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酷暑,岭南的荔枝熟透,八百里加急呈贡了一批给宫中,李常年特意召了自己的一双儿女到兴宁宫品尝荔枝。
今年呈贡的荔枝是新品,用玉盘盛着,加了冰块冰镇,皮薄肉厚核小。
因其果皮如红宝石般嫣红,果肉晶莹如玉,是故名为‘红颜玉骨’,是个极芳甜的名字。
李心玉用银签子挑着冰镇的果肉吃,吃了小一斤,李常年在一旁道:一次少吃些,易上火。
朕已命人送了一筐到清欢殿,放在小冰窖里,你可以慢慢吃。
李心玉意犹未尽地放下签子,在宫婢呈来的金盆中濯手洗净。
她瞥了一眼消瘦苍老的李常年,问道:听闻初十是韩国公寿辰,他请了父皇赴宴?李常年‘嗯’了一声,取了帕子抹净李心玉的嘴角,温吞道:韩国公为国征战多年,残了一条腿才从前线退居,何况他近来身体不好,常年卧榻,朕为表抚恤,于情于理都该去看看他。
李心玉撇撇嘴,半开玩笑似的道:我倒听说,他近来不甚老实。
怎么突然这么说?昨日做梦,梦见韩国公蓄谋已久,于宫外设伏……点到为止,李心玉恰到好处地停了话题,无辜道,不知为何,近来总是梦见这些乱七八糟的,心里慌得很。
李常年知道她在暗示什么,有些无奈道:韩国公早年丧妻,一直未曾续弦,膝下无子,鳏居一人,这样的人没有理由造反。
毕竟即便有皇图霸业,也后继无人哪!的确,在众人眼中,韦庆国确实是最不可能有反心的人。
凡是举旗篡位者,无一不是为了名垂千古、荫庇子孙,可韦庆国伤残年迈,无子无女,即便是有心成就霸业,也当如昙花一现,后继无人。
他潜伏二十载,麻痹了所有人,前世的李常年亦是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才看清这位肱股之臣面具下的獠牙,可,为时已晚。
所有人都忘了,他是陈太妃的表哥,亦是八皇叔的表舅。
父皇不觉得,无牵无挂、孑然一身的人最可怕么?当他下定决心要做某事之时,便没有什么可以束缚他。
李心玉取了熏香的帕子,将十指上的水渍拭净,低头笑道:而且,我听说他也是蜀川人。
闻言,李常年面色倏地一变。
李瑨在一旁糊里糊涂,如闻神仙讲话,懵懂道:心儿,你为何要说‘也’?没什么,就是有些感慨而已。
李心玉跪坐在案几后,漫不经心道,前日路过玄武门,听见士大夫们议论,说我朝川籍权臣倚重,一个韩国公,一个陈太妃,还有一个,我却不认得……心儿!李常年色变,拔高音调喝道,后宫不议政事!李心玉止住了话题,咬着唇偷瞄李常年,小声道:儿臣知错了,父皇莫要生气。
她这副乖巧的模样,李常年气消了打半,可仍是闷得慌。
女儿说不曾认得的那个人,他却知道是谁……姜妃,那个同出蜀川的,可怕的女人。
李常年揉了揉眉心,放软语气道:谁与你说的这些?朕记得,这宫里早无人知道那个人的事。
偶然间听到的,不记得是谁了。
不管你听到了什么,以后不许再提那个女人的一丝一毫,那个女人是个恶魔罗刹……你母亲不会喜欢的。
李常年的面色实在算不上好,李心玉见好就收,乖巧道:我知道啦。
父皇,我给您泡茶,上次我生辰之时江南道的虞夫人上贡了一盒顶级的新茶,您尝尝吧。
说着,李心玉命守候在外的白灵呈上茶包,亲自给李常年泡好。
李瑨在一旁道:父皇,心儿的担忧不无道理。
防人之心不可无,您要出宫,还是小心谨慎些为妙。
李常年道:朕独自苟活了这么些年,若天要亡我,又当奈何。
父皇!您又说这些话了,心儿不爱听!李心玉最听不得他说这些消极的话。
眼瞅着他今年已是四十有四,离前世身亡的四十五岁只剩咫尺之遥,李心玉真怕他一倒下就再也起不来。
李常年笑了笑,眼角露出沧桑的纹路,眼中一潭死水似的平静。
离六月初十越来越近,李心玉的一颗心也越绷越紧。
她身为帝姬,也只有名头和食邑风光些,若论调兵遣将的实权,却是一丝一毫也没有,许多事情的安排只能腆着脸去求太子哥哥。
也不知道李瑨与柳拂烟达成了什么协议,两人折腾了一个多月,又重归于好,李瑨甚至瞒着众人偷偷将柳拂烟接到了东宫照料。
寿宴前一天,李心玉前去请李瑨调动禁军,监管羽林营时,李瑨正躺在偏殿的玉簟床上,听柳拂烟抚琴。
琴声叮咚,歌喉婉转,的确是人间绝色。
见到李心玉进门,柳拂烟双手按在琴弦上,欠了欠身行礼,便识趣地起身退了出去。
临走前,她的视线与李心玉一触即分,皆是深不可测。
皇兄,你老实交代,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李心玉走到李瑨身侧,伸手想要将他从床榻上拉起来,但李瑨懒病发作了,跟磁石似的黏在榻上不肯起。
李心玉拿他没辙,气喘吁吁地坐在冰盆边纳凉,问道:她接受你了?没有,不过我觉着快了。
李瑨懒懒地翻了个身,神情很是惬意。
即便外头酷暑热辣,他的肤色依旧是细白无比,若不是唇边绒毛和喉结的存在,他简直比女人还像是女人。
李心玉暂时没有多余的心力来管皇兄的情路历程,只伸手戳了戳李瑨的瘦削的脸颊,问道:太子哥哥,问你个事儿,韦庆国的兵营有无调动异常?盯着呢,并无异常,连五十人以上的人员调动都没有,老实得很。
李瑨虚着眼问,我说心儿,你是不是弄错了?韦庆国不像是有反心的人,你说琅琊王造反,我倒还愿意相信几分。
人心隔着肚皮,皇兄什么时候也学会以貌取人了?不管怎样,明日赴宴,必须万无一失……心儿是想借我的手传令给忠义伯的禁军?行啦,我知道了,嫣儿已经同我商议过了。
李心玉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皇兄嘴中的嫣儿正是柳拂烟的本名,裴嫣。
不由地心中一紧:这位裴三娘子并非重生,可掌控局势的本领却强得很,难怪裴漠说她并非等闲之辈。
这样的女人若是幕僚,自当如虎添翼;可她若是一心复仇……唉,这傻哥哥栽在她身上,还不知是福是祸李心玉神情复杂道:皇兄,裴三娘子比你大罢?她虽辈分大,但因是萧国公的幺妹,只比我大三岁。
李瑨不知妹妹此言何意,疑惑道,怎了?李心玉笑了:你叫她姐姐都算是占她便宜了,还叫嫣儿?总感觉怪怪的。
李瑨哼了一声,得意道:她不是裴漠的姑姑么?我还等着那小子乖乖地尊称我一声姑父呢!皇兄你呀,脑子尽用在了歪处。
用情至深,伤情越狠,李心玉一叹,真希望你能永远赤诚,无忧无虑。
妹妹近来越发干涉前朝事务了。
李瑨忽然开口道,总觉得,你比哥哥更有天赋,更适合做储君。
李心玉知道他这话没有恶意,纯粹感慨而已,但仍是心中一揪,骂了他一声:傻哥哥,这话说不得。
李瑨撑着脑袋看她,笑道:你我兄妹感情甚笃,连玩笑话也说不得了?又转而道,哎,我昨日出宫看见郭萧了,听说他常去烟花柳巷逗留。
李心玉没什么兴趣,好笑道:与我何干?李瑨道:也没什么,就是觉得妹妹当真慧眼如炬,看不上他是明智之举。
这样朝秦暮楚的男人,配不上你。
都说天家无情,帝王无爱,可李心玉总觉得自家全是至情至爱之人。
初九夜晚,李心玉一宿未眠。
她侧卧在榻上,望着寝殿内将尽未尽的烛火,听着屋外间或的虫鸣,难得紧张得睡不着觉。
她想起了裴漠,前所未有地想他,不知他独自在宫外,是否也和自己一样为明天即将到来的暗杀而担忧。
自从那日在长安街醉香楼下匆匆一瞥,李心玉已有近一月没有他的消息。
平时日日相处倒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分别三个月,她每天牵肠挂肚,时常会望着裴漠曾待过的房舍出神。
而后才知道,原来这就是相思之苦。
今夜夜深人静,她暗暗下定决心,手刃仇敌之后,无论裴漠想要什么,她都会满足他。
六月初十如期而至。
骄阳似火,李心玉眼底一圈暗青色,一袭青碧色的上襦配团花石榴红裙,手挽湘色绸缎,行动间步摇微颤,映着身后巍峨的宫殿楼阁,颇有几分婉皇后当年的风采。
宫门口,李常年一身紫檀色的常服,头戴翼善冠,身形消瘦,正要上车,忽听闻李心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他回首,一怔,随即笑道:心儿今日怎穿得如此鲜妍?父皇难得出宫,我来送送您。
李心玉迎上前,伸手替父亲正了正发冠,笑道,去韩国公府须穿过市集,鱼龙混杂,虽已提前命禁军开路,但还是小心些为好。
一旁的忠义伯兼禁军统帅的赵闵青即刻道:公主放心,臣已听从陛下和太子殿下的安排,布置好了一切。
李心玉若有所思地颔首:那便请忠义伯先行开路罢。
而此时的韩国公府,前庭宾客往来不绝,热闹非凡,而后院却是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般,一片死水般的凝重。
裴漠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脖子上系着蒙面的三角巾,手持长剑,做刺客打扮,静静地站在书房外的密室前。
伴随着咔嚓咔嚓转动的机括声,韦庆国低沉的嗓音稳稳传来:禁军前来清场了,还请世侄躲在这密室中,按原计划行事。
裴漠满目决然地走了两步,在即将走入密室之时,他又停了脚步,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世侄?韦庆国出声提醒。
裴漠收敛情绪,回头,很平静地问:行刺之时,我该如何打开这密室出来?这个简单,世侄请看。
韦庆国指了指密室墙上一块颜色稍深的砖块,哑声笑道,那块砖便是机关,你瞧准时机往下一按,门自然就开了。
裴漠点头,又道:我为大业殉死之后,万望国公将我的遗骸葬入裴家祖坟。
他说得悲壮又从容,不知为何,韦庆国竟有些惋惜起来。
这样聪慧又强悍的少年,本该有大好前程抱负,可惜,今日要折在这儿了……韦庆国拍了拍裴漠的肩,又深鞠一躬,道:世侄放心,当日之诺,老夫必当践行!裴漠洒脱一笑,淡墨色的眼睛像是夜色晕染而成。
他盯着韦庆国,慢慢地说:如此,我了无遗憾。
不知为何,韦庆国觉得裴漠的目光有些令人发憷,待他仔细看来,裴漠又没事人般掉开了视线,转身走进了密室之中。
机括声再次响起,裴漠站在阴冷的密室中,望着两扇墙缓缓合拢,视线越来越窄,越来越窄,最终变成一条缝。
趁着韦庆国转身离去的一瞬,裴漠反掌掏出一枚枣核大小的铜球,屈指一弹,铜球飞出,刚好卡在密室即将合拢的缝隙中。
因有铜球卡住,两扇墙并未完全合拢,留了一条极细的缝隙,既可有空气流入,又可窥探到室外的一切。
借着外头漏进来的这一线天光,裴漠打量着密室内的一切:空荡荡的,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角落的墙上挂着一盏油灯。
有那一条缝隙透风,裴漠也不怕自己被闷死,抬手取了油灯,有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燃了,视线这才渐渐清明起来。
裴漠走到墙边站好,摸了摸那块颜色深沉的砖块,顿了顿,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按下。
咔哒——机括转动的声响在密室中清晰可闻,甚至还带了微微的回音。
可那声音实在是太小了,与方才墙面打开的机括声完全不同,小得像是暗器启动的声音……果然,几乎在裴漠跳开的同时,咻咻几抹寒光闪过,锋利的铁箭从密室的四面八方射来。
还好裴漠心思警惕,忙伏地就势一滚,躲过第一批铁箭的袭击。
才刚站起来,第二批铁箭又至!密室空荡,没有可以躲避的地方,裴漠只能一边闪躲一边拔剑挡去多余的残箭。
等到暗器射完,饶是身手矫健的裴漠也是气喘吁吁,连衣裳都破了好几个地方,好在并未破皮流血。
满地残箭,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裴漠危险的眯了眯眼,望着墙面上的砖块:果不其然,这是间阎罗密室,只进不出,根本没有生门。
老夫从未相信过裴漠,将他骗至密室中,只是为了杀了他,为老夫的大业扫平最后的障碍。
韦庆国坐在空荡的厢房中,望着墙上姜妃的半幅画像,嘴角弯成一个嘲弄的弧度,他在李心玉身边待了半年有余,在我身边却不过短短三个月,教我如何信得过?呵,终归是年少鲁莽,他以为他掌控了我,实则是被我玩弄于鼓掌。
他来找我,或许是真心投诚,又或许是与李心玉串通一气诈降。
不管真相如何,宁可错杀一千,也不会放过一个,这句话,还是娘娘您告诉我的。
韦庆国痴迷地凝望着画像,声音阴冷,像是毒蛇嘶嘶吐信,其实,我倒希望他是李心玉派来的奸细,这样,他才能将错误的行刺信息传递给李心玉,让她的布防竹篮打水一场空。
说罢,韦庆国转身,视线缓缓扫过房中跪拜的十余名黑衣死士,沉声道:你们人人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听着,此番计划,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密室中。
裴漠心里最担心的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韦庆国骗了所有人。
果然是只老奸巨猾的狐狸!裴漠抬起手背,抹去鼻尖的汗水,脑中思绪飞速转动:国公府已被清场,若韦庆国不打算在府内动手,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他要在皇帝赶来的路上行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