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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凶手

2025-04-02 01:06:02

李砚白快马加鞭从滁州赶往长安,进了城来不及前往驿站歇息片刻,便匆匆地赶往大理寺的停尸房。

大理寺卿亲自接待,命仵作揭开覆在尸首上的白布,一具漆黑的焦尸就这么大喇喇地暴露在空气中。

尸体被烧得面目全非,只从身量和被烧成渣的几件首饰勉强可以辨出是个女子。

尸体颈部有伤痕,细长如丝,深可见骨,乃是利刃所伤,一刀毙命。

仵作在一旁尽职尽责地解释道,所以凶手是先杀死了对方,才放火毁尸灭迹的。

其余细节,涉及郡主闺誉,下官未敢仔细查,还需王爷定夺。

李砚白强迫自己直视尸体,试图从她焦黑的残渣中找到些蛛丝马迹。

片刻,他的视线落在女尸脖子上那串金镶玉的坠子上,坠子被烧得发黑,玉石裂开,但依旧可以看出造型精致,并非常人所有。

李砚白后退一步,眼眶红了红,神情变得灰败起来。

王爷,您看仔细了,这真的是郡主么?大理寺卿小心翼翼地观摩着李砚白的神色,心里也猜到了七八分,约莫这位面目全非的焦尸就是芳名远播的毓秀郡主了。

李砚白不忍地调开视线,闭眼的一瞬泪珠滑下。

他踉跄着走到门外,手扶着门框,艰涩道:那是我送毓秀的坠子,这么多年,她一直寸步不离地戴在脖子上……话已至此,那这具尸体的身份便算是落实了。

大理寺卿拱手,叹道:谋杀权臣与皇亲,已是罪无可赦,更何况这凶手还屠杀了朝凤楼百余条人命,臣必当启奏皇上,即刻缉拿真凶!还请王爷节哀。

李砚白无力地摆摆手,年轻的脸上满是泪痕,悲恸得几乎站不住脚,靠着谋士范奚的搀扶在勉强站立。

本王实在不忍见毓秀如此模样,还劳烦大人将舍妹尸首火化,骨灰送还给本王安葬。

王爷放心,下官即刻安排,明日便可将郡主……送还至您的驿站。

回到驿站,天色阴沉,隐隐有大雨将至的迹象。

范奚先一步下马,接过李砚白的马缰绳,问道:大理寺里躺着的,真的是郡主?李砚白眼睛依旧有些红,但面色已恢复如常。

他翻身下马,淡定地瞥了一眼范奚:你说呢?范奚将马缰绳一并交给小二牵去马厩,笑了笑,我觉着不是。

尸体上那样细长的伤痕,只有一个人能做出来,而我觉得,这个人恰巧是最不可能谋杀郡主的。

李砚白整理好衣袍,意义不明地笑了声,温声道:那具尸体不是毓秀,但必须是毓秀。

他说得跟绕口令似的,但范奚何等聪明,自然听懂了。

两人一前一后去了后院。

这里僻静,且景致很好,一向不对外租售,而是专门为了招待外地进京的皇亲国戚而设立的驿站,也是李砚白在长安的落脚之处。

可落锁一开门,里面窗户大开,而窗边的案几旁,却坐着一个他们意想不到的来客。

李毓秀。

李毓秀一身水青色武袍,蒙着浅白色的面纱,身后站着一个黑衣少年,正是长安城遍地通缉的杀手——星罗。

李砚白神色不变,给范奚使了个眼色。

范奚看了一眼星罗,点点头,悄声掩门退下。

毓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让星罗杀了郭萧?与郡主无干,人是我杀的,火也是我放的。

李毓秀还未说话,星罗便抢着承认道。

李砚白缓步踱进屋,问道:能否告诉我为何?因为我喜欢郡主。

星罗无所谓地答道, 郭萧若是个正人君子也就罢了,可他终日沾花惹草贪图美色,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郡主嫁给他得不到幸福,所以,我杀了他。

那现场的女尸?替身。

本王明白了。

李砚白点点头,对星罗道,你先出去,我有几句话要单独和毓秀说。

星罗询问似的看着李毓秀,直到她点头同意,星罗才手撑着窗户跃出去,飞身上了屋檐,如同大狗似的蹲在檐上,隔空默默注视着李毓秀。

毓秀,你是个郡主,是我琅琊的骄傲,怎么能纵容家奴杀害武将?李砚白在妹妹对面坐下,沉下脸道,这件事情实在做得太过分了。

对不起,哥哥。

李毓秀拉下面纱,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来,我会带着星罗离开中原,永远不会再回来。

李砚白沉吟良久,目光复杂道:你为了一个家奴,连家族的荣耀也不要了?他身体残缺,天性嗜杀,你们离开中原靠什么活下去?他能给你未来吗?除此之外,我们别无他法了。

哥哥不也承认大理寺躺着的,是我的尸体了么?李毓秀平静地抬起眼,毫无波澜地说,幸不幸福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活下去。

李砚白看着她,似乎在衡量得失。

哥哥,我曾经是真心想过放下一切嫁给郭萧,就当是我为你的宏图大业尽最后一份绵薄之力。

可事实上,身为棋子的我并不快乐。

毓秀!李砚白拔高音调,深吸一口气道:哥哥从未把你当做棋子看待。

是么?李毓秀垂下眼,纤长的睫毛抖动,那为何哥哥不愿承认,大理寺里的焦尸不是我?你让本王怎么承认?郭萧是和你一起喝酒时被杀的,若他死了,你却没死,本王该如何向大理寺和郭家交代?这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罪,琅琊王府会被通缉、被审问,陷入永远也无法洗脱的声名狼藉之中……李砚白忽的住了嘴,拧起眉头。

妹妹其实说得对。

即便他没有刻意的将李毓秀变为一颗‘棋子’,却在不知不觉中,利用李毓秀操纵星罗,利用李毓秀的芳名拉拢权贵,现在李毓秀出事了,他第一反应是顺水推舟让妹妹诈死,以保全家族的名誉和自己在朝中的势力……这和利用棋子有何区别?因为妹妹一直很听话,安静话少,他便理所当然地替她安排一切,熟料安静听话的人一旦叛逆起来,那才叫惊世骇俗。

他袖中的五指微微屈起,沉默不语,李毓秀却道:不论我以前是不是棋子,至少今后,我不能再做你妹妹了。

说罢,她缓缓起身跪拜,双手交叠置于额前,躬身磕头行了大礼,轻声道:对不起,哥哥。

毓秀,你……哥哥放心,从今以后,世上不会再有李毓秀这个人,我与星罗亡命天涯,若是不幸被捕便自行了断,不会连累你。

说罢,李毓秀再次以额触地,行大礼。

十余年养育之恩,毓秀无以为报,万望哥哥保重。

行三次大礼,李毓秀起身,拿起案几上的长剑,重新以白纱遮面,推门了跨出去。

毓秀!身后,李砚白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警告。

与此同时,十余名早已埋伏好的弓、弩手从小院的各个角落冒出,更有十余名亲卫执刀冲了出来,飞速堵住了院子的各个大门。

屋檐上,原本蹲着的星罗收敛了漫不经心,眯了眯眼,站起身来。

哥哥!经历了短暂的一怔,李毓秀反应过来,手下意识按在剑上,冷声问道,原来我回来告别,是自投罗网了?毓秀,我不会伤害你,但星罗实在不能留了。

李砚白面色沉重,带着歉意道,被杀的是朝廷重臣之子,五品武将,此事非同小可,凶手一日不伏法,被卷入牵连的琅琊王府便永无宁日。

你也知道,如今国力疲乏,内忧外患并起,我胸有经纬,不能折在这件事上,必须做出抉择。

得知一切的李毓秀反而平静了下来,平静得就像是一潭死水,激不起半点波澜。

她说,所以,你要将星罗交出去送死,以平息此事,保全你琅琊王的名声?此事重大,必须有个人出来顶罪!李砚白揉了揉眉心,望着屋檐上被团团围住的星罗道,何况人本就是他杀的,不算冤枉他。

说罢,琅琊王举起一只手示意,压低嗓音对范奚道:动静小一点,不要惊动外边的人。

范奚领命,喝道:不论死活,拿下他!耳畔尽是箭矢破空的风响,星罗在空中几个腾挪避开飞来的羽箭,然后足尖一点,兔起鹘落,袖中的软剑已如蛇般钻出,寒光闪过,庭中的侍卫应声而倒。

李毓秀亦是拔剑,刚想要冲上去救星罗,却被琅琊王横身挡住。

星罗!李砚白没有看自家妹妹,而是用深沉的目光注视院中那条大开杀戒的身影,沉声道,真凶若不伏法,毓秀跟着你亡命天涯,一辈子都会活得像丧家之犬!你要害死她吗!果然,李毓秀是唯一一个能制住星罗的弱点。

星罗一听到郡主会被自己连累死,手下的动作一顿,有了一瞬间的迟疑。

弓、弩手们看准这个时机,数箭连发,星罗躲闪不及,肩部、腰部和左腿中一箭,几本失去了反抗能力,只能徒劳地跪在地上,转瞬间被执着冷刃的侍卫包围。

星罗的黑衣被血水浸透,他撑着腿想要站起,颤颤巍巍地动了动,却没成功。

星罗!李毓秀的嗓音微颤,一掌推开拦在她身前的琅琊王,朝受伤的星罗奔去。

别过来。

星罗抬起一只染血的手,示意李毓秀停住。

他抬起头来,虽然溅了满脸的血渍,眼神却越发锃亮,像是久违的夙愿得以成真般,闪着兴奋的光芒。

王爷说得对,我杀了那么多人,欲界仙都和郭萧的两桩悬案,只有我被捕才会得到终结。

他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和你在一起的这几天,是我最开心的日子,虽然也想过和你白头到老,但……星罗知足了。

说罢,他双手一松,软剑坠地,一副已经放弃抵抗的模样。

李砚白松了一口气,挥手道:带走!不。

李毓秀忽的拔剑刺倒身边的侍卫,动作又快又准。

毓秀!你做什么!我说,不可以带走星罗。

李毓秀神情淡漠,但剑法精悍,几抹寒光闪过,她腾身跃起,斩断空中飞来的暗箭,随即稳稳落在星罗身边,将他从地上拽起。

所有人都没料到她会为了一个家奴而突然发难,星罗也怔愣了。

他想起六年前,一身是血的自己倒在欲界仙都的门口,天很冷,他的身体也很冷,只能无助地等待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就在这时,白衣少女翩然降临,如一道神光照亮自己污浊的灵魂。

她向他伸出手,将他拉出无间炼狱。

就像是,现在。

李砚白蹙眉,下了最后的通牒,为了一个家奴,值得吗!是我杀的。

李毓秀的眼睛发红,声音却无比镇定。

李砚白愣了愣,什么是你杀的?郭萧。

李毓秀又重复了一遍,说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的真相。

郭萧是我杀的。

清欢殿内,李心玉坐在秋千上,微微诧异道:你说什么?郭萧的死另有隐情?身后,裴漠长身而立,漫不经心地给她推搡着秋千,‘嗯’了一声道:我猜,酒楼中的那具女焦尸,并非李毓秀。

你一说,我也觉得奇怪。

武安侯天天来兴宁宫哭诉,父皇担心琅琊王也来哭,一直提心吊胆的,不知该如何安抚才好。

可是本宫听说琅琊王今日验了尸,确定是李毓秀,他却没有上奏缉拿凶手,也没有大哭大闹,只让大理寺卿焚化尸体,便回驿站去了。

李心玉在秋千上小幅度地晃荡着,墙角寒菊绽放,清幽雅淡。

她深吸了一口桂子的清香,缓缓吐气道,平日看他们兄妹感情不错,若李毓秀真的惨死,他的表现也太平淡了些,着实反常。

裴漠道:那日中秋在湖中泛舟,星罗承认是他杀了李毓秀和郭萧,这显然是谎话。

以他的性子,杀谁都不可能杀自家的女主人。

李心玉回首,笑道:哦?你为何如此笃定,他不会害李毓秀?裴漠想了想,轻声道:兴许是同类间惺惺相惜罢,觉得他和我很像。

李心玉白了他一眼,不满道:什么同类?你比他好上一万倍。

我是说感觉。

裴漠低笑一声,沉声道,殿下没发现么?他看李毓秀的眼神,与我曾经看你的眼神,是一样的。

有么?李心玉搜索了一番脑中与星罗的几次见面,印象不深,但他似乎的确很听李毓秀的话。

算啦算啦,不管真相如何都与我们无干,不想了。

李心玉思索无果,握着秋千绳懒懒地往后一靠,靠在裴漠的怀中,仰首看着他笑,我一见你就挪不开视线,哪里还有心思管别的男人的眼神是什么样?这个回答可谓是满分了,裴漠心情大悦,俯身在她嘴上吻了吻,柔软的黑发从他耳后垂下,落在李心玉的脸颊上,轻软得像是花瓣,带起微微的痒意。

杏叶翻飞,风轻云淡,千里秋阳正好,但宫外的驿站里,却是一派愁云惨淡。

李砚白示意范奚不要轻举妄动。

他整了整神色,竭力用平稳的声调道:郭萧不是星罗杀的吗?星罗呸出一口鲜血,狠声笑道:别听阿秀胡说!人就是我杀的,与阿秀无干!他这般心急地维护李毓秀,倒越发显得可疑了。

李砚白心中一沉,转而喝道:毓秀,你给我解释清楚!李毓秀执着长剑,剑尖抵在地上,淡漠道:郭萧以急事为由,约我在酒楼厢房相见,却偷偷在酒水中动了手脚……那一个混沌的夜里,月光如此皎洁,可面前的男人却令她恶心不已。

李毓秀没想到郭萧精虫上脑,竟做出这般卑鄙之事。

她饮下那杯酒后不久,便发现了异常,但已经晚了,药效发散得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快。

她浑身乏力,视线出现了重影,一片模糊。

郡主,你别害怕,我没想过要伤你,只是,只是我等不及了。

郭萧小心地靠近,一把抱住李毓秀,紧张而胡乱地喊道,我喜欢你,郡主!放手!李毓秀挣脱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手撑在桌子上摸索,碰到了她的剑鞘。

郭萧忌惮她的身手,一把将她的佩剑夺去,顺势拉着她的手往床上带,急促道:成亲以后,我会好好待你的,反正都是要入洞房,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何区别?你就从了我罢,郡主?李毓秀平静如水的心中头一次掀起了滔天怒火,她咬着舌尖,用仅剩的理智狠狠推开郭萧,下意识叫了声:星罗……星罗?哦,你身边那个生得像女人的家奴。

郭萧似乎想起了什么,笑得有些扭曲,他的眼睛,与欲界仙都的一位少年花魁十分相似。

你嫁进门时,将他也一同带过来罢,兄弟们说还没有碰过这样的男人……郭萧后面还说了些什么,李毓秀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袖中匕首刺入郭萧咽喉的,那种黏腻的触感。

这就是常年习武之人的好处,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绝对直击要害。

那一刀划过,郭萧捂着漏气的咽喉倒下,便是神仙在世也救不回他。

李毓秀不知道她亲手杀死郭萧,是为了保护星罗,还是为了保护自己。

手中染血的匕首掉落,她也跌倒在地,心脏因药效而急促鼓动,身体因害怕而剧烈颤抖。

天旋地转之中,一抹修长的黑影破窗而入,见到满屋的血腥,那人怔愣了一瞬,随即恢复了镇定。

我早料到姓郭的约你前来,绝对不安好心。

星罗蹲下身,温柔地将神智不清的李毓秀扶到床上。

我杀了他,星罗。

李毓秀紧紧地攥着星罗的衣襟,瞳仁涣散,浑浑噩噩道,兄长……不会放过我的。

别怕,阿秀。

杀他的人不是你,是我。

说罢,星罗拔出软剑,剑刃如蛇般在郭萧的脖子上一缠一绞,用一道细长的新伤盖住了原本匕首的刺伤。

星罗……没事的,郡主。

反正死在我手上的人命不计其数,不在乎多这么一条。

星罗笑出两颗虎牙,推门走了出去,不多时,他浑身是血地回来,将一具脏兮兮的女尸丢在现场……后面的事,李毓秀已完全不知情了,她陷入了长久的昏迷。

就是这样。

李毓秀平静地说完,我才是杀人凶手,星罗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替我掩盖罪行。

你……李砚白攥紧了手指,深吸一口气道,毓秀,你到哥哥身边来。

任由你将星罗送上去顶罪么?李毓秀摇了摇头,缓缓抬剑,你们要杀星罗,就先杀了我。

李砚白低喝:你以为本王不敢吗!范奚收拢骨扇,附耳道:王爷,此事需速战速决,再拖下去,恐怕会惊扰到巡城御史。

李砚白牙关咬紧,温和的眼睛变得锐利起来,沉声下令:抓住他们!李毓秀拔剑格挡住蜂拥而上的侍卫,对星罗道:拿起你的剑,随我离开这。

阿秀,值得么?少废话!我现在与你一样,是亡命之徒!李毓秀深吸一口气,最后再看了一眼人群之中的李砚白,随即落寞道:我铸成大错,身边只剩下你了。

拿起你的剑,保护我。

星罗捡起软剑,颤巍巍站起,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缓缓咧嘴笑道:遵命!李砚白握紧双拳道:别伤了毓秀!侍卫们有了顾忌,李毓秀和星罗看准破绽,荡开刀剑翻墙逃去,墙边正巧是马厩,二人抢了骏马,一路奔出驿站。

王爷,要追么?范奚问。

李砚白神情复杂,思忖良久,方低叹一声:不必了,让他们走吧。

外人若是问起来,就说是刺客潜入,记住,毓秀郡主已经死了,死在了中秋的大火里。

范奚了然一笑,明白了。

还有。

李砚白目光沉了沉,今日在场的所有侍卫,尽快处理干净,不要留下任何知情的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