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在脚边盘旋环绕, 阻拦着岳珈的步伐。
清冽干燥的空气吸进鼻腔里,熟悉中带点疏离。
离开庆州一年有余,她一直期盼回到故土, 却未想过是为了见元荆而来。
一个清瘦白嫩的士兵领岳珈走进元荆的营帐,她攒足勇气踏进去,打算将事情告诉他后立刻离开, 抬起头却见帐内空无一人。
王爷还在巡城,姑娘再, 再等等。
那士兵低着头,说话结结巴巴。
他本是长安人, 在颂王军中待了半载,听了不少王爷的风流逸事。
士兵悄悄抬眼迅速扫过岳珈面颊, 说不出哪里好看,只觉得眉眼间的气韵与别个不同。
岳珈环顾营帐,与颂王府的恢弘相比这里实在是简陋,杯盏是粗陶所制,桌椅残破甚至不如寻常人家, 唯有那张用两根瘦竹竿撑起的牛皮舆图是新绘的。
她站在图前细看,方知原来大数疆域如此辽阔, 她疾驰多日才不过走了半臂长的距离,从长安往南还有那么大一片土地她不曾踏足。
那是泉州。
岳珈看得入神, 竟不知元荆几时入了帐。
元荆巡城时有士兵告知他,一位从长安来的姑娘有要事寻他, 身上还带了他的玉佩。
他猜测应是岳珈来了,却想不出她为何而来。
他担心她在长安遇上了什么大麻烦, 当即快马回营。
一入营帐便见岳珈歪着头打量舆图, 指尖在泉州口岸打转。
见她安好, 元荆才定下了心绪。
但见她一身尘土,面色苍白,暗觉心疼。
岳珈闻声一惊,慌乱收回手指,一时间脑袋轰隆隆作响,竟忘了自己要与他说什么。
这些日子她时常会在梦中见到他,七零八落的梦境扰得她心烦意乱。
她也说不清自己对元荆是何心意,虽怨他仗势逼人,却又不得不承认他对自己甚是用心。
岳珈依旧面朝着舆图,不愿直视他深海般的瞳孔。
泉州临海,梯航万国,舶商云集,繁华不逊长安。
元荆走进营帐,目光在舆图上停留了片刻,方问岳珈道,你来找我,是长安出了什么事情吗?岳珈回过神来,暂抛那些不该有的思绪,将康宝丰之事一一告诉他。
元荆听得康宝丰逼她成婚之时,牙根紧咬,敬国公这算盘倒是打得响,看来康家是留不得了。
只没想到元照彦平素任性散漫,关键时候倒能分得清利害,稍加磨砺或许能堪大用。
此事薛声处理得很好,你不必担心,敬国公没那个胆量。
元荆道。
康家是大数的开国功臣,即便权势不如从前,也还能保住锦衣玉食的勋贵日子。
若真叛去了突厥,怕只有吞风饮黄沙的份了,敬国公那把老骨头如何受得住。
岳珈嗯了一声,只觉局促不安,目光在地上扫了一圈,不知该落在何处。
你哥哥现在很好。
元荆看着落在她发上的细叶,想与她多说几句话,搜肠刮肚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岳珈又嗯了一声:事情,顺利吗?嗯,多亏有他的消息我们才能烧了突厥粮仓,还知道他们混进了大数打劫百姓。
元荆说完,帐内又安静了下来,空气似停止了流动,呼吸也变得艰涩困难。
岳珈沉默半晌,方道:那,我先告辞了。
她低头朝帐外走去,元荆忽又说话:你去哪?回家看看。
当初她匆匆被押往长安,许久不曾归家。
既已回到庆州,自然该回去向父母磕头上香。
不可。
元荆拦道,庆州认识你的人太多,若你此时回去难免惹人猜疑。
岳琛投敌、岳珈获罪之事庆州人尽皆知,若是被潜在城内的突厥细作发现她,后果堪虞。
岳珈驻足,沉吟良久。
此刻她确实不能出现在庆州,却也不好再回长安。
天色不早,你且在此住下,明日我派人送你去宁州暂住。
即使快马加鞭也需半日才能出得了庆州,再寻个能落脚的客栈也需费此时辰。
她已日夜兼程赶来,再奔波一趟只怕身子吃不消。
岳珈望向帐内仅有的一张简陋小床,忙不迭摇头:我自去宁州寻一处安置便可,不劳烦王爷了。
我今夜会去巡城,你放心住下便是。
其实他也甚少在营中就寝,身处边地,越是深夜越有可能埋藏危机,片刻不可松懈。
不必了。
虽然连日赶路很想躺下好好睡一觉,但岳珈实在不愿再领他的情。
岳珈又要离开,元荆拉住她的手腕,她动作停滞,他连忙松开手。
面对千军万马时他尚可果决向前,对着她,他却怯懦了。
就像城墙边上那株蒲公英,总怕靠得太近会将她吹散。
元荆还未想好如何劝她留下休息,秋石忽然闯进了营帐。
秋石审讯突厥细作有了结果,立刻赶回来向元荆汇报,一时忘了岳珈也在。
他连忙转身要走却被元荆喝住,瞬地像被扼住后颈的鸡崽,畏畏缩缩转回身。
说。
元荆命令道。
秋石战战兢兢,下巴使劲往脖子上贴,像是头顶有个巨雷即将炸开。
他将细作供述的事情简单复述,说话间隙眼睛悄悄往上勾。
只见王爷负手而立,含情脉脉望着岳珈的后脑勺,似乎并没在听自己的汇报。
传令,左营骑兵今夜随本王往斗狮山剿灭突厥贼寇。
这样一伙不成气候的宵小原本犯不着他亲自领兵,但为了让岳珈安心留下,杀鸡未必不可用牛刀。
秋石正专心观察王爷的眼神,仍怵在原地,元荆咳嗽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出去传令。
岳珈知道元荆的用意,她道:王爷不必如此,不论你今夜是巡城还是剿匪,我都会离开庆州。
元荆本不想强人所难,但她那发白的面色教他如何能放心得下。
为了留下岳珈好好休息,元荆不得不重提旧事,哪怕让她再怨自己一回:当日你求我救照韫出狱,尚欠我一日光阴。
今夜你留在此休息,我们便算是两清了。
想起当时之事,岳珈心生怒意,赌气道:好,我留下。
两不相欠,极好。
是夜,岳珈躺在小床上辗转难眠。
秋石领着几个元荆的亲信守着营帐,灰黑的人影在帐布上来来往往,晃得人心烦。
她想,元荆此刻应当已经到了斗狮山,不知是否已擒住了细作。
可这与她何干呢?岳珈翻过身,又想起他们一起看过的并蒂莲,想起他为她放的漫天孔明灯。
我为何要想他?岳珈自言自语,心烦得厉害,扯了被子蒙住头,想让自己不再胡思乱想。
可被窝里隐约留着他的气息,更令她心神不宁。
她将被子踢到角落,紧了紧衣裳闭上了双眼。
但脑子里仍旧环旋着他的声音,挥之不去。
烦闷之下,索性换上了元荆为她准备的士兵服饰,到营帐外散步。
秋石领着她在军营里逛,细细介绍元荆在军中需打理的大事小情。
岳珈安静听着,不曾打断。
原来上至行兵布阵,下至兵将每日的伙食,都需他劳心。
他们在营中走了半圈,原本安静的军营忽然喧闹了起来。
王爷的营帐起火了!有士兵叫嚷着。
岳珈一惊,回过头时已见火光冲天。
火势如此凶猛,显然是有人刻意纵火。
巡夜的士兵赶去救火,呼喊声与脚步声纠缠在一起。
休息中的士兵也从梦乡惊醒,迷迷糊糊不知所措。
还未等大火扑熄,四面八方传来了汹涌的冲杀声,竟是突厥人趁夜偷袭!姑娘快躲起来。
秋石忙将岳珈往角落处推,一个姑娘家若是落进了突厥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岳珈毫无怯意,她一直恨自己是女儿身不能从军为父报仇,今日既然穿上了戎装自当与营中将士共进退。
火光之中,数千突厥兵冲入营中,左劈右砍。
潺潺鲜血,流淌在黄土上,分不清是突厥人的还是大数人的。
怒吼与哀嚎声响彻云霄,直至天明时方停歇下来。
突厥人没料到大数军营防备如此森严,讨不着多少好,只得狼狈退兵。
而大数这边,因主帅元荆不在军中,又忽逢敌人偷袭,军心不稳,死伤甚是惨重。
咱们赢了。
秋石嘭一声瘫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岳珈染了血的清瘦背影,心中不禁敬畏起来。
若换成旁的姑娘,见了如此情景不知该哭成个什么样子,而岳珈,方才还替他挡住了一刀。
岳珈环望遍地的死伤士兵,想起了在吞天谷为国捐躯的父亲。
吞天谷!岳珈猛然醒悟,突厥人选在今日偷袭未免太过巧合。
斗狮山的贼窛怕只是圈套,为的是削弱营中兵力便于偷袭。
只是他们没想到元荆会亲自领兵,才多此一举烧了营帐。
而离斗狮山紧邻吞天谷,吞天谷地势复杂,遇上雾天极易迷失方向。
当年她的父亲所在的军队正是被突厥兵引入了吞天谷,有进无出。
若真是突厥人故技重施,元荆岂非身陷险境!秋石,快!整饬未受伤的士兵,随我去寻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