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天公作美放了晴, 可花神娘娘却发了脾气,满园梅花无精打采,越发显得后宫冷清。
宋家两姐妹走在花间, 一路未语。
熙蓝隔着花枝瞧见宋漪,想上去与她打招呼,岳珈拉住她的手, 告诉她后边有只七彩的蝴蝶,带着她找蝴蝶去。
按着薛声的说法, 宋漪应是在这儿等着偶遇皇帝陛下的,若是熙蓝过去了恐会闯出祸事。
宋漪脚上像戴了镣铐一般, 步子迈得极小,额头已挂了汗珠, 一双眼红肿未消。
当她知道父亲要将她送进皇宫的时候,她哭着求了他很久,她才十六岁,大好年华就这般葬送吗?可是父亲告诉她,为了宋氏一族长盛不衰, 她别无选择。
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宋淇停下脚,过了前面那座假山有个凉亭, 皇帝就在那儿饮茶。
宋漪抓住了宋淇的胳膊,心慌得厉害:姐姐再陪我一会儿, 求你了。
宋淇从小到大都在与宋漪争高低,可直到现在她才发觉, 以前的争抢根本毫无意义,她们姐妹都只是用以保住怡国公府的工具罢了。
从前她羡慕宋漪生得比自己好看, 也比自己聪明, 可而今, 除了庆幸,更多的是悲哀。
妹妹,躲不过的。
宋淇眼里泛了泪,这一别之后,再要见面就难了,若是让陛下久等,怕是要怪罪了。
宋漪擦了擦眼角,抬头望了会儿浮云,勾起嘴角,问宋淇说:我笑得好看吗?既然躲不过命运摆布,那就拼尽全力求个好前程。
好看,我妹妹是长安最好看的美人。
宋淇瞬间忍不住眼泪,看着宋漪走向假山,不见了倩影。
岳珈诓熙蓝在梅花林里寻蝴蝶,半晌寻不得,熙蓝没了耐性,甩了袖子要到别处玩乐,一转身正好碰上侯贵妃的宫人。
侯贵妃猜得郡主不喜赏花,特命婢子请郡主到宫里吃小点。
熙蓝一听自然欢喜,岳珈心微一动,薛声竟又骗了她。
侯贵妃为人随和,熙蓝常到她宫中走动,并不拘谨。
岳珈心里没底,手心沁出了汗,也不知侯贵妃为何要见自己,会不会元荆也在。
侯贵妃早早在宫门边等着,听宫婢说人来了,探着脖子望去,宽心一笑,心道元荆倒是好眼光。
贵妃娘娘。
熙蓝提着裙子小跑过去,熙蓝给您请安。
好好好,快起来。
侯贵妃是真心喜欢熙蓝,天真烂漫,心思简单,没有被皇家风气影响,依旧是孩童该有的样子。
她抬眼细看岳珈,笑意更深:你就是多福?岳珈一惊,忙福身行礼。
侯贵妃亲自把人扶起,笑盈盈拉着她的手:常听人提起你,今个可算见着了。
这突如其来的亲近令岳珈无所适从,干涩笑了笑。
侯贵妃命人带熙蓝去偏厅用点心,自拉着岳珈到阁楼说话,一路不曾放开岳珈的手。
你不必害怕。
侯贵妃松开她的手,取了帕子帮她擦拭额上汗珠,道,本宫虽是贵妃,却也只是个心疼孩子的母亲。
难得荆儿对你上心,我便想见一见你,说几句私话。
她这一说,岳珈更加局促,忙道:娘娘折煞奴婢了,奴婢只是个下人,不敢高攀王爷。
正要跪下,侯贵妃急拦住她:我的荆儿不是那等看家世择妻的俗人,何况本宫也并非出身名门世家,只要他喜欢,本宫就欢喜。
自打康氏去了,元荆身边连个通房也没有,当娘的自然着急。
出身好不好有什么打紧,知冷知热能体贴着元荆便足够了。
侯贵妃拉她坐下,又命宫人去准备些梅花羹来,好单独与岳珈说话。
荆儿从小主意大,这些年任我见他形单影只的心里难过得紧,可任我如何苦口婆心劝他再娶,他就是不肯。
我这当娘的都快信了坊间传言,以为儿子不好女色了呢。
这传言岳珈早先倒也听过,没想到还能传到侯贵妃耳里。
你可不知道,本宫听说他有了心仪之人,那是多高兴呢。
侯贵妃笑得长眸眯成一道线,拍着岳珈的手背说,你呀,化了本宫心中的巨石,往后本宫定会疼着你的。
岳珈尴尬谢恩,侯贵妃说了许久,却从未问她是否喜欢元荆。
细细想想,外头传她与元荆的流言中,确也没有一句是说她不喜欢元荆的。
大约在世人眼中,元荆那般的人物,她一个婢子压根就没有不喜欢的道理。
荆儿这几年南征北战,难得在长安久住。
侯贵妃又拉起了岳珈的手,滚烫的手心捂得岳珈浑身发烫,正好他近来得闲,依我看,就让他择个吉日把你接进府去,好趁着这日子生养几个孩子。
岳珈差点没被自己的唾沫呛死,原本她不打算与侯贵妃细说自己与元荆的事情,想着要解释也该是元荆去解释,可这一句生养几个孩子着实吓得她不轻,忙把自己的手从她的掌心抽出。
娘娘您误会了,其实……母妃。
这熟悉的声音惊得岳珈倒吸一气,到嘴边的话全散了,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元荆来了。
元荆低头看她那烫得发红的脸颊,不由发笑。
这在侯贵妃看来可算是奇景,她这儿子自小老成,即便是在自己面前也难得露个笑脸。
你是来见我这当娘的,还是来见心上人的?侯贵妃故作吃醋模样。
儿子自然是来给母妃请安的。
话虽这般说着,他的眼却又看向了岳珈。
侯贵妃掩唇发笑,摆了摆手,道:去吧去吧,我还能不知道你的心思。
见他终于也有了寻常男子慕少艾的心思,侯贵妃心里欢喜极了,今夜怕是睡觉也会笑醒。
多谢母妃成全。
元荆辞了侯贵妃,正要带岳珈离开时,侯贵妃又喊住了他们,叮嘱岳珈道:记着我方才说的事情,错过了现在可又不知该等到何时了。
岳珈面色更红,匆匆告辞。
出了阁楼后,岳珈又向元荆福了福身,道:奴婢该去郡主那儿侍候了。
至始至终没敢直视过他一眼。
我已让内侍送熙蓝回去了。
元荆朝前一步,贴近她的耳朵,问说,我母妃叮嘱你别错过什么?岳珈后退两步:王妃叮嘱我早些回肃王府,莫误了宫门落锁的时辰。
几时学会扯谎了?元荆笑了笑,我在门外站了许久,可没听见母妃说过这话。
岳珈瞪了他一眼,又垂下了目光,只道:王爷既都听见了,何必还要戏弄。
岳珈忿忿转身,自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不愿再理会他。
元荆跟了上去:慢些走,没有本王领着,你出不了皇宫。
她是跟着熙蓝进宫的,如今熙蓝走了,仅她一人出宫,侍卫定不会放行。
他越唤她,她走得越急。
反正元荆定会追上来,快一刻到宫门口,便可少与他周旋一刻。
岳珈越走得心急,下石阶时不慎滑了脚,身子后仰,险些摔倒,幸好元荆及时搀住了她。
元荆扶她站好,拨开缠在她颈上的发丝,动作甚是暧昧。
明明没有那么讨厌我,何故非要避着?元荆牢牢盯着她的眸子,若是以前她早已将他推开。
岳珈回避他的目光,理了理发丝与衣裙,没有答他。
她无法否认,自己的确不讨厌他了,可她仍是不愿承认。
他一贯的强势和计算总令她觉得自己活在他的摆布中,就像皮影画里的小人一般。
两人在石阶上立了许久,一语不发。
宫人路过见状纷纷低头绕道,有胆大的多看了两眼,心中只道好般配一对璧人。
石阶不远处,是梅花园的入口。
宋淇挽着宋漪的手臂,宋漪刚与皇帝对弈了一局,天家威严令她心惊胆颤,却仍需作出一副镇定模样,博取他的青眼,如今出了梅花园,只觉整个人绵软无力。
两三个宫人在一旁交头接耳,宋漪听不见她们说什么,却总觉得她们是在议论她亲近陛下的事。
以前她自视清高,不耻以色侍人,而今只觉羞耻万分,无颜见人。
宋淇见她缩着脖子将脸朝下埋,不由气上心头,宋氏的日子再怎么艰难,也轮不到几个宫婢欺负她妹妹。
她拽着宋漪昂首朝那几个宫人走去,厉声质问:你们几个贱奴嚼的什么舌根!几个宫人正聊得火热,冷不防被人一喝,也没仔细瞧是哪位贵人,慌慌张张跪下。
奴婢们只是见着了传闻中的那个肃王府婢子,一时没忍住才多说了两句,还望贵人饶恕。
宋淇冷哼:一个婢子,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奴婢们之前常听人说起颂王爷与那婢子的事情,不免好奇。
方才又瞧见颂王爷与她在一处,所以才失了分寸,往后决不再犯。
颂王与她在一处,这几个字像细针一般扎在宋漪心口。
颂王那般的韬略,即便无缘皇位,也仍是长安第一的人物。
一个婢子,凭什么!姐姐,能否帮我做一件事?宋漪贴近宋淇耳畔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