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园小宴的第二日, 宋漪就被一驾华盖马车接进了皇宫。
长安人茶余饭后又多了一项消遣,热议程度不亚于颂王看上婢女一事。
熙蓝为此事闷闷不乐,连明月楼的名菜也不能令她展颜。
直到李珺来了, 她才肯吐露心事。
我知道宋二姐姐是不喜欢皇帝爷爷的,一定是怡国公逼她进宫的。
熙蓝心大,可这件事离她太近, 她不能不多想,她比我大不了几岁, 再过几年,爹爹和大哥会不会也把我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她是皇家郡主, 身份越高,婚配之事就越容易被当作交易。
李珺沉了沉气, 道:婚姻大事自古便是父母作主,郡主所问,非我所能解答。
但我想,肃王爷与世子皆是淡泊名利,看重情义的人, 与怡国公是不同的。
岳珈在旁听着,不由佩服她说话分寸得当。
书香世家出身, 到底是与别人不同的。
有了李珺的劝慰,熙蓝终于恢复神彩, 也有了胃口,大快朵颐。
玉露在门外张望, 见熙蓝心情不错才放心进来递话。
郡主,宋淇姑娘又送帖子来了, 要请您去荷月斋品茶。
这已经是宋淇送来的第三张请帖了。
不去不去。
熙蓝与宋淇向来不和, 邀她品茶更是天方夜谭。
也不知她是想庆祝一直碍眼的妹妹入了宫, 还是要炫耀自己许了状元爷,反正定是没安好心的。
荷月斋的茶点我倒是许久没尝着了。
李珺道,这几年在外时常想起荷月斋的玫瑰饼,香香脆脆,甜而不腻,再配上一盏铁观音,真是妙极了。
李珺儿时也与宋家姐妹有过几面之缘,宋大小姐虽然爱使脾气,倒也是个直爽人,虽不宜深交倒也不必躲她。
何况她连递了三日的拜帖,或许真有要事。
说来我也十分想念荷月斋的玫瑰饼。
熙蓝被李珺勾起了馋虫,也便不计较与宋淇的那些小恩小怨了。
可岳珈却没这般豁达,一则宋淇向来不喜欢她,她没必要去讨人嫌;二则她始终不多乐意见到李珺。
于是便与玉露商量,拿十个茯苓饼换她今日代自己陪熙蓝外出。
熙蓝出了王府,岳珈百无聊赖,想着许久未见金老爷,便往金府去了。
她到金府门口时,却见有个年约十岁的男孩坐在台阶上抹泪,手边放着一筐鸡蛋。
岳珈疑惑走过去,那孩子一脸焦急地站起来问她:姐姐,你可知这金府一家搬去了何处?搬走了?岳珈惑道。
她之前从未听金老爷提起,怎会突然就搬走了。
那孩子摇摇头,扯着袖子将眼泪鼻涕一把抹了:去年春天我还来过,今天娘让我给金老爷磕头请安,讨几两赏钱好作束脩交学堂去。
方才我敲了门,应门的却不是林伯伯了,还跟我说金老爷已经搬走了。
可这门匾也没换呀,是不是金老爷不乐意赏我们这些穷亲戚了。
说着说着便恸哭了起来。
岳珈取了帕子给他擦泪,她认识的金老爷不是会吝啬几两银子的人,那为何门僮要说谎?以前我来的时候林伯伯都会请我吃好吃的,刘花匠会给我编手环,秦大娘还会帮我梳头发。
金府原先有这么多下人?岳珈诧异,为何她在金府里从未见过这些人。
是呀,金老爷一家十二口,下人有五十来个呢。
小男孩抽着鼻子,把贵人交代的话一句句背出来。
六七十口人,突然都上哪去了?岳珈回忆在金府的点滴,可疑之处甚多,但因金老爷待她亲厚,她一直不愿妄加揣测,怕自己的多心辜负了金老爷的情义。
若这真的是一个骗局,她该去拆穿吗?岳珈看着金府的门匾,良久之后,从身上寻出些许碎银放到那孩子掌心,道了句天冷,回家去吧,言罢便转身离去了。
她终究没有勇气去求证,心中早有答案,又何必非要亲眼看见那不堪的真相。
她在长安无亲无故,一直将金老爷视作亲人,待在金府的时光最是温暖自在,可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偌大长安,竟连一个真诚待她的人也寻不着。
有那么一瞬,她想策马回庆州去。
即使日子穷苦,至少人心是真的。
岳珈一路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回到肃王府,正碰上熙蓝与李珺回府,奇的是宋淇竟也来了。
然而岳珈情志低落,无心去琢磨其他,草草行了个礼便回杏棠斋了。
见她这一副丢了魂的模样,宋淇便知道自己的计划成功了,瞬间心情畅快。
不过她今日的戏还得继续唱下去,父亲交代了,要她多亲近李珺,将来才好借上李之璞的东风。
那日之后,岳珈再没出过王府,除了照顾熙蓝起居外便只将自己关在屋里发呆,连照韫的课也托病不再去听。
谁知闷了几日竟真染了病,浑身烧得厉害,连床也下不得了。
岳珈刚一病倒,颂王府便送了太医过来。
一听是颂王派来的,岳珈立刻将人轰了出去,说什么也不要他诊脉。
那太医交不了差,瑟瑟发抖去向颂王回话。
颂王哪腾得出心思去计较他办事不利,急匆匆便策马往肃王府去了。
而这回,他也吃了闭门羹。
元荆百思不得其解,他何时得罪了她?无论是什么因由,眼下治病要紧。
元荆吩咐秋石去趟金府,不多时,小玉带着一个郎中来了。
多福姐姐。
小玉敲着门,老爷听说你病了可着急了,让我带了大夫过来,你快开门呀。
门内静了许久,岳珈终于开了门。
她面容憔悴,眸光涣散,开门后并没让小玉与郎中入内,而是朝元荆说话:烦请王爷让大家都散了吧,我有几句话想与王爷说。
她的声音虚弱中带着疏离,元荆心头一紧,抬手遣散众人。
岳珈转身回屋,步履艰难。
元荆急步上前扶她,岳珈并未抗拒,只道了声多谢。
这声谢,却比寒冰更冷,比利刃更伤人。
岳珈坐下喝了半口冷茶,寒气入肺,掩唇咳了起来。
元荆看得着急,问她:我究竟何处令你不悦,你要这般折磨自己?前几日还有说有笑,他以为自己终于要得偿所愿,为何她忽然又冷若冰霜。
我的悲喜全由王爷操控,怎敢不悦。
她在长安,活得像戏台上的扯线木偶,全为博旁人的乐罢了。
回想方才她对小玉的态度,加之她许久不去金府,元荆猜想她大约是知道了金府的事。
当初他怕她在长安无依,怕她倔强遇事不肯来寻自己帮忙,这才设计了金府以防万一。
虽是为她着想,也确是欺骗了她,没什么可辩解的。
奴婢出身边地,见识浅薄。
比不得你们长安贵人,惯了耍弄手段。
只求王爷念在我兄长为国尽忠的份上,放过奴婢。
我……元荆如鲠在喉,他想方设法想让她在长安过得自在舒心,结果却是弄巧成拙。
他紧攥着拳头,一股苦涩在肺腑间汹涌,漫上了唇齿。
好好养病。
元荆背过身,我不打扰你休息了。
待我哥哥归来,我便回庆州去,再不踏入长安半步。
不再踏足长安,他竟令她厌恶至此吗?若那才是你想要的日子,我绝不阻拦。
与其强行将她留在身边,令她伤心烦厌,不如还她一方自在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