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白纱罩着穆国公府, 门生故吏上门拜祭,皇帝也御驾亲临,扶着柳木棺拭了几滴泪, 感慨几番当年的师生情谊,金口亲赐谥号忠纯,也命薛声承继国公爵位。
往昔功过, 一并盖棺入土了。
岳珈直到入夜之后才到国公府吊唁,薛声独自跪在棺木前断断续续烧着纸钱。
焰火忽明忽暗, 照得他的脸也忽明忽暗。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他的父亲险些害她送命,就算她心有怨恨也在情理之中。
薛声往火里撒了厚厚一叠纸钱, 看着火焰慢慢吞噬,纸钱从发红到燃为灰烬。
岳珈上了三柱清香, 道:我怕老国公也这样想,所以还是来送送他。
逝者已矣,但愿她这三炷香能让穆国公可以走得安心些。
多谢。
薛声扶着柱子缓缓起身,双腿跪得发麻,缓了许久才勉强能够站稳。
岳珈斟了杯温水给他, 薛声只喝了半杯润了嗓子,盯着杯子里自己的倒影, 呢喃道:这世间,只剩我一人了。
岳珈鼻子一酸, 环视这空荡荡的灵堂,再体面的丧仪也难弥补失去至亲之痛。
她说不出什么节哀顺变之类的话, 只能跪在蒲垫上帮他多烧些纸钱。
薛声靠在柱子上,看着熊熊腾起的火焰和那双被火烤得发红的手出神。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若他没有装什么纨绔, 没有把岳珈往元荆身边推, 即便失去一切,至少能还有心爱之人留在身旁。
可是如今,后悔已迟。
他跪回蒲垫上,一把一把往火盆里丢纸钱,火被纸钱压了下去,闷出了灰烟,熏得岳珈眼睛鼻子通红。
你去歇会儿吧。
岳珈转过头,顺便吸了口新鲜的空气。
薛声忽然起身,走到香案边,从桌子底下摸出一卷用白布包着的东西,递给了岳珈:长安附近几个县常有孩童失踪,我暗中调查过,是一伙专门诱拐幼童的人牙子干的。
他们佯作普通商贩,把偷来的孩子塞在货船里运到南边卖了,再由宋家的人暗暗在户部那边动手脚,查起来个个都是被富人家发卖出去的奴籍孩童,谁也不会深究。
岳珈听得心惊,她知道这些世家暗里龌龊,却想不到宋家为了银子竟能把孩童也当作货物倒卖。
我原本是想把这些证据留在手里……薛声的声音越来越弱,他心底是不希望岳珈知道自己如此自私不堪的一面的。
岳珈的确恼了,猛然站起身,撞倒了装纸钱的篓子,洒了一地的白色通宝。
她气愤质问薛声: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半年前。
他用了半年时间搜集证据,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孩子被拐走,看着他们的父母伤心欲绝,却仍瞒下一切。
岳珈气急了,她不想再看见薛声这个不择手段的人,转身要走。
单凭这些证据,只能抓到人牙子,未必能定宋千明的罪。
薛声说道,这也是他迟迟没有行动的原因,太子,他或许也会犹豫。
我信他。
岳珈没回头,她相信元荆会与她一样,更在乎那些孩童的安危。
岳珈策马去了太子府,门房认得她,秋石给他看过画像,千叮万嘱说若是襄乐县主来了,必得赶紧把人领进去。
他麻利地把府门开了,领着岳珈去见元荆。
元荆在书房里间的暖阁小憩,侧身躺着,衣冠整整齐齐,唯恐有急事不能及时起身处理。
岳珈见他这般,一时也不知该庆幸大数有个好储君,还是该担心他熬坏了身子。
幼童失踪一案,原本是元荆让薛声去查的。
他知道薛声暗里结识许多三教九流的人,查起这样的案子更容易些。
薛声迟迟未有消息,他一直以为是那些贼人藏得深,却没想到是薛声为了搜集宋家的把柄私自压下了。
元荆恼怒不已,既恼薛声糊涂,也恼自己过于信任他,没有再去追查。
拖延这半年,不知害苦了多少人家。
但愿现在抓人不算太迟。
薛声已查出了人牙子的藏身之处和货船的位置,元荆命人传了左右金吾卫的上将军入府,令他们各领人马去这两处搜人。
两个上将军见太子面色冷峻阴沉,知道事态严重,片刻也不敢耽搁,领了命便快步出府点兵去了。
安排好了一切,元荆才终于歇下来喝了口茶,一口闷下去,茶竟是刚好入口的温热。
他记得入夜的时候奉茶的小厮就被他遣下去了,这茶应该放了有两三个时辰了。
他抬起头,才发觉耳房亮了灯。
方才一心记挂那些被拐走的孩童,竟未察觉岳珈已烧了水,沏好了茶。
岳珈熟练地给他添了茶,调兵遣将的事她帮不上忙,只能沏一壶热茶给他解渴。
元荆又将茶水饮尽,微摆手示意她不必再添茶:你也劳累了半晌,坐下歇会儿。
我哪有什么劳累的。
岳珈放下茶壶,道,早知你这般疲惫,我便自己去拿人了,不来扰你。
那我岂不是要准备许多太医来给他们接胳膊。
元荆知道她只是在玩笑,这个时间城门早就关了,莫说是县主,就是公主要出城,城门军也不会放行。
岳珈一笑,转而却又看向那份物证,欲言又止。
元荆循着她的目光,猜出她想说什么:你是想问我,为何不像薛声那样,按兵不动,好待他日将宋家连根拔起?的确,虽然直觉上她相信元荆为人,但还是好奇他心里是如何想的。
我也为人父,明白失去子女的痛比刀剑穿心更甚。
能对寻常人感同身受,她想,元荆将来一定是个好皇帝。
夜色已深,遥遥传来宵禁的鼓声。
元荆问她:已经宵禁了,你若要回府我让秋石带上令牌送你,便说是为公务,巡城卫兵不敢阻拦。
何必坏了规矩。
若为这么点小事让旁人因此议论元荆滥用职权便不好了,借间客房给我便可。
元荆点头,郡公府离得远,回去费时又劳累,倒不如先在太子府歇下。
下人领着岳珈去客厢,岳珈不认床,一夜睡得安稳,清早便起身洗漱。
问了下人知道元荆今日没出府,便想着去问问他人牙子的事情如何了。
刚要过去的时候,元荆先来寻她。
远远便看见他步履急促,面色凝重。
出了什么意外吗?岳珈急切问他,难道是那些被拐的孩子……元荆眉头紧锁:人牙子是抓住了,可是还没押回长安就在路上自尽了,货船那边只搜出些草料布匹,没找到孩子。
没人知道他们把孩子藏在哪里吗?岳珈也急了,万一孩子困着没人照顾,岂不要饿死渴死。
若是还有同伙,万一狗急跳墙……岳珈没敢往下想。
我差人去问了薛声,他只知道他们当中有一人是城外孟家村长大的,或许孩子会藏在那里。
元荆抿了抿干裂的唇,孟家村在半山上,地方广,不好找,大张旗鼓地去恐怕会打草惊蛇。
元荆还未说完,岳珈已猜出了他的意思:我们扮作普通过路人去找。
我正是此意。
他手下那些兵将个个生得凶悍,再怎么装扮也容易惹人怀疑,岳珈是女子,更能掩人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