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天边的朝阳即将穿过厚重的云层, 康睦赖以躲藏的黑暗渐渐散去,不安之感从四面八方涌上来,耐性也被消磨殆尽。
他握着刀走下台阶, 眼里的红血丝像要爆开似的。
原想手刃一切不幸的始作俑者,却在靠近岳珈时忽然想起,他眼前的并不是个柔弱女子, 若是反抗起来他根本不是对手。
于是停下步伐,将刀扔在岳珈面前, 自己又后退了几步:自己动手吧。
岳珈缓缓拾起那刀,刀尖在雪地上划过, 留下一道浅痕。
有那么一刹她想着若是自己死在了这里,元荆就有了动康家的理由。
可她怎么能甘心呢?她还想做更多的事情。
今日, 必须生擒康睦。
岳珈握紧刀柄,用力将大刀插入雪地里,抬头盯向康睦。
凌厉的眼神令康睦刹地惊慌,但他很快又恢复了得意,毕竟岳珈再厉害也只是个女子, 如何与这么多突厥大汉较量。
敬酒不吃,便怨不得我了。
康睦挥手命令突厥人, 将她剁成肉酱,以慰我儿在天之灵。
突厥人闻令, 拎着兵刃朝岳珈靠近,康睦自己则退到台阶之上。
岳珈见时机成熟, 握住刀柄借力,单脚跃上装着假人头的木盒, 触动其中的机关。
木盒四面飞出铁针, 扎倒了一大半的壮汉。
针里淬了麻药, 不至于要他们的性命,但至少能让他们瘫上半个时辰。
趁着突厥人还没晃过神来,岳珈抽出长刀冲上台阶,擒住了康睦。
突厥人被一个小姑娘这般愚弄暗算,怒火中烧,没中针的七八人,眼睛都像夜里恶狼一般发亮,气势汹汹逼近。
以寡敌众必得占了高处才更有利,岳珈擒着康睦退到三清殿。
PanPan这般架着康睦实在难以施展,如今也没功夫先将人捆起来。
岳珈一思量,左右这些突厥人不会伤了康睦的性命,只要能让他不乱跑乱动,别寻了短见便好。
她握住康睦的胳膊用力一拧,眨眼功夫便令他双臂脱位。
康睦还没顾上喊疼,已被岳珈推进三清殿里。
岳珈持刀立在殿门前,此情此景,像极了元荆札记所写,他被围困天河关那一战。
元荆能撑到援军到来,她也可以。
突厥人冲涌而来,刀光与晨曦混杂,血腥气息渐渐浓烈,她无暇分辨究竟是谁的血,只能拼尽全力抵抗。
日光穿破云层之际,元荆带领的金吾卫终于从旁边的山头绕道上了西山,由道观后方包抄而来。
训练有素的金吾卫,轻而易举便制住了所有突厥人。
岳珈双眼被血水糊得睁不开,隐约只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冲上台阶。
那日之后,她昏昏沉沉睡了五日,再醒来时身在太子府。
身上缠了许多纱布,坐起身时浑身骨头都在疼。
入夜的时候,秋石探头探脑地来看她,见她清醒着,甚是高兴。
秋石告诉她,康睦被他们生擒,康氏两度企图乱国,罪无可恕。
敬国公府举家被抄,爵位也撤了,该斩头的斩头,该流放的流放,算是彻底翻不了身了。
西宁使臣已经和大数签立了盟约,真假澈玉公主都回西宁了,陛下还赠了他们许多珍宝,一路浩浩荡荡地送出了长安城。
总算是尘埃落定了。
岳珈长长舒了口气,只觉日前的种种恍如做梦一般,幸而是个好梦。
还有件高兴事儿。
秋石说,肃王家的世子爷前日与李家姑娘成婚了,敲锣打鼓地可是热闹。
那花轿绕着长安大街走了一圈,花纸撒得满长安都是,今日出门都还能看见在树枝上挂着。
照韫与李珺原就是天作之合,喜结连理的确是听着便觉欢喜。
可惜她负伤卧床未能前去道贺,心想着过后定要备份贺礼送去。
太子帮您挑了幅虞世南的真迹作贺礼送去,也与肃王妃说明了缘由,王妃还说等忙完了世子的婚事便来探望。
李珺和照韫都喜欢书画,元荆挑的贺礼必定是不会错的。
只是她明明记得之前两家议亲,婚期是定在了下个月,怎的前日便成婚了?秋石压低声音告诉她,皇后娘娘病重,太医言说就在这几日了。
世子提早成婚,一是冲喜,二是怕撞上了孝期。
陛下与皇后娘娘鹣鲽情深,这几日都在娘娘榻前陪伴,由太子代理朝政。
太子已经三日不曾回府了,不过每日都会遣人来问您的病情。
秋石往窗外探了探,方才已遣人入宫禀话,没准晚些太子就回来了。
岳珈喝了些稀粥,换过药后身上又痒又疼,却又不能抓挠,睡也睡不安生,反倒躺得浑身发麻。
直到日头照进了窗子,飞鸟叫了一遍又一遍,她也没见到元荆。
侍女红藤扶她到外头的凉亭小坐,天气晴好,日光晒在身上不燥不热。
她闭眼小憩,红藤轻着手帮她捏按肩膀和胳膊。
她的手又软又细,捏得岳珈昏昏欲睡。
到她睁开眼时,正见元荆背着身站在梅树下。
怎么不叫醒我?岳珈坐直身,腰上的伤口疼得刺骨。
听秋石说你彻夜难眠,便没吵醒你。
元荆从衣袖里取出一樽瓷瓶,我让太医换了能止痒的疮伤药,你先在手臂上试一试,若是好用再多配些来。
多谢。
他在宫中事务繁忙,竟还记着自己这一点小事。
你又何必谢我。
元荆看着她憔悴发白的面容,满心愧疚,若我筹谋周全,也不至于累你受如此重伤。
是我自己要去冒这个险的,怎能怪你。
岳珈深深吸气,凛冽梅香混杂着她身上的药草气味,竟有几分宁神舒心的效用。
她道:虽然现在伤口疼了些,可我心里是极畅快的。
她的确没有半点埋怨,反而有些庆幸,庆幸自己也能有独当一面的机会。
她的脸色虽然苍白,但眼角眉梢皆是骄傲之色。
元荆释然而笑,若是他再自责下去反倒矫情了。
与你说件高兴事。
元荆道,郡公府已经修葺好了,等择了吉日你们兄妹就能迁入新居了。
她在长安终于有自己的家了。
我已让秋石从府里挑几个得力的管事给你,红藤也算个机灵的,往后就让她跟在你身边服侍。
红藤闻言,朝她轻轻一福。
岳珈连忙推却:红藤姑娘很好,只是我不惯有人伺候,还是不必了。
元荆摆手示意红藤先行回避,红藤又一福身,收好疮伤药先回屋内准备岳珈换药所需。
元荆在她身旁坐下,耐心道:你兄长尚无妻室,郡公府上下事宜少不得要你打点。
红藤是宫里出来的,礼数上更周全些,也懂管家看账,有她在你身边帮衬,你能省心不少。
岳珈如今不再是那个跟在熙蓝身后的小婢女,确是需要有这样的人在旁指点,便没再推却。
乔迁吉日选在了上巳节后,长安城花红柳绿、春意盎然。
岳琛在外剿匪还未回长安,岳珈重伤初愈不宜操劳,所以并未设下乔迁宴,只是放了几串炮仗便算贺过了。
襄武郡公府原是前朝忠贤王的府邸,依的是王府建制。
府邸布局自外垣以内分三路,中轴是议事会客的厅堂和岳琛居住的韬华院,岳珈住的是东侧的棣华院。
院中散置叠石假山、曲廊亭榭,还有一池刚露头的莲花。
红藤领着岳珈在府里逛了一圈,不知不觉竟耗费了一个多时辰。
府里的下人一一过来拜见,除了几个太子府过来的人看着眼熟外,其余的岳珈连名字都记不过来。
从前她与哥哥住在庆州,三间小屋,一日两餐,衣服好几年才裁件新的。
如今仍是两人住着,却有一屋子的人服侍,就连记账的簿子也有三寸厚,实在过于奢靡。
红藤捧了盏热茶给她,温度刚好入口。
县主身上的伤刚好,劳累了半日可有不适?可用找个医官过来?不用,我没事。
这些日子有红藤悉心照料,她身上的伤已经脱痂了,精神气色也都更胜从前。
她翻看了两页账簿,大到修葺府邸的用度,小到一草一木的养护所需,全都细细列明,她看着只觉眼花头疼,不禁佩服起肃王妃,能够一个人打理着肃王府,还能将外头那些人际应酬处理得宜。
术业有专攻,若是要她管家,怕是一天十二个时辰也不够用。
岳珈将账簿合上,交给红藤:管家理账实在非我所长,往后府里这些事情还劳你多费心打理。
既是元荆选的人,岳珈自然信得过。
红藤接过账簿,轻一福身:县主放心,奴婢一定尽心为您办事。
对她而言,看账簿可比当初在皇宫里应对那些妃嫔的勾心斗角要轻松得多。
入夜的时候岳珈让红藤把晚膳设到莲池边的清漪亭,一个人赏着月光,喝着芙蓉酿。
虽有良辰美景、好酒好菜,可是乔迁之日独自用膳总觉得有些冷清。
她遥遥望着东面,斟了一杯芙蓉酿,酒杯刚到唇边,忽然听见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似是从院墙边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