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完皇帝出宫,李心玉并未回清欢殿,而是带着雪琴和红芍两个宫婢直接去了东宫。
走到半路,她想起什么似的,对雪琴道:上次我生辰时,瑞王叔送了他的贴身玉佩给我,你去寻来给本宫佩上。
李瑨本在听柳拂烟抚琴,见到李心玉进来,便讶然道:心儿最近来东宫来得勤快,莫非是良心发作了,想起了你那孤苦伶仃的可怜的哥哥?怎么?嫌我打扰你啦?李心玉丝毫不客气,掀开珠帘走进里间,在椅子上坐下,笑着说:这天闷得很,似有大风暴,来皇兄这儿避避。
李瑨望着外头艳阳高照的天空,一脸莫名。
长安街上,禁军执着长戟和王旗,分成两列在前头开路,而中间夹杂的正是一辆明黄的御用马车。
因提前清场的缘故,街上并无太多闲人,即便有出来看热闹的百姓,也被禁军拦在了道路两旁。
天热,而有微风,透过马车轻薄的纱帘,隐约可见帝王一身紫檀色华服,端坐在车中。
当今天子深居简出,长安百姓还是极少有机会面见天颜,一时激动,纷纷在路旁鼓掌欢呼,倒也热闹得紧。
借着路人的欢呼声,十几名黑衣刺客分布在街道两旁的屋脊上,猫着腰潜伏。
阳光热辣如火烤,刺客们额间冒着热汗,将身形隐入高挑的屋檐后。
他们缓缓抬臂,露出臂上的手弩,而弓弩上的箭尖直指马车中的人影。
这种手弩是特制而成,射程远,且涂有剧毒,一旦沾染,必死无疑。
刺客的手指扣上机弩,瞄准了目标。
千钧一发之际,一条修长的黑色身影从屋脊上飞速掠过,拔剑刺向马车,用年轻的嗓音大声喝道:昏君!吾奉家主之令取你狗命,受死吧!这突然冲出来的黑衣人打乱了刺客们的计划,使他们的动作一顿,弓弩还未来得及出手,那名刺客已拔剑刺向车帘,却又不下狠手,只是虚晃一下,劈开了车帘。
与此同时,车中的人也有了反应,拔剑迎上黑衣人!屋檐后埋伏刺客也反应过来,一声令下:不管是谁,一并杀了!咻咻——弓弩齐发,几十支羽箭带着森森寒光飞向马车。
黑衣少年眼疾手快地闪开,而马车中的人亦是出乎意料的敏捷,翻身飞出车外,身手矫健非常!刺客们定睛一看:车内坐着的哪是什么皇帝?分明是忠义伯赵闵青假扮而成的!有刺客!快抓刺客!街上看热闹的人怔了一瞬,总算反应过来了,皆是四处仓皇逃窜,高声大喊,一时场面无比混乱。
赵闵青沉声一喝,一把拔剑追上那黑衣少年,质问道:你是何人?谁指使你来行刺的!蒙面的黑衣少年不答,也不恋战,见车内并不是李常年,他甚至露出了轻松的神色,足尖一点便踏上马车车顶,转而跃上屋脊,一路朝北的某处宅邸奔去。
而那里,是韩国公韦庆国的府邸。
仅是匆匆一瞥,埋伏在暗处的真刺客们认出了那黑衣少年,俱是一脸诧异:是他!可他不是被主子关在密室里了么?来不及思索问题的答案,下头的赵闵青早有准备,点燃了手中的烟花信号。
吱——砰!烟花炸开,虽然在白日看不见花火,却十分响亮,哪怕是百丈开外也清晰可闻。
信号连响三下,赵闵青一声暴喝:兵分两路,追上去,捉拿刺客!不好!那小子将禁军引到国公府去了!埋伏在屋脊上的刺客头子将拇指和食指圈成圈放在嘴中,吹了个口号,低声道,速撤!东宫。
什么?父皇并不在那辆马车之内?李瑨瞪大眼睛,望着自顾自煮茶喝的李心玉道,那马车里坐着的是谁?皇兄也知道,年底祭祀时青铜大鼎忽然爆炸,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都足以让我们提高警惕。
马车要经过闹市,周围虽已清场,但房舍俨然,难免藏污纳垢,不甚安全。
李心玉用金勺子舀了沸水烫过茶壶,热气蒸腾中,她缓缓笑道,所以,为以防万一,我让忠义伯代替父皇坐在马车中先行出发,而另用一顶不起眼的小轿载着父皇从侧门出,到了朱雀后街与禁军第二分队汇合,将父皇直接护送往韩国公府。
说罢,她用棉布提起茶壶,倒去头遍浊茶,意义不明道:兴许呀,还能给韦庆国一个惊喜呢。
还是不对呀。
李瑨蹙眉道,若路上真有变故,父皇到了韩国公府,不是羊入虎口了吗?韦庆国真要造反,定会挟天子以令诸侯。
所以呀,我给忠义伯准备了信号。
信号?以烟火为号,若忠义伯的所乘的御驾遇刺,则燃放信号,通知郭忠领兵勤王。
武安侯?他的兵全驻守在边关,拿什么勤王?武安侯的兵不在长安,若真出了事,他能镇住场子。
更何况,韦庆国手中只有一万羽林军,而忠义伯手中却有三万禁军,所以若是硬碰,韦庆国必输无疑,他只能靠暗杀这样的损招取胜。
裴漠曾传信给她,说韦庆国会将父皇引至书房,再命人伺机行刺。
可事后,李心玉左思右想,总觉得事情不大对劲:裴漠的计划,韦庆国答应得太轻松了,轻松得不正常。
直到那日在醉香楼下,裴漠借送花的姑娘传来纸条,告诉她计划有变,万事小心,李心玉更是坚定了自己的猜测,临时安排了两手准备,以备不时之需。
李瑨稍稍前倾身子,命宫婢加快速度摇扇,懒洋洋道:心儿,哥哥没你那么多心思,也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事。
但如果韦庆国并无异心,你这白忙活一场,就不怕他知道后心生芥蒂么?天下的大事,少有十拿九稳的,唯有再三推演,押边下注,舍命一搏而已,其余的,就交给命罢。
我之前就是活得太随意了,才会落了个那样的下场。
最后一句,李心玉咬字极轻,使人听不太真切。
不待李瑨说话,她将泡好的第二遍茶水倒在小茶碗中,递给懵懂的兄长一杯,笑吟吟道,说实话,我倒是希望我白忙活一场,让父皇平安无事。
她的笑依旧灿烂,可在灿烂之余,又多了几分让人看不透的情愫。
心儿,我怎的觉得你离我越来越远了?好像到了一个高度,而我只能仰视你。
李瑨胡乱说着,接过她的茶,轻抿了一口,赞道:好手艺!这茶馨香无比,嫣儿,你也尝尝?琴声骤停,一身青衣的柳拂烟伸手按在颤动的琴弦上,长发蜿蜒垂地,并未作答,眼睛却透过打开的雕花门扇望去,落在紫薇花正盛的庭院中。
李瑨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见一内侍小步向前,立在门外通传道:太子殿下,宜宁宫的太妃娘娘来了。
闻言,李心玉倒茶的手一顿,问道:陈太妃来了?李瑨也是好奇,纳闷道:她不是一直深居宫中,极少出门,来这作甚?话音未落,已听见陈太妃的笑声自外头响起,且越来越近:哀家不请自来,两位殿下可千万不要嫌弃。
说话间,陈太妃已光彩烨然地出现在了门口。
三十好几的女人,笑起来时,眼角已有了细微的纹路,但并不显老,反而更添成熟女子的美感。
她虽然年轻,到底是先皇的宠妃,辈分极大。
若真计较起来,李心玉和李瑨都得称她一声‘奶奶’。
正因为她是长辈的长辈,故而不请自来,李瑨也不能说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进了屋。
见李瑨坐在椅子上不言不语,陈太妃笑道:怎的,太子不欢迎哀家?瞧您,说得哪里的话。
皇兄只是不善言辞罢了。
李心玉命宫婢在自己身旁摆了一张案几,又拍了拍坐垫,乖巧道,太妃娘娘,您请坐。
陈太妃眼中有血丝,不知道是哭过了,还是夜晚不曾睡好的原因,看起来有些疲惫。
她打量着李心玉,温声道:许久不曾见过咱们襄阳了,今日想起了,便出门来看看。
李心玉玩笑似的笑道:太妃娘娘怎知道我来东宫做客了?莫非,您有千里眼?陈太妃嘴角的笑僵了僵。
李心玉自顾自沏了茶递给太妃,岔开话题道:您尝尝,我亲手泡的呢。
陈太妃回神,接过茶抿了一口,依旧是温温柔柔的模样:茶好,襄阳的手艺也好。
陈太妃今日穿了暗色的礼衣,显得厚重又肃穆,李心玉好奇似的,伸手捻了捻陈太妃的衣料,问道:太妃娘娘,近来酷暑难消,我穿了纱衣襦裙尚觉得热,你穿这么厚重的衣裳不会难受么?陈太妃双手拢在宽大的袖中,不自在地笑了笑:哀家身体不太好,体虚畏寒……砰——!宫墙外的烟花声隐约传来,打断了陈太妃的话头。
她顿了顿,随即望向窗外,疑惑道:现在正是白昼,怎么宫外也有人放烟花。
砰、砰——!又是两声烟花绽放的声音传来,李瑨和李心玉对视一眼,皆是神色一凛。
而此刻,在韩国公府内的李常年也听到屋外的烟花声,问一旁神色复杂的韦庆国道:韦爱卿,街上的烟火可是为你祝寿?韦庆国显然没想到李常年竟然躲过了追杀,直接驾临自己的国公府,还这么一副无辜的表情!难道他的死士没有动手?不,不可能!他训练出来的死士忠诚无比,绝不会临阵脱逃!莫非那些死士全部覆灭,暗杀未能成功?也不对,李常年的表情太过自然平静,不像是刚经历过暗杀的人……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韦爱卿?陛下驾临,老臣深感皇恩浩荡,一时惶恐失态,还望陛下恕罪!说着,韦庆国强压住眸中的狠厉,惶惶然要跪拜,却被李常年一把扶起。
李常年并不计较韦庆国的失神,只体恤道,爱卿腿脚不便,我们君臣二人进屋坐着说话罢。
刚说完,便听见府邸外一片凌乱的哄闹声,隐约听见有人喊‘抓刺客’。
李常年怔了怔,刚要问身边的禁卫发生了何事,便见一条修长的黑影从墙头蹿下,落在院中。
黑影手持利刃,回身看了李常年一眼。
那双眼睛……那双漂亮的眼睛,李常年觉得十分眼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年迈的帝王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墙外忽地传来赵闵青的暴喝:有刺客潜入国公府!保护陛下!有刺客?他是刺客!护驾!护驾!李常年身边的禁卫最先反应过来,纷纷拔剑整队,将皇帝护在最中心。
可出乎意料的,那黑影却并不行刺,也不在此逗留,而是转而朝着厢房跑去。
韦庆国自然认出了那熟悉的黑影是谁,不禁勃然色变。
他已经没有心思去想,裴漠是如何从那间没有生门的密室里逃出来的了,因为此时有更紧要的、关乎他复仇大计能否实施的危机发生:裴漠将禁军引到了自己的府邸,而他所逃去的厢房暗格中,挂着姜妃的画像!这是李常年的大忌!一旦被发现,他的一切阴谋也将随之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裴漠这小子!这小子!快!截住那刺客!就地正法!韦庆国大喊着,褪去慈善的假面,变得狰狞而歇斯底里。
他甚至嫌弃禁军的动作太慢,劈手夺了身边人的弓箭,拉弓如满月,额角青筋暴起,如一头发狂的野兽,将箭尖对准那少年的后心。
裴漠似乎觉察到了危机,顿足回身,一手按着长剑,一手放在厢房的大门上,漂亮且凌厉的眼中是掌控一切的从容之态。
卡在密室墙缝中的铜球为他留下了一条缝隙,再用铁箭和剑刃顺着墙缝破坏机关齿轮,便可用蛮力将密室打开。
裴漠就是这样逃出来的。
而现在,只要他手下稍稍用力,大门推开,韦庆国的一切阴谋诡计都将显露无疑。
在你怀疑我诈降的同时,我又何曾相信过你的人品?这是,一老一少两头野兽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