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珈与兄长分别多时, 所有消息都是经旁人之口转述,一封家书于她而言珍贵无比。
此番元荆出征突厥,曾与岳琛密会商议战事。
元荆特意备了纸笔, 让岳琛给她写份家书。
岳琛读书不多,字迹歪斜离散,更令岳珈觉得亲切, 不觉落了两滴泪珠,砸在纸上, 如有千斤重。
我与岳琛计议过,按照如今的态势, 最快明年开春,最迟到盛夏之前, 大数的兵马便可踏平突厥王庭。
岳珈闻言怔然抬头,也就是说,再过数月,她便能见着哥哥了。
多谢。
这声谢发自肺腑,两军交战生死关头, 他竟还能想着为她带这一纸家书。
元荆淡淡一笑,他要的并不是一声多谢。
他朝秋石道:去备马车, 送岳姑娘回去。
秋石诧异,难得气氛如此和谐, 王爷竟就这么把人送回去了?大约是伤势未愈,有心无力吧。
元荆自然是希望岳珈能多陪伴自己一些时日的, 只是看见她眼底那两片青淤,于心不忍。
岳珈昨日匆匆从康织的婚宴上离开, 到了绣岭宫后又为元荆的伤势担忧, 一直忘了该与熙蓝交代去向。
然而熙蓝却也并没为她担心, 听宋漪说她是随秋石去的,便猜想是他七皇叔悄悄回朝,将岳珈带去私会了。
咦,你回来了,七皇叔呢?熙蓝探了探头,虽说七皇叔吃了败仗不能风风光光班师回朝,可也不该是静悄悄的。
上回她大哥打了败仗回来,也是一大帮人浩浩荡荡进了长安城门的。
元荆的伤势关系着国局,岳珈自然不能透露,离开绣岭宫时便已与秋石编好了谎:秋石领我去看照丞,不曾见过你七皇叔。
骗人。
熙蓝立刻就拆穿了她,我昨日才见过他呢。
没料到熙蓝这么快就拆穿了她,岳珈还在想着如何圆谎时,熙蓝却又道:罢了罢了,你不肯认我不逼你就是。
不过呀,女儿家未出阁先与男子亲热,容易坏了名声。
熙蓝竟教导起了岳珈来,这话一点也不像出自她口。
岳珈不再与她纠缠昨日之事,反问道:郡主上哪里学的这话?肃王妃素日将熙蓝惯做婴孩一般,她的两个哥哥更不会说这些不成体统的话了。
是问雅说的。
熙蓝道,早晨宋二姐姐来府上,还问你可回府了,我听见问雅说的。
这般话怎能说给一个孩子听,宋漪那般得体的人,身边的丫头却如此不知轻重。
岳珈忙与她解释,大家闺秀切不可说出这等话。
三日之后,元荆回了长安,没有人知道他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只知道他打了败仗,皇帝陛下对他的脸色也变了。
入冬时,宫里的德妃娘娘生了个小皇子,陛下老来得子龙颜大悦,以致朝野内外议论纷纷,都说颂王爷未必能顺利登上九五之位,毕竟陛下从未立他为储君。
小皇子满月之时,陛下在宫中设宴,岳珈随熙蓝入宫赴宴。
细雪飘飞,岳珈撑开伞遮在熙蓝头顶,扶着她下了车。
正巧宋家的车马也在宫门前停下,熙蓝箭步冲进飞雪里,岳珈紧跟了上去。
宋漪下了车,接过问雅递上的手炉,朝熙蓝微微一笑,却不曾看过岳珈一眼,仿似毫无交情。
熙蓝正与宋漪说话时,颂王府的马车也到了。
几人皆朝那方向望去,宋漪见是元荆的马车,便回头催问雅进宫去,行动间甚是匆忙。
宴席上,因着众多皇家长辈在,熙蓝甚是局促,话也不敢多说半句,没吃上几口饭便停了箸。
散席之后吵嚷着要去明月楼吃顿饱的,肃王妃念她方才在席上表现尚可,便允她去了。
明月楼小二领着熙蓝与岳珈往雅厢去,正听得有人在议论今日宫中满月宴之事,熙蓝好奇心重,停下听那雅厢内的人说话。
听闻陛下对小皇子宠爱有加,才刚满月,已请了几位翰林每日诵读《论语》给小皇子听。
这有何稀奇,我可听说呀。
那人顿了顿,熙蓝听得耳朵都竖起来了,那人继续道,你们可知,颂王儿时并非养在陛下膝下,而是在城外的小村子里长大的。
我听说,颂王其实并不是陛下的血脉,只是冒名顶替的山野村夫。
熙蓝吓得捂住嘴,七皇叔竟是假冒的?岳珈乍一听也吓得不轻,但再一想,元荆的败仗本就是假的,陛下定然知晓内情,怎会因此就冷落了他。
陛下老来得子,疼爱小皇子也是常理,但若说这就定为储君,未免儿戏。
至于冒名顶替的说法,便更是无稽了。
几个醉汉的胡话,郡主切不可当真。
岳珈在熙蓝耳边低声说道。
熙蓝愣愣点头,双手依然捂在嘴上。
直至到了雅厢,才忽然说话:万一,是真的呢?岳珈斟了热茶给她,道:颂王爷早年生活在太平村的事又不是什么秘密,若是假冒,如何能瞒过陛下法眼。
熙蓝觉着有些道理,点了点头,喝了口热茶暖肚子,忽而感慨道:七皇叔立下那么多战功,只不过是败了一次,就被编排成这般。
以往那些挣破头想当颂王妃的,如今见了七皇叔都跟避瘟神似的呢。
方才的满月宴上岳珈也留意了,连久不在朝堂的肃王也有许多人敬酒,颂王那儿却是冷冷清清。
七皇叔如今定是难过极了。
熙蓝想着,若是自己的两个哥哥不搭理自己了,她必是要哭天抢地的。
推己及人,七皇叔心里应当是不好受的。
岳珈不自觉点了头,轻声叹气。
熙蓝见了,推了推她的胳膊:好多福,你是个讲情义的,如今七皇叔这般,你去瞧瞧他吧。
她这话一出口,岳珈立时冷静了。
颂王爷何等人物,如今这局面定是他刻意为之,哪有什么需旁人同情的。
倒是那些见风使舵的小人,他朝还不知会被颂王如何整治呢。
可熙蓝满眼忧色,是真心实意在关心她七皇叔的。
去颂王府走一趟,安了她的心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
岳珈到颂王府时,元荆正在院中喝茶赏雪,甚是悠闲。
见他气色不差,岳珈心里似有阵春风,把盘错打结的柳絮都吹开了。
熙蓝有心了。
岳珈尚未说话,元荆却已猜得她是被熙蓝推来的,天寒地冻,坐下喝盏茶吧。
岳珈没推却,元荆心内微喜,关心他的又岂止熙蓝一人。
岳珈捧着茶盏暖手,心中有话,犹豫着当不当说。
元荆似看透了她的心思,自道:近来我闲居家中,一是为了不令突厥起疑,二则,上回的伤委实不轻,需得静养。
可巧德妃诞了皇子,倒是令此事更加顺理成章了。
至于我的伤,调理了这些时日,已无大碍了。
听他说话气力皆稳,想来伤势确是好了。
岳珈喝了口热茶,元荆忽道了句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冷不防惊得她被茶水呛得直咳嗽。
岳珈捂着帕子,一顿一顿解释:我是,替郡……替熙蓝来的。
见她说话辛苦,元荆便替她把话补全,我知道。
岳珈顺了顺气,起身朝他一福,还未说出告辞二字,又被他抢了话:要走了?雪正大着呢。
天公作美,方才还是零星雪沫,如今已是鹅毛大雪,将他们困在了院中八角亭里。
极目望去,白茫茫分不出东西,岳珈只得又坐下。
端起了茶盏又复放下,甚是局促。
这雪一时怕也停不了,说说话时辰过得快些。
元荆喝着半凉的茶,既怕雪停早了岳珈着急要走,又怕雪下久了连累她着凉。
岳珈端起茶,仔细抿了一口,方启唇问道:王爷为何要造自己身世的谣?岳珈想了一路,小皇子降生足以让旁人相信陛下冷待他,何必多此一举。
不是我。
元荆淡定自若,是康家。
岳珈骇然,敬国公府康氏,德妃的母家。
元荆素来不满三大世家依仗开国功勋蚕食朝廷,康家多番讨好无果,难得如今德妃诞了皇子,他又打了败仗,康家人岂会错失如此良机。
王爷既知道,为何还任由流言中伤?元荆起身走向栏杆,负手而立,沉吟良久,方道:身在此位,如行刀山,游火海,处处皆是披着人皮的妖魔鬼怪,无时无刻不得谨慎小心,就连枕边之人也未必可信。
若我父皇真的另立储君,我求之不得。
自他认祖归宗,所有人都默认了他将是未来的大数帝王。
没有人问过他是否愿意,他们皆以为这是桩天大的美事。
可若有选择的余地,他宁愿如他二皇兄那般远离朝堂,再生一个熙蓝那般活泼的女儿,安心享受天伦之乐。
他这番肺腑之言从未敢向旁人吐露,唯有岳珈,令他觉得可信,可谈真心。
岳珈望着他的背影,冷峻威严,当中却不知藏了多少苦。
我记得。
元荆回身,见岳珈因他的话面色沉重,便寻了别的话,你的生辰快到了,可有什么想要的,本王送你。
他若不提,岳珈自己倒是忘了。
再有几日便是她的生辰了,他们穷苦人家,比不得长安这些世家大户,动不动大摆宴席,贺礼收了满屋。
记得以前在家中,桌上多道荤腥便算是庆过了,哪敢奢望什么礼物。
奴婢不缺什么,不劳王爷费心了。
你不肯说,我才真得费心呢。
其实他心里早有打算,不过随便一问罢了。
岳珈把气一沉:王爷不来招惹,便是最好的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