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过后,天色将昏。
岳珈催促着熙蓝去千竹苑上课,还未踏进书斋已闻见酒香。
元照韫正试着刚开封的梅花酒,见她们来了,摇了摇酒杯问道:新酿的梅花酒,要不要试一试?熙蓝素知大哥酿的酒好喝,欢喜答应。
快走几步过去,眼巴巴望着照韫等酒喝。
元照韫将梅花酒从酒坛子倒进白瓷酒壶里,一面说道:先将昨日教的《曹刿问战》背一遍。
熙蓝骤然失落,不满地撅起了嘴。
眼珠子一转,指着岳珈说:多福替我背。
元照韫淡笑,问岳珈:你可背下来了?岳珈点点头,一字不落背诵了全篇。
她的声音清亮有力,抑扬顿挫,一气呵成。
照韫认真听完,好在还有她这个勤奋的学生,才没白费他每日辛苦授业。
元照韫取了干净的酒杯,斟了七分满。
熙蓝垂涎等待,却见照韫将酒杯递给岳珈:试试味道如何。
岳珈双手接过酒杯,屈膝道谢,清冷的梅香混着热烈的酒气扑鼻而来。
熙蓝跺脚抱怨,照韫拿了书给她,让她今日将书文背下才许喝酒。
岳珈双唇沾上酒杯,唇上微微发麻,酒水滑入喉间,甜丝丝的并不呛人。
好喝吗?熙蓝抱著书本,水汪汪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好喝。
岳珈大口饮下,肺腑里升起一股温热。
熙蓝嘴馋,只得乖乖背诵书文去。
照韫又给岳珈斟了一杯,说道:这酒并不易醉,你若喜欢多饮两杯亦无妨。
多谢世子。
岳珈小口啜饮,细细品尝他亲手酿造的美酒,原来并不是所有的酒都像昨夜那般难以入口。
见她喜欢,照韫又寻了个小坛子打满,递给了她。
岳珈受宠若惊,脸上泛起了红晕。
夜里,岳珈斟了杯梅花酒放在窗前,对着窗外丝丝缕缕的薄雨出神,脑海里满是照韫授课时温和的侧颜。
以前常听哥哥提起,肃王世子待人温和亲切,在军中时总与士卒同甘共苦,堪称是世间最和善端正之人。
如今住在肃王府里,既能日日听他授课,还能喝上他酿的酒,实在是此生幸事。
她端起酒杯深深吸气,只觉周身都舒畅了,唇角忍不住漾起笑意。
然而这份笑容在想起白天香兰坡上元荆所说的话时,瞬间消散。
她仰面将杯中物送入口中,含在嘴里舍不得吞下。
将头伸出窗外,任雨水打在脸上。
她想,元荆似乎不常来肃王府走动,只要她不再出府应该就不会遇上,久而久之他就会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吧。
许是因喝了酒的缘故,那夜岳珈睡得极香,次日日上三竿时才匆忙起身洗漱。
然而洗漱过后也不知该做什么去,明霜半点活儿也不肯让她干,她每回都只能偷偷摸摸寻事情做。
正在小院里四处寻活儿时,玉露领着一个眼熟的丫头过来找她。
岳珈想了许久才记起,这是颂王府里见过的,元照丞的婢女红曲。
红曲面色焦灼,走起路像着了火似的,额上还挂着豆大的汗珠。
她一见岳珈立刻快步走去,急道:多福姑娘,您快随我去看看公子吧。
她说的公子自然是元照丞了。
岳珈疑惑,她与元照丞只见过一次,而且他是元荆的儿子,这么着急找自己作甚?公子昨天夜里落了水,一直昏睡不醒。
太医说这是受了惊吓,是心病,吃药不顶用。
公子打从那日见了姑娘后就常去池边玩耍,我这也是病急乱投医,想着或许见见姑娘他的病就能好。
岳珈知道元照丞为何去玩水,心中难免愧疚。
虽说她去见了人也不一定就能好起来,可既然知道他病了,不去探望未免太过冷血。
她心底不禁叹气,才想着不再见元荆,这便又得去他府上了。
元照丞躺在床榻上,被子捂得严实,只露出苍白的小脸,看着让人心疼。
岳珈伸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并未发烧。
颂王爷不在吗?岳珈小声问红曲。
儿子病得如此严重,她本以为元荆会在床边守着。
公子病得突然,王爷哪里放得下公务。
红曲说道,我去给姑娘端茶。
她转身出去,留岳珈陪着元照丞。
睡梦中的元照丞皱了皱眉头,似极了他的父亲。
许是被梦魇缠住,他的表情越来越痛苦,身子也不安的扭动着,口中含糊不清的喊着娘亲。
岳珈不知所措,轻拍着他的被褥,温声说着别怕。
如此似乎真的见效,元照丞渐渐安静了下来,只是依然没睁开眼。
红曲端了茶水进来,见岳珈一哄,照丞就不难受了,脸上的愁容减退不少,说道:公子从昨夜一直发噩梦,我哄了整宿也不见好,果然还是姑娘厉害。
大约是碰巧了吧。
她哪有什么驱人心魔的本事。
岳珈怜爱地看着照丞,定是水里滋味难受,才把他吓成了这般。
午饭时候,岳珈帮着红曲给照丞喂了药,照丞没再做噩梦,安安静静睡了一下午,到了傍晚时总算睁开了眼睛。
红曲喜极落泪,飞奔出去找太医。
娘亲。
元照丞睁开眼第一句说的便是这两个字。
岳珈知道他的生母早已过世,愈发心疼他,握着他冰凉的小手,问他:还难受吗?元照丞身上乏力,手指微微动了动,问道:你是多福?岳珈点点头,想起他看不见,又答了声是。
元照丞露了笑容,问她:你怎么来了?红曲姑娘说你病了,让我过来看看你。
她要将手收回,却又被照丞的小手抓住。
我睡了多久?从昨夜到现在,快一天了。
岳珈看了看天色,元荆大概该回府了吧。
元照丞皱起眉头:一天没读书,父亲定要责骂了。
你生病了,你父亲怎么会责骂你。
岳珈说道,以后别去玩水了。
元照丞强忍哭意,抽了抽鼻子,将岳珈的手抓得更牢。
直到太医过来把脉,他才不得不松开。
太医望闻问切之后,确认元照丞已无大碍。
岳珈松了道气,正打算趁元荆还未回来,赶紧回肃王府去,却听见元照丞的虚弱的声音:多福,你今天能不能留下来陪我?她如何能忍心拒绝。
元照丞似乎特别喜欢牵她的手,从黄昏一直牵到入夜,直将岳珈的手心捂出了汗。
多福,能不能讲个故事给我听。
你想听什么故事?她想,照丞这般老成的孩子,大约是喜欢听曹刿问战之类的典故吧。
娘亲哄小孩子睡觉的故事。
岳珈微微一笑,这才像个孩子。
她回忆着儿时母亲常给她说的故事,娓娓叙述。
元照丞听得入迷,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岳珈悄悄抽出手,帮他将被角掖好,蹑手蹑脚走出去。
她才刚关好房门,回头便见元荆站在台阶下,吓得她险些叫出声。
王……王爷。
想起昨日的事情,岳珈惶恐不已,连行礼也忘记了。
丞儿睡了?元荆已从红曲那里知道照丞病愈,语调平静如常。
岳珈点头,正要把房门打开,好让元荆去探望照丞,却听他说道:让他睡吧。
岳珈顿住,身为人父,竟然连儿子生了大病也能如此平静。
为了能早些回府看望照丞,元荆已将许多公务压到明日,方才岳珈在照丞身边讲故事时他已立在窗边看了许久。
难得照丞高兴,他若进去了只会令照丞压力更大,更不能好好养病。
元荆并未向她解释,毕竟偷听不是什么光彩事情。
他朝岳珈道:我已让红曲去收拾客房,你今夜就宿在这儿吧。
奴婢该回肃王府了。
岳珈快步走下台阶,留在颂王府里过夜,旁人知道了该怎么想。
照丞那么喜欢你,你就这么走了?岳珈停住脚,回头望了眼那紧闭的房门,道:奴婢明日再过来。
元荆眸中闪过一丝笑意,并没强留岳珈,只道:明日我让秋石去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