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山风中,李皎静静聆听, 从风声中辨认别的痕迹。
旁边忽然一清凉女声插入:做噩梦了?李皎侧过脸, 看到那桐已经醒来,蹲在她身边。
那桐看着李皎长发披散、面颊生汗的模样, 皱了眉头。
李皎正要回答她, 且见那桐面色一凛, 目光抬起, 似穿过门板望向广袤天地。
那桐轻声:有人追来了。
那桐话音一落, 屋中的扈从们纷纷醒来,皆是听到了山风中卷裹的不寻常声音。
当即有一扈从起身请示, 要去探查下情况,李皎颔首。
待扈从出去后,李皎这才想起来, 重新用竹簪将发束起。
此间动静,让众人再无法入睡。
李皎靠在门口, 忧虑重重。
她大脑飞快转动, 然此般情况, 除有追兵至, 再无其他可能。
风大吹散浓雾, 此时被困山中, 情形似不太好。
再加上先前的梦境,李皎心脏跳得急,只能握着拳头拼命压抑。
她的手被那桐握住。
李皎侧头,看向走到身边的那桐。
那桐淡然道:别怕, 我会保护你。
李皎回握了那桐的手,她关注屋外山中情况时,目光随意扫过木屋中留驻的扈从。
她的目光顿住,落在角落的江唯言身上。
江唯言抱着怀里女孩儿,脸色极差,极为凝重。
他闷声不语,然李皎和他相处不是一两日,光从青年突起的额筋上,便能判断出江唯言此时的煎熬。
李皎:怎么了?她眼睛看着江唯言,其他扈从自然不会自作多情。
江唯言手放在怀里女孩儿的额头上,低声:明雪发高烧了。
李皎蹙眉,微一思忖,走过去。
她将手搭在李明雪额上,原本只是有一丝忧心,当手碰到女孩儿额头时,那滚烫的热度让她的手抖了下。
李皎脱口而出:这么烫?!快,给她外衫脱了。
谁带了酒,过来帮帮忙。
李皎推开江唯言,开始忙活,让人递水递酒。
她有育子经验,小孩体质弱,容易生病。
李皎照顾郁鹿时间并不长,但就那些时间,郁鹿都发烧大病了好几次,每次她和夫君都紧张无比。
幼子夭折的可能性太大,李皎身在宫廷中,见识过多少皇家子嗣尚未活过周岁。
李皎在郁鹿身上花费精力太大,府上常备医工,她常与医工讨论。
时间长了,李皎也知一些简单的病症治疗方式——李明雪这烧发得突兀又厉害,将女孩儿雪白的脸颊烤得通红。
她在昏睡中皱着眉,额上出汗,喃喃自语,极为痛苦……温度半晌降不下去,李皎心惊:得请医工来……再这么烧下去,智力会受影响。
李明雪已经是个痴儿了,她再烧糊涂了,还能有救么?江唯言从头到尾茫茫然立在榻边,看公主殿下照顾李明雪。
公主殿下手法熟练,江唯言的眼睛跟着李皎转动。
李皎喃喃自语这样的话,江唯言面色煞白,冲过来看。
他低头唤:明雪、明雪……他心头空白,想如今情形,到哪里去寻医工?他们尚被追杀,还要主动去寻医工的话,不是自寻死路么?李明雪需要医工,但其他人会被她连累……李皎沉吟,正要再说什么,门板被敲开,出去探寻的扈从关上门回来了。
木屋中的火已灭,屋外更冷,但扈从脸色苍白,额头因急切而布满了细汗。
扈从向坐在榻边的公主殿下李皎汇报:殿下,夏国的军队入了山,在找我们。
众人脸色都微微变化:尚未完全恢复体力,就要再次开战了?扈从再道:不过人不是太多,奇怪。
只有二百来人,利用山中地形,我们有把握全杀。
他们这行人,自然不知道夏国统万那边,正遭受着魏国的威胁。
夏国新登基的皇帝赫连乔被魏**队打得焦头烂额,一方面仍派兵追李皎,另一方面,却也不敢再让人出杀招。
此次,非但是不能伤李皎,还要好声好气地把李皎请回统万,给魏国一个交代。
毕竟夏国派使臣去商谈,魏国临阵女将军雁莳只放一句话:要求见魏国长公主李皎。
赫连乔心中深恨李皎,朝中臣子慌张,意见走向战和两个极端。
赫连乔现在想先和魏国打,若能压魏国一头,李皎的事还可谈;若这时候交出李皎,夏国就输了……山中诸人自是不知赫连乔最新的算计。
李皎听说来人二百,乃屋中人的十倍有余,她定了定神后,召集扈从居中,讨论这场仗如何打。
众人在讨论着战略,并不太紧张。
因军队人数不碾压的话,扈从这些武功高手,自有一战之力。
那桐也跟在李皎身边,看李皎拿木枝在地上勾画,画山中地形,讨论战术。
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李皎分析局势,安排战术。
江唯言心不在焉地在外围,盯着榻上已烧得神志不清的女孩儿。
他焦头烂额,李皎却已经顾不上李明雪了。
李皎要拿下那些人,要大败敌人。
她身边留下的扈从已经不多,她要尽最大可能保剩下人的平安。
区区一个李明雪,在所有人的生命前,变得不值一提。
江唯言低着头,漫不经心地听着李皎说话。
安排妥当,因殿下自始至终面色不变、似成竹在胸,众人心情都好了些。
扈从们开始四散,准备做些工具,一会儿埋伏敌人。
有些扈从不以为然,有些扈从完全听从长公主的吩咐。
江唯言静静看着他们,看李皎蹲靠在木门口,低着头想事情。
那桐一直没有挪开,待众人各去忙碌时,她拉过李皎的手,将一个冰凉的物什放到李皎手中。
手心凉透,李皎打个颤,低头,看到手里小巧精致的物件。
她惊了半晌,见手中物中间粗,两边窄而尖,如针般锋利。
中间粗壮的部分,有一圆形小环,似手指一圈般紧小。
李皎腹有诗书,搜肚刮肠,她猜出这应该是什么武器。
无奈她实在对武学不精通,除了认识普通的刀、剑、枪、锤,其他都看不出是什么,也不知道怎么用。
那桐解释:这是我自己做的,峨眉刺。
刀剑这样的武器嫂嫂你都用不了,但峨眉刺轻巧灵便,正适合嫂嫂用。
她将峨眉刺的环扣到李皎手上,因本就是为李皎所做,尺寸完全合适。
李皎低头看那桐给她手上戴上峨眉刺,那桐教她如何用。
李皎心神聪敏,那桐稍微示范,她心中已有概念。
那桐道:一会儿打起来了,我要是顾不上嫂嫂,嫂嫂也不用怕。
你手上这峨眉刺,必能护佑住你,等我赶到你身边。
李皎定定望着那桐。
她想起了昨晚叮叮咣咣,那桐敲铜打铁,在包裹里翻找,恐怕就是在打这个小巧的峨眉刺。
她再想到当年还在北冥时,那桐第一次来保护她,非常不熟练,被敌人耍过好几次,完全被敌人牵着走。
想来那桐小师妹知道自己不擅长保护人,没法像她师兄那样时刻注意到李皎的情况;然那桐小师妹从不认输,她自己打造了一把峨眉刺给李皎用,希望能起到作用。
深情难却,李皎伸手拥住那桐。
那桐皱眉,对李皎又几多惋惜:可惜你不会武,现在发挥不了多少峨眉刺的用途。
等我们打完这一战,去阴北一路上,我再好好教嫂嫂怎么用峨眉刺。
她看明白了,封雪这样的神剑不适合李皎。
李皎光抱着剑,都非常费劲,更妄论与敌当面。
但是峨眉刺就戴在手上,没有重量,最适合李皎这样不通武艺的人。
那桐很乐观,她从没觉得以她的本事,无法胜了这场战斗。
她已经想到去阴北找师兄的一路上,如何教李皎习武了。
那桐这时还不知李皎的习武天赋,称得上是榆木疙瘩。
女郎充满盲目的乐观之情,李皎不好意思说实话打击她,只好笑着说是。
二女说话时,江唯言一直静静听着。
到此时,江唯言忽然插话:殿下,接下来我们赶的路,会有村镇么?李皎一顿,抬头看向江唯言。
江唯言太熟悉李皎的表情了。
他淡淡道:哦,原来没有。
李皎自然知道江唯言是想请医工,给李明雪看病。
她也绞尽脑汁想法子:因为要躲追兵,之后一路都是山路。
但是江扈从可以脱队,带明雪去看病……之后我们再商量汇合之法……旁边扈从们伸长耳朵,且听江扈从要做什么。
他们心想:刚来一个厉害的那桐,就要走掉一个厉害的江唯言?那他们队伍,不就和没有新人加入差不多么?江唯言道:其实不必这么麻烦地与敌军打埋伏。
我有另外一方法。
李皎:嗯?江唯言温柔地放下女孩儿搭在自己膝盖上的手,站了起来。
他淡声:殿下这一路上,都会有夏国兵不断跟来,烦不胜烦。
体力被不断消耗,即便那桐娘子加入,情势也不会多好。
我有一法,殿下可与那桐娘子,扈从们离去。
我留下来断路,替殿下挡下后面的追兵。
李皎心神一动:你……是为了能走回头路,给明雪找医工?她再道:不行,此举太危险了!江唯言冷淡道:殿下,我是一定要留下的。
我不能再和你走下去了,我们刚刚出了村子,我知道只要回去,村子就有医工。
然这条路再走下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医工。
我能拖得起,明雪拖不起。
殿下,属下愿留下,为你断路。
之后再有追兵至,属下都会先挡住。
殿下所受的压力,会因此小很多。
李皎与江唯言对视,她不吭气,紧绷着脸。
江唯言再道:阴北的情况你我皆心知肚明,夏国皇帝既对殿下都赶尽杀绝,可想阴北之地的情势更严重。
殿下的夫子都在阴北,赫连平殿下也在阴北。
殿下尽快赶去阴北一日,也许能多一日的机会。
江唯言跪下,郑重其事,给李皎磕头:我虽有私心,然我当真愿为殿下断路。
求殿下留我下来!当即时,数位扈从若有所思。
他们纷纷跟随江扈从跪下:殿下,我愿留下!我也愿留下!请殿下尽早赶去阴北!我等愿留此地,为殿下断路!众扈从豪情生发,气吞山河。
木屋中,他们一个个跪下,给李皎叩首。
此年代主仆之间,若非重要场合,仆从并不必向主公磕头。
男儿膝下有黄金,若非情非得已,谁又愿意黄金蒙尘?殿下!殿下!请殿下三思!李皎往后退两步,脸色发白,胸口忽冷忽热。
她目中潮热:你、你们……李皎与诸人沉默对视,那桐静静望着他们,心中涌起震撼感。
李皎心情百变,时而如入云端,时而如坠深渊。
眼眸痛缩,她良久无言时,身后那桐走了出来。
那桐不言不语,走到江唯言面前,将封雪剑递出。
李皎:那桐!江唯言:多谢。
山风呼啸,群臣之请,主愧而受托。
江唯言等扈从起身,看李皎颤着声,将扈从分批。
一部分跟着江唯言留守,一部分跟她走。
情况危急,他们已再次听到山中如雷的马蹄彷徨声。
木屋前,李皎与那桐等人上马。
风起云散,李皎骑在马上,回头看一眼身后的诸人。
她感受到鼻梁上的凉意,抬头,看到天地间漫漫飘起了雪粒子。
睫毛上沾了水雾,视线略微朦胧。
李皎拂去眼睫上雪花,忽地勒紧缰绳,别过目,心中道一声保重。
她夹紧马肚,策马奔向前方——驾!江唯言等人静静看公主殿下离去,他们深吸口气,气势磅礴:走!我们主动出击!山中寻找魏国长公主殿下的兵马与江唯言等扈从不期而遇,一时间,飞雪漫天,黑色箭支杂乱飞出,向这群大好男儿郎飞去——雪纷纷然,由小变大。
蓬松窸窣,它如女神般,初来人间,给人间撒上一层银色纱幔。
从黑夜到天亮,再转至黄昏,银白色的光粒从云雾间降落。
万里层云,千里雪飘。
大地降温,雪粒飘飘然,荡荡间,飞扬雪粒穿过千山万水,越过陵川云端,落在夏国的阴北之地。
乱山孤零,风雪如注。
赫连平一行人已经到了阴北之地,再要往北走,便需穿过阴北这片谷地。
天上下了雪,雪尚未大,然众人已停下,不再赶路。
天气阴冷,众人尚不知夏国国都的变动。
他们停在谷地中休憩,搭起了帐篷,赫连平坐在帐篷中,给统万那边去信。
北地荒芜,又因天气缘故,信件难以发出。
几日未曾收到信,赫连平决定再发一次信件。
郁明站在帐篷上,他与其他扈从说话时,被郁鹿猛地一冲,抱住了腿。
郁明抹去心头的软意,淡着脸低头,看向站在雪白天地间的幼小儿郎。
小阿郎眉目清秀,明澈剔透。
雪光映着他的小脸,小孩儿戴着厚貂帽,衣服笨拙短手短脚。
郁鹿小朋友晃着郁明,可怜兮兮的样子,十分讨喜。
郁明忍了忍,忍住把儿子抱起逗耍的念头。
他心想还不到时候,此次誓要给郁鹿一点教训。
阿父仍与自己置气,不理会自己,郁鹿小朋友是知道的。
他仰脸看父亲,眼睛眨眨如水滴,刻意扮可爱道:阿父阿父,我想去玩雪,你可以陪我一起么?郁明没理他。
郁鹿失望,没想到父亲气性这么大,哄了这么久都没好。
他很是不甘心,旁边有扈从经过,笑道:我等要去前面探路,呦呦跟我们去么?郁呦呦盯着郁明:那我和叔叔去前面玩了?肩上落了雪,青年身形拔长干练。
赫连平在帐篷中喊他一声,郁明转身进帐,对郁鹿小朋友非常大方,手一挥:去吧!郁呦呦一步三回头,被扈从叔叔们带走了。
而他阿父根本没有把他留下的意思,让他心中很是失落。
天上冰凉的雪飘在鼻尖,郁鹿小朋友打个喷嚏,闷闷不乐地跟着叔叔们在山林间游晃。
天地静谧,独雪飘落。
谷底高处四方,某一瞬后,布满了安排好了的军队。
集兵之际,众人悄无声息,严正以待。
将领李将军抬手一声令下,诸人手中箭支如蝗,黑色铺天盖地,带着火星,飞向下方谷地!作者有话要说: 没骗你们吧,二明的剧情来了~谢谢霸王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