。

听见这话,崽崽生气了,挥舞着小手道才没有红红说了,她是越来越漂亮可爱了。

不信,你看崽崽双手捧着自己的肉嘟嘟小脸蛋,让齐厌看自己的脸,是不是没有以前那么圆了,现在都能看到小下巴了齐厌最近很忙,每天都看不见身影。

只有当深夜陪陪熟睡后,才能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她一会儿,为她重新盖好被踢开的小被子。

现在见小家伙儿捧着自己可爱的小脸蛋,极力想证明着自己,不由得嘴角噙笑。

是,又漂亮了。

说着,又伸出手捏了捏她的小鼻子。

随即一阵银铃般清脆干净的笑声响起。

崽崽甜甜地笑着,一边躲开齐厌的大手,一边伸出自己肉肉的小手去捏齐厌的鼻子。

齐厌仰起头,一下子将崽崽举高过头顶。

崽崽兴奋地大笑了起来,两只小胳膊不停地摆动,作小鸟飞翔状看着美丽的天空和白云,她想要再飞得再高一点无论宫人们还是禁卫军队对此场景都习以为常,和小殿下在一起的陛下,脾气都会宽和温柔了许多。

一旁,被两名禁卫军架着的齐承,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久久都没有回过神来,随即满脸灰尘的脸上露出了不解的神色他心里很疑惑,为什么,会不一样在他的记忆中,无论是舅舅家,还是叔伯们的家,甚至是他的家,与父亲之间的相处,从来都没有像这样的温暖。

齐承不自觉地露出了羡慕的眼神。

崽崽玩够了举高高的游戏后,被齐厌抱在怀中,转过头看向被禁卫军扣押住的人。

你就是齐承吧,齐耀的儿子。

齐厌淡淡开口问道。

是。

望着齐厌幽暗冰冷的眼眸,齐承怂了,立即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此时看着他的陛下太可怕了,跟方才的眼带温柔笑意相比,现在完全就是两个人。

更不要说刚刚他还经历了那么惨痛的教训,此刻是什么也不敢再想了齐厌看了看齐承,满脸土色,红色的衣袍如今只剩下了一块块碎布还挂在身上,样子十分狼狈。

你这是怎么了齐承闻言,猛地抬起头,难道陛下要为他做主对,陛下一定是被这个表里不一的小丫头给骗了,以为她是个懂事听话的孩子,才会立她作皇太女。

齐承刚想一动,就感觉到身上各处火辣辣地疼痛,心中暗恨道,他一定要让陛下知道,这小丫头有多么的恶毒多么的坏心眼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善良乖巧的孩子迈着艰难的步伐,一步一步地上前。

他要告发她他要举劾她他要揭穿她的真面目他要誓死跟鹅势力斗争到底好不容易终于走到了陛下的面前,眼眶中已沁满了泪水,齐承一脸悲愤地开口道陛下皇太女殿下她很想耶耶响亮清脆的小奶声打断了齐承的话。

正靠坐在齐厌怀中的崽崽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一脸天真可爱。

陪陪很想耶耶陪陪已经好几日都没有见到耶耶了。

齐厌挑了挑眉,故作疑惑道是吗崽崽用力地点了点小脑袋,小奶声肯定道是的陪陪最喜欢耶耶了齐厌的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心中喜悦无比。

能听到小不点亲口说,她最喜欢他。

还真是不容易啊这里事情的经过,他已经都听说了。

但他还是想再逗一逗小不点儿。

那他是怎么回事崽崽立即转过头去,明亮的大眼睛紧紧盯着齐承道他非要跟我的大鹅们一起玩,互相嬉戏,追逐打闹,实在玩得太开心了,一不小心就成了这个样子了,真的是太调皮了潜语言就是,你看窝是不是很乖,才不像他那样调皮我不你玩得太开心了,已经不想走了,是不是齐承刚想要抗议道。

很快又被崽崽打断了。

可爱的小奶声又紧接着缓缓道你知道吗什么望着崽崽很是神秘的语气,齐承成功地被崽崽带偏了。

窝啊,除了这几只大白鹅,还有很多很多其它的小伙伴,比如说,带着爪子的,带着牙齿的,带着尖嘴的崽崽思考到,两只小胳膊张开比了一个大大的动作,总之,还有很多很多,如果你不想走的话,不如陪陪带你去看看,跟它们也在一起玩一会儿。

见到新伙伴,它们一定会很兴奋很激动的齐承呆呆地望着崽崽黑亮的大眼睛,沉默了这是在威胁他吧对这一定是在威胁他扁嘴的都已经这么厉害了,何况还有尖嘴的,有爪子的,有牙齿的齐承曾经跟父亲和舅舅们一起外出去郊外的山上打猎,偶然间看见一头老虎从深山中跑了出来,锋利的爪子,满嘴尖牙,一下子就猎杀了一只兔子。

当时他吓得是一动也不敢动。

幸亏护卫们来得及时,将他带到了安全的地方。

不过,他还是一连做了好几晚的恶梦。

至今想起来,都还心有余悸身上的疼痛让他逐渐地清醒了过来,望着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不知怎么地,他感觉到这双眼睛比野兽还要凶猛和危险。

齐承害怕了,忍不住痛哭了起来。

原谅他还是一个孩子,承担不起这世间的重重险恶,他要回家找阿娘宫门外,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急速地驶离了红色威武的重门,好似后面有洪水猛兽在追赶,再不快点跑就会被一口吞下。

齐承走了。

准确地来说是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灰溜溜地跑了。

来的时候有多么的神采飞扬,走的时候就有多么的狼狈不堪。

他爹齐耀一直在宫门外等着他,见到儿子这副凄惨的样子,什么也不敢问不敢说,熊孩子可以回家慢慢再教训,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离开这里父子俩第一次这么默契地所见略同。

所以一路停也不敢停地快马加鞭地跑了。

齐耀保住了性命,从此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四皇子,只有庶人齐耀。

齐氏皇族宗亲,很快也将彻底不存在。

只有一群跟普通百姓一样,姓齐的人现实来说,百姓们从来只在乎自己能否吃饱穿暖,才不会管皇位上坐着的人到底姓什么。

齐厌收回了望着宫墙外的视线,神色复杂地看着怀中的小娃娃。

很快了齐氏的天下就从他这里断绝吧。

他已经痛恨透了自己的名字和姓氏。

怕吓着怀中的小不点儿,齐厌很快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有些疑惑地问道你在宫里还养了什么有爪子,有牙齿,有尖嘴的野兽能把齐承吓成那样的,应该是被称作野兽吧。

这小不点儿什么时候偷偷带回宫中的,怎么都没有人来禀报那些有着锋利爪子的野兽大多凶性未除,万一,不小心被伤着了该怎么办事关陪陪的生命安全,齐厌的神色开始严肃起来了,今天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再随意任由这小不点儿胡来了。

听见齐厌的话,崽崽抬起头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小奶声道耶耶你不是都知道吗我知道齐厌奇怪。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随即,崽崽转过小脑袋,对着远处喊道来福招财进宝齐厌愣了一下,感觉好熟悉的名字。

不一会儿,从草丛里传出来了一阵窸窣声。

随行的侍卫暗暗警惕道。

眼睛一瞬不瞬地紧紧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然后,他们看到了一坨对,没错,就是一坨。

一坨橘色的,圆滚滚的肉球慢慢从草丛中移动了出来,一堆肉里许久才慢慢张开了一双几乎跟没张开一样的小眼睛,懒懒地看了眼众人。

进宝崽崽叫了它一声。

喵像是回应,进宝甩了甩尾巴,对着崽崽轻轻地叫了一声。

随即,或许是感觉到累了,进宝又懒洋洋地卧在了地上。

齐厌明了,有爪子的。

招财招财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只红嘴绿鹦鹉,停在了树上。

对着崽崽又叫道老大老大听着这响亮的声音。

崽崽挺起了小胸脯,很是骄傲得意。

老大淡漠的声音轻轻响起。

嗯。

崽崽刚一答道,便感觉到不对劲儿,转过头一看旁边,齐厌一双眼睛正似笑非笑地盯着崽崽。

果然,他的感觉没错。

小不点儿经常喜欢摸他的脑袋,拍他的肩膀,之前他还一直感觉到有些奇怪,以为她是看到其他人这样做跟着学的。

现在,他明白了敢情这小家伙儿是一直把自己当作他的老大。

而且是想来已久了知道自己暴露了,崽崽肉乎乎的小手一下子捂住了小嘴,颇有几分掩耳盗铃的意思。

在这个世界学习了那么久,崽崽渐渐地也明白了,有些心里想的事情是不能说出来的。

现在悄悄偷看了一下抱着自己的人,正好对着了齐厌一直看着她的眼睛。

没有生气还是很生气看着小家伙儿这样子,齐厌气笑了。

抱着崽崽的手,腾出一只来,大手轻拍了一下她的臀部,小坏崽。

随即眼中带了几分慵懒之意,缓缓说道也行吧,既然这么想当老大那以后小弟我就归老大你罩着了听见齐厌的话,崽崽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稚气的小奶声大声喊道没问题崽崽笑眯了眼睛。

一个反派认输了,其他的反派还会远吗她,是注定成为世界最强大反派的崽崽齐厌看了看在地上懒洋洋地躺着不动的,肥乎乎的大橘猫;又望了望树枝上不停地叫着老大万岁老大万岁,谄媚的绿鹦鹉。

都很眼熟,他记起来了,这两只曾经都跟小不点儿打过一架,还被扒了不少毛想到小家伙儿收藏在床底下的那些木盒中,满满一盒子的橘黄色的细毛,和绿色的羽毛。

齐厌又看了看地上的和树上的。

看来御兽苑中的兽医们都需要大力赏赐一番,毕竟,妙手回春。

带爪子的,带尖嘴的,都在这里了。

那还有带牙齿的呢还有一个呢齐厌问道。

还没等崽崽回答。

叮当清脆的铃铛声响起。

众人顺声音望去,湖亭的另一侧。

一个巴掌大的毛绒绒的小东西正在奋力地攀爬着一道又一道石阶梯槛,看样子很是费力。

努力了许久,可惜最后一道阶梯,还是没能爬上去。

后面的两条小短腿悬挂在半空中,前面的两只紧紧攀着石阶沿处。

伴随着脖子间挂着的小铃铛轻声响动,呜呜地不停叫着那可怜又无助的小样子萌化了旁边一众宫女们柔软的内心,纷纷自告奋勇地想要上前帮忙。

齐厌仔细地望了望,看着那貌似幼犬的小东西,嘴里几颗星星点点都还没有长齐的小乳牙,这恐怕还没有断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