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荆眼看岳珈往自己身上倒, 忙扶住她双肩,没让她沾到自己身上的脏污。
岳珈站得摇摇晃晃,手上力气一松, 半坛子酒砸在元荆脚背上,酒水撒湿了她的衣裙。
秋石愣愣站在旁边看着,脚背也跟着疼了一下。
去找几个嬷嬷来, 扶她去沐浴更衣。
元荆忍着疼,稳稳扶着她。
岳珈缓缓抬起一只手, 指着窗户说:不要嬷嬷,要她们。
元荆回过头看了一眼, 让秋石去把那四个女子叫过来。
四个衣裳单薄的女子满心欢喜而来,见了堂内景象不由面面相觑。
还不扶好县主。
秋石催促她们, 磕了碰了可饶不了你们。
四人慌手慌脚地上来,搀住岳珈的胳膊去了后院浴房。
浴房里热气氤氲,把岳珈的醉意也蒸了上来,脑袋昏沉沉的,躺在浴桶里便睡过去了, 任由四个女子帮她沐浴。
四人轻手轻脚,生怕惊扰了县主休息。
一个着红衣的姑娘悄悄将自己的胳膊与岳珈的比了比, 她们自幼以纤瘦骨感为美,头一回见到岳珈这样的女子, 骨肉匀称,纤长又紧实, 是一种舒适自在的美态。
那姑娘垂眸叹气,从前并不觉得当瘦马有什么不好, 吃得饱穿得暖, 运气好的还能给王公贵族当妾室, 也算鱼跃龙门。
但原来女子还有不一样的活法,像襄乐县主这样,练一身武艺自己挣封号。
无需谄媚讨好,旁人也愿意好好待她,就好比太子,被吐了一身污秽也没有半点怒气。
岳珈在浴桶里泡着,酒气慢慢散了,舒舒服服睁开眼,眼前是四个愁眉苦脸的陌生女子。
虽然如今自己也是有封诰在身的人,郡公府里大大小小的仆役不在少数,可她仍不习惯旁人服侍沐浴。
岳珈遣她们出去,自己换好衣裙,对着镜子挽了个简单交心髻,插上了岫岩玉珍珠簪。
这簪子是许久前侯贵妃送的,她觉得太过贵重便一直收着没用。
岳珈走出浴房时才发觉,原来竟已入夜了。
梧桐树梢挂着一轮薄薄的蛾眉月,浅淡月辉早被长安城的万家灯火夺了颜色。
元荆在不远处的亭子里,看着她从暖黄灯光中徐徐走来,清隽俏丽。
从前我还担心你不擅理家,特地让红藤去郡公府帮你,却不知你颇有些当家管人的本事。
你在说什么呢?岳珈满头雾水,自搬入郡公府后大小事务都是红藤在打理,她哪当过什么家。
元荆想起白日里她指着要四个扬州姑娘服侍自己的样子,忍俊道:那四个姑娘一从浴房出来就跪着求我放她们出府,难道不是你的手笔?岳珈仔仔细细回忆,她并不记得自己对她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罢了罢了,反正人已经送走了,旁的并不重要。
元荆原本也没把几个不关事的小丫头放在心上,只关切岳珈而已。
婢子端了热好的醒酒汤上来,岳珈端着吹了吹,大口大口喝下。
我这般酒量,接风宴那日可怎么好。
岳珈愁眉深锁,来长安之前她滴酒也不曾沾过,后来也只跟着熙蓝喝些果子酿。
若早知还有用到酒量的一日,她定早早开始练习。
到时我帮你喝便是。
元荆自问酒量尚可,便是多喝一份也不碍事。
这如何说得通。
岳珈摇头,哪有太子给县主挡酒的。
太子给未来太子妃挡酒,想必宝罗使臣不会有异议。
岳珈怔住,不解元荆何意。
她抬眸,却见元荆看着她发上的岫岩玉珍珠簪。
小心思被他看穿,岳珈脸上火烧一般,热得发烫。
元荆抬手,将冰凉的手掌覆在那片红霞上,他们之间,又何须事事宣之于口。
岳珈的心口砰砰直跳,她看着元荆黑曜石般的眼,仿佛也听见他的心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待国丧过后,你可愿做我的太子妃?他的鼻尖离她那么近,呼出的气息打在她的眉心,慢慢化开,比酒气还要熏眼。
岳珈轻缓点头,怕他没看清,又微启丹唇,轻声说:我愿……一片温热柔软骤然覆在她的唇上,岳珈一诧,不自觉往后仰头,却撞上了磐石般的手掌,又把她往前推送。
她闭上了眼,连呼吸也屏住了,静静感受陌生气息的席卷。
元荆克制着,怕又把她吓跑了。
他从不曾如此珍视什么,唯有岳珈,令他惶恐谨慎,生怕一不小心失去,就永远也找不回了。
交错的气息慢慢远离,岳珈大口呼吸着冰凉的空气,却怎么也浇不熄脸上火辣辣的热气。
看着她慌乱失措的样子,元荆眼角唇梢皆是笑意。
岳珈转过身不让他看,元荆伸手拉她,拥入怀中。
真希望能早一点娶到我的太子妃。
他在她耳垂边轻语。
岳珈将温热的手心覆在他的手背上,指尖细细摩挲他手背的纹理,想把它刻在心里,往后闭上眼就能想起。
我该回去了。
岳珈松开他的手,晚上我哥哥回长安,我得回去给他接风。
他已经在前厅等你了。
元荆怕她酒还未醒又着急归家,便命人通知岳琛来接她。
怎么不早说呀。
岳珈心里着急,哥哥在外头等她,她却只顾与元荆在这里谈情,像什么话。
早说了你不就走了。
元荆拉住岳珈,你放心,我给他备了好酒好菜,亏待不了他。
岳琛回长安后先要入宫觐见陛下,出宫后到太子府不过是转个弯的功夫。
你是太子,他在你这里用膳定然拘谨,再好的饭菜也不能吃得尽性。
哥哥的脾气岳珈最是清楚,君臣有别,何况他与元荆实则并不相熟。
那你打算几时告诉他?元荆拉着岳珈的手,贴近一步。
成婚虽是两个人事,但岳琛是岳珈唯一的亲人,她的亲事还是应当问一问他的想法。
岳珈又红了脸,这种事情她怎好对哥哥启齿。
可若让元荆去说,又有些仗势逼迫的嫌疑。
元荆知她为难,便道:罢了,我看岳琛也不蠢,早晚自己就能看出来。
岳珈轻轻颔首,若哥哥有嫂子就好了,女儿家之间更容易开口。
可哥哥至今仍放不下阿史那氏,多少人要给他做媒都被他推拒了。
你去吧,我就不去打扰你们兄妹说话了。
岳珈自去了前厅,岳琛穿着明光铠坐在厅内,满桌饭菜果然半点也没动过。
见岳珈是独自来的,岳琛稍稍松下肩膀,看着妹妹脸上的两团红霞问说是否醉意未消。
岳珈低着头含含糊糊答了句大约是吧,便拉着哥哥催他回家休息。
是不是应该先去拜见太子?他从进了太子府还未见过元荆,这样一声不吭就走了似乎于礼不合。
我已与他说过了。
岳琛点点头,其实他并不太想去见元荆。
元荆总肃着一张脸,浑身没半点人情味。
他担心岳珈酒还微醒,让她坐马车回去,岳珈非要与他一同骑马,她想吹一吹风让自己冷静下来。
正月里街上热闹,马儿一脚一脚走得缓慢。
见集市上买着岳珈儿时喜欢的糖画,岳琛转过头想问她要不要,却见岳珈眼神空洞,傻傻发笑。
他亦是娶过妻的人,看得出这比蜜还甜的笑是因何而生。
岳琛暗暗叹息,倒不是因为不满元荆,只是觉得有些惋惜。
若岳珈与元荆在一起,世人便只会记得她是太子妃,忘了她是可以提着长剑与乡里一起守护家园的襄乐县主。
罢了,只要她欢喜便好。
他们回到郡公府时,有个玄衣削瘦的男子站在门口。
男子听见马蹄声回头,是薛声。
岳琛先一步跃下马背,将缰绳交给门房,上前问了句:穆国公为何不入府?孝期未过,不便正月里登门。
薛声看向岳珈,问她,可否借一步说话?天际绽开烟花,照得长安城忽而白昼忽而黑夜。
借着烟花光亮,岳珈看清薛声泛着青黄的面色。
正是阖家团圆的正月,他却失去了至亲,这几日一定过得难受极了。
岳珈让哥哥先回去卸了铠甲休息,自与薛声到一旁说话。
你可还好?岳珈关切道,早几日我去穆国公府找你都被门房拦了,你可是还在气我上回说话太冲?薛声摇摇头,话音虚弱乏力:我哪会气你,没脸见你罢了。
事情过去便过去了,你这般可便没劲了。
她虽恼过他,但终究还是把他当作朋友的。
薛声笑笑,道了句好。
进去坐吧,百无禁忌。
薛声摇摇头,他不进郡公府还有另一层原因:我来是想告诉你,之前你哥哥托我找的阿史那氏,找到了。
岳珈闻言不由惊诧,当年突厥王庭大乱,她一直以为阿史那氏凶多吉少,没想到竟然真的尚在人间,而且还让薛声找到了。
她在哪?我已将她暗中安置在城外一处山庄。
薛声道,如今岳琛正得圣眷,多少双眼睛盯着他,我怕他冲动误事,自毁前程。
多谢你。
他自己已过得那般艰难,竟还在为他们兄妹着想,岳珈心下感激不已。
何必客气。
薛声道,不过始终是你的家事,我想着,至少你应去见见她,或许可以找到什么两全之策,解开岳琛的心结。
岳珈点头,她亦有此意。
明早你从北面出城,别让任何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