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消之夜,西方长安燃起熊熊大火。
李玉睁开眼时, 心中忽悸。
满屋子医工侍女进出, 朝臣相环, 再加上长公主李皎,都立于下, 与天子谈起天子的病情。
灯火达旦,高堂满座,烛火燃燃有火树银花之烂。
李玉初初醒来, 神色不好,精神也差。
御医为他诊脉,群臣看到天子垂着的眼, 讷讷不敢言。
李玉昏昏沉沉。
忽而冷不丁, 他在一团混沌中,好像看到了故人。
他看到李家诸多从未蒙面的长辈,看到他逝去的祖父,还看到那与他多年不和的父亲。
最为诡异的, 是祖母与他们站在一起。
一排排男女, 有少年的,有青年的,也有中年的。
他们立在黑暗中看着他,祖母说:大魏就交给你了。
李玉猛地惊醒, 手一抽,从御医手指下脱落。
他惊了身冷汗,倏地推开帷帐起身, 鞋履不及穿,赤脚跑出屋舍。
他站在雪后的庭院中,忍不住往西方长安的方向看去。
黑幽沉默,距离如此之远,什么也看不清。
天子忍不住抬目向西方天边看的刹那,他看不到的地方,太皇太后含笑阖目。
天地间充盈木柴烧焦的味道,她坐于山中,火烧一日一夜。
无人敢上山,无人肯上山。
晋王悲痛不绝,顾不上自己病未养好,他奔出长安,长跪于山下哭嚎。
他要奔向山中,要人去救太皇太后。
当夜大火连绵,诸将沉默,不忍别目,都知此已救不得。
晋王回来后,病得更重了。
如今疼他的前人皆去,最后照拂他的母亲也用这场火和他断了关系。
他崩溃之心到达极致,前被李玉逼,后被太皇太后逼,一时觉得这个天下真是很没有意思。
倒不如在当年皇兄被李玉诛杀的当晚,他也随皇兄一起去好了。
总好过活到现在,已经别无选择。
杨安带领诸人劝:殿下别无选择,既不能登基,晋王身体残疾之把柄,还在李玉那里,不能被天下人嗤笑,也不能扶膝下郎君登基,名不正言不顺,天下名门共嘲之,不如横下心,除掉李玉,才好谈及日后。
晋王卧于榻上,袖盖于面,泣道:孤能如何?母亲已经去了,她逼孤退避三舍,孤难道还能违抗她的遗愿,去追杀李玉么?杨安大急,心想事已至此,你不杀李玉,李玉也要杀你。
我们不过守着一个长安,若非后方背靠凉国,真以为能和大魏兵力相抗么?李玉现在也就是没有腾出手来,也许是还被打得措手不及,等李玉反应过来,等他反击,我们就完了!最该乘胜追击之时,晋王居然又想退缩!这种时候,只有他们拖不得,毕竟没有名;李玉却是拖得越久,好处越多。
晋王喃喃自语:而且李玉都要死了,孤还继续杀他……母亲要是知道,更得恨孤了。
杨安神色一凛,急忙问:殿下何出此言?为何说李玉要死了?晋王转过头,神色委顿地看着这个急切的杨大郎。
他觉得很没意思,便有气无力地把昔日宫中御医透露给他的情况说了:……李玉早年跟我皇兄斗,跟我父亲表功,他太过劳心劳力。
他天生一个劳碌命,当了天子后更加变本加厉,然后就生病了……用脑过度吧,御医说他病症在脑中,他已经不行了……现在就是拖着日子而已。
孤原本想拖到他死了,等你们入长安,孤才好名正言顺地号令天下。
孤没想到事情变成了这样。
杨安大脑快速转。
李玉要死了?太好了!他们最希望的就是李玉死啊!李玉膝下无子嗣,他人逝了,晋王残疾的秘密无人得知,晋王就能顺理成章地称帝,就能号令大魏了。
至于郁鹿小朋友的存在,杨安嗤之以鼻,觉得根本不值一提。
郁鹿小朋友也就是个外子,还那么小,以后真不一定谁说了算。
如此,晋王不肯东行,倒也可以接受。
杨安又笑着给晋王出了个新主意:既不东行,何不渡河南征?我等如今全靠凉国,势力太弱,地盘不稳。
趁天寒时渡过黄河,拿下江南诸地。
日后对关中成包围之势,才好逼得旧日那帮大臣不战而败。
晋王无可无不可。
只要不东行,只要不跟李玉直接对上就行了。
因太皇太后之逝,因晋王之坚持,长安披麻三月,为太皇太后表哀。
太皇太后之事传到李玉那里,已经过去了两日。
李玉兄妹带领文武百官,向西方而叩,发誓必不辜负太皇太后之意,必夺回长安。
李玉将丞相等擅作主张的臣子骂一通,将喝醉了酒的将士们斥一顿。
一日晃过,李玉初初醒来,一桩桩大事等着他拿主意。
他心中无奈,按他原本之意,长安已是他的埋骨地。
只要他当时在长安奋力一搏,长安就不会落入凉国人的手中。
但是李皎不肯他牺牲性命,非打乱了他的谋划,将他带离长安,把简单问题弄得很复杂。
李玉不得不重新筹谋。
可他哪里还有筹谋的机会?直到众人将雪莲花花瓣的存在告知了李玉,御医们再把他们的治疗方法跟天子说明,李玉微沉吟。
他刚醒来便处理政务,诸人如今知他身体状况,都颇为着急,想劝天子注意休息,不必如此劳累。
但是因为太皇太后的事情,大臣们刚刚被李玉骂一通,这时候都不太敢进去找骂。
他们商量着:要不让长公主殿下去劝?亲妹妹总不好骂吧?雁小将军威风凛凛地从臣子面前走过,丞相盯着女将军的飒爽英姿,摸着胡须,忽然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好的替罪羊。
一刻后,端着药碗,雁莳被大臣们语重心长地劝服,被许了好些金银,才面无表情地进去大堂。
一旁伺候笔墨的中常侍用诡异眼神看雁小将军,李玉垂着眼沉思,没注意到人。
直到雁莳往案前一跪,砰的一声,把药碗摔在了案上。
李玉眉头一跳,沉眉看她:……雁莳把大臣们的话说了一遍,全程转述,不带自己的感情。
她说的冷冰冰,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李玉也不在意,唔一声后摆手,示意她退下,他要继续想事情了。
雁莳跪坐于对面,盯着这个容颜憔悴的天子,心中颇为憋屈。
她心里吼:不是爱我爱得要死么?我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啊!她心一横,主动往李玉眼皮下凑,一本正经道:陛下,臣有事跟你说!李玉眼皮一跳,给她一个眼色。
雁莳咳嗽一声后,非常认真道:陛下,我是要谈一谈我们的私人感情。
李玉顿时头皮发麻,心想她不是又要来了吧?又要逼他承认他爱她?又要他给个说法?那晚打晕他出京之事,他还没跟她算账,她皮又痒了?她真觉得她现在可以这么胡作非为,自己完全不动她了是吧?李玉心里有那么一点儿后悔,他不该让雁莳知道自己的心思。
雁莳此人,颜厚无比,也许真能仗着他恩宠,掀瓦上房闹得他镇日不宁。
雁莳道:陛下,我觉得你昔日有话是对的。
你我之间并不合适,君臣有别,男女私情有点太小了,不能描述你我情谊之深厚。
臣仔细考虑过了,臣决定退一步,让你我的关系恢复旧日。
李玉:……你什么意思朕怎么听不懂?雁莳扬下巴:意思是阿玉,我要甩了你!你别拿你那什么病威胁我,反正我要跟你分开。
就这么算了啊!中常侍在旁听得目瞪口呆:他费劲千辛万苦,跟雁将军谈天子的感情,是为了让雁将军体谅天子的难处,不是为了让雁将军甩了天子啊!雁将军当晚听得也很感动啊,可是现在怎么想的啊?最为诧异的,是李玉。
他看雁莳趾高气扬地甩门而去,回头,与中常侍喃声:她发什么癫呢?中常侍干笑,羞愧地低下头颅,不敢接陛下的话。
李玉一时间,倒真没心情猜雁莳在闹什么。
他慢慢理清现在的一团乱麻,感情反而是最次要的。
他理得越清,心里的主意便越清晰。
当晚李皎来寻他,与天子密谈一夜。
次日,有大臣问起江唯言怎么处理,李玉才想起这么号人物。
李玉一夜未眠,他不敢眠,怕自己睡过去,又是几日不醒,或者醒不来。
他红着眼在堂中召见被关了有些日子的江唯言,青年跪在下方,跪得笔直,给天子磕个头后,沉默不语。
李玉想着江唯言的事,揉着额头,漫声:江爱卿,你这叛来叛去的,一会儿是这个的人,一会儿是那个的人,你不累么?江唯言轻声:臣之罪。
李玉淡然而望,一方墨台砸下,墨黑色砸了青年一头脸。
墨汁顺着青年俊俏的面孔往下滴落,满堂无言,江唯言低着头,任由李玉发怒。
李玉眼神凉凉,语气冷淡:想你先祖也是我大魏开朝之功臣。
昔年你先祖与我朝太.祖结盟,逐鹿中原,何等风采!我太.祖登基,许你先祖丞相之位,金印紫绶。
一时间门庭若市,天下共崇!那样的人物,却有你这样的后辈!江爱卿,耻乎?江唯言低着头,漠着脸,再磕个头。
他喃声:臣知耻。
李玉是天子,江唯言他就是不怕天不怕地,在李玉面前,他也就是个臣子,还是一个叛了的臣子。
忠君之念深入骨髓,他从来际遇不好,不管是在江湖上打拼,还是回长安当官;不管是当晋王的走狗,还是跟在李皎身边……江唯言最效忠的,也只能是李玉。
李玉道:看你做的那些事,朕杀了你,你也无话可说吧?江唯言绷着脸摇头,他无话可说。
李玉再道:但是皎皎跟朕求情,说要赏罚分明,你既做过不好的事,也做过救过她之类的好事。
皎皎说你武功高,可留在朝上当大用。
说你比郁郎听话,用在刃上,会起到想不到的作用。
但朕拒绝了她。
你是比皎皎她那个驸马听话,但你出身受限,你没有什么忠君为国的念头,你说叛就能叛,说低头就能低头,你这样的人,武功再好,朕也不会用你。
江唯言脸色苍白,勉强称了声是。
他本出自江家大族,他本应受到良好教育。
但是没有,他流落民间,去做了杀手。
他从小学的,是怎么杀人,怎么执行命令。
他就算原本的出身再好,后天养成的性子,也没有郁明那样光明磊落。
他纵然是一把好刀,但也就是一把刀而已。
李玉看透江唯言的本质,江唯言素来淡漠,此时却如同被人当面扇一巴掌。
他面容僵硬,握紧了拳。
李玉说:朕给你一瓶药,你服了,内力损七成,再无一介高手的风采。
日后小喽啰到你面前也许打不过你,但你再不能如今日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再不可能与天下英豪共笑谈了。
不过江爱卿本来就志不在此,也许并不在意。
你帮朕办完最后一件事,你就带明雪离开吧。
她是晋王的女儿,朝臣要拿下她,朕却不屑于跟一个幼女计较。
你带她离开,找个地方隐居,都随你意。
日后,莫要再出现在朕面前。
你再随便叛来叛去的话,被朕知道了,朕绝不会饶你了。
江唯言没想到李玉真的打算放过他。
他确实不在乎武功,他就是一个杀手,他没有什么攀比心。
是武林高手还是一介草莽,他本就无所谓。
他能够照顾好李明雪,还掉自己早年欠下这个小妹妹的债,他已经别无所求。
他感激地应了声喏,退出去。
打发了江唯言,李玉缓一会儿,再接见下一个大臣。
雁莳几日来抓耳挠腮,恨不得趴于屋檐上偷听李玉的话。
李玉接见了一个又一个人,却始终不提她,弄得她好烦。
她以为自己那几句话掷地有声,说得格外有分量。
却不想,李玉跟忘了她似的。
她有些慌:李玉不会没有领悟到她的言外之意吧?雁莳闷闷不乐,有些气恼。
但她气得快,气消得也快。
在军营中与将士们操练几场,雁莳便忘了李玉那里的不愉快。
她笑嘻嘻地重新和将士们大作一团,日日带军训练,几次跟李玉请示,要带军杀回长安。
李玉说:不急。
此事还需斟酌,朕要再想想。
雁莳从中常侍那里听到陛下的话,脸更黑了。
她一扬臂,带着一肚子火继续练兵。
她把跟自己对练的小兵想象成李玉,一拳拳打过去,揍得对方爬不起来,心里才痛快点。
一下午,众人都躲着雁将军走。
雁将军下手不留情,专打人脸,谁不要面子呀?!晚上坐在帐篷中,雁莳捧着一碗粥海吃。
她消耗一天,此时也是累了。
听到黄门在外通报陛下来了,雁莳不想理会,当做没听见,继续吃自己的饭。
帐帘掀开,中常侍提着灯笼,陪李玉一同站在门口,望着雁莳。
门外将士们喧哗,皆在感动陛下居然亲自来慰劳军队。
中常侍咳嗽一声,示意雁莳起来行礼。
雁莳这才装作刚知道的样子,诚惶诚恐地起身见礼。
中常侍看她那吊儿郎当的样子,恨得不行,要再提点,被李玉摆了摆手制止。
李玉对中常侍说:带人都下去吧,朕与雁将军说些话。
众人退散,把空间留给君臣二人。
人一退出去,雁莳就板着脸重新坐下,继续喝自己的粥了。
她现在笃定李玉对她有情,没以前那么怕李玉。
她倒是忘了前两日,刚骄傲地在李玉面前叫嚣过要分开的事。
好在李玉今晚似乎脾气格外好,雁莳如此不把他当回事,他也不在意。
雁莳不伺候天子,天子只能自己解了披风,坐于案旁,与雁莳挨着。
雁莳往旁边不动声色地挪,心想:谁想和你坐一起啊?李玉目中带了笑,手撑在半屈的膝盖上,说:我想明白了。
你那天跟我说那些话,真实意思,应该是想要我振作,要我不要拿病跟你装可怜,要我不要有侥幸念头。
你是想告诉你,你甩不甩我,和我的病没有关系。
我应该少想那些乱七八糟的,该把心思放到我的病上。
雁莳神色微动。
她抬头看李玉,咳嗽一声,僵冷的面色微微和缓了些:哼,你终于想通了,终于明白我的意思了。
李玉嗯一声,侧头看她,用稀奇的眼神打量她,漫声:爱卿,朕现在是信你没和人谈过情了。
就你那言语表达能力,多少情都被你自己耽误,飞到天边了吧?若非朕聪慧,朕岂能明白你那乱七八糟的是想表达什么?雁莳:……雁莳一窘,又怒。
她拍案,拍得碗盘叮咣。
她恼羞成怒,愤懑不平道:喂喂喂,过分了吧?过分了吧?你攻击我也罢,凭什么给你自己脸上贴金?我真没发现,你是这么厚颜的人!李玉眼里带笑:你就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旁家女郎能做得的事,到你身上就四不像。
雁莳被他挤兑得要怄死了。
她胡说八道惯了,但真论伶牙俐齿,她肯定是比不过李玉的。
李玉随随便便说她两句,她就恼得不行。
雁莳沉着脸站起:那既然你听懂了,我们就谁也不欠谁了。
我走了,你自己慢慢坐着吧!欠了的。
雁莳背脊一僵:……李玉站起来,长袖笼地,他清瘦无比,走向她。
雁莳被他说收就收的气势惊了下,天子向她走来,她竟往后退了一步。
而一退,便会一输再输。
李玉往前走,雁莳往后退。
雁莳靠在了墙上,被李玉倾身。
李玉淡声:你欠了我很多。
我帮你从军,帮你压下弹劾,保你在河西不受朝廷桎梏。
我数年来为你劳心费神,花费心思不是一二点,你不是已经从中常侍那里知道了么?他压着她。
墨黑的眼瞳,冷淡地看着她:知道了,你还说你不欠我的?雁莳:……她喃声:中常侍这个废物啊……她都没在李玉这里泄了的底,被中常侍泄了个干净。
她没有喃喃说完,李玉俯身,亲上了她嘴角。
雁莳一个哆嗦,被李玉扣住腰,唇被他擦过,燥火顿生。
他突然间变得这么强势,雁莳怔愣,失了主场后,她被亲得气喘不住。
颤栗感沿着尾巴骨往上攀升,快意如蚁噬骨,绵延不绝。
两人呼吸加重。
唇舌缠绵。
雁莳渐渐忘情,搂住了他的肩膀。
她迫不及待地迎上前,难耐地想要更多。
李玉却又退了。
他贴着她的唇,说话时,两人的唇轻微擦过,撩得雁莳骨头酥软。
李玉一边吻她,一边跟她说:雁儿,我决定开颅了。
雁莳:……她眼中欲意倏地退散,冷水罩下,她神色变得清明。
女郎靠着墙,用审度的眼神看她的天子情郎。
李玉说:我已经熬不住了。
开颅也许会死,不开颅却是必死。
我今日与大臣会谈时,有一时,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皎皎有片雪莲花花瓣,我决定一用。
若是能够,我又何尝愿意以死相试呢?雁莳定定看着他。
她说:哦……那你来找我干什么?李玉含笑看她:死前爽一把,不留遗憾?雁莳:……雁莳勾唇,抬手扯掉自己的发带。
她长发散下,碎发贴在面上。
李玉微愕,与她开个玩笑,没想到她这么放得开。
他微踟蹰,被雁莳勾住肩。
雁莳说:来啊。
李玉:……雁莳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你是有遗言要交代我是吧?你是又动了心思,觉得我有利用价值,才找我来了吧?啧啧,那就来啊。
我爽到了,我就姑且一听你的遗言,帮你做事。
否则,你死都死了,我干嘛还要听你的?她飞个媚眼,将李玉震了一把: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冤家啊。
她搂住李玉的肩,重新亲上他。
这一次,两人边走边褪衣,待倒在床榻间,**,已不能熄。
作者有话要说: 我玉哥哥当皇帝当得特别有责任感,一切感情都退让,换到其他女的那里就妥妥的渣男节奏啊。
所以只有我雁哥哥这种心大的才能和他并肩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