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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祝福 偷鸡摸狗去了。……

2025-04-02 01:04:57

黑暗牢房内,锁链摩挲发出铛铛声。

裴劭身形颀长,影子似有巍巍高山之险峻,他双目深暗如潭,眉宇凝着血煞,叫人不敢直视,立在一旁的武平流记得,曾有一队胡虏正面迎上裴劭,被这气势,吓得肝胆欲裂,队伍霎时溃散。

行刑架上的方阳,奄奄一息。

他已经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了。

裴劭丢下刑具,接过一方巾帕,随意擦擦手上血渍,转身走出牢房前,他音色平直,冷如冰霜,撂下两个字:再问。

方阳双手十指的指甲,全部被生生拔下,他面容痛苦扭曲:公爷,国公爷!小的已经什么都说了啊!裴劭如若未闻,连头都没回。

武平流跟在裴劭身边,大气不敢喘一口,他自是知道,敢绑架林夫人的人,一定会死,倒是没想到,公爷戾意会这般重。

出大狱前,裴劭换洗了身上带有血腥的衣裳,扣上护腕时,李彰进来呈上方阳的口供。

裴劭翻阅浏览,笑了笑:赵王啊。

除了早夭的皇子,当今,能承大统的皇嗣尚有四人,赵王、安王、顺王、和晋王。

最近一旬,赵王的势力在背后运作,暂时成了如今朝中呼声最高的太子人选,但圣人丝毫没有表态,明显并不属意他,只等他有点眼色,自己收手。

赵王此人心急短智,好不容易太子把自己作没,不难猜想,他为抓住机会,在知晓杨宵存了某个东宫逆党的证据后,想要借此立功,好叫圣人看到他的能耐。

裴劭思索着。

这份印有手印的证词,也是北宁伯杨宵一直把在手上的救命符,清算东宫余孽时,他虽向裴劭投诚,不过兹事体大,他一来不完全信赖裴劭,二来,也怕镇南王发现他的叛变,便没有透露手上证据,其实藏在北宁伯府。

但是,赵王是怎么知道,杨宵手上有证据,甚至就是藏在北宁伯府?光靠赵王手下人的能耐,还真办不到,所以极可能,是谁透露给他们。

东宫余孽?不,镇南王?更不可能,若镇南王知道在杨宵手里有证据,定想毁了它,而不是广而告之,生怕自己死得太晚么。

裴劭手指在镇南王三字上,轻点了点。

李彰说:将军,此事……裴劭回:不宜打草惊蛇。

趁宫门还没落钥,裴劭进宫,觐见圣人。

在御书房呆了约一个时辰,裴劭行了告退礼,一出御书房,正好德妃娘娘带人往御书房送羹汤。

当今皇后受废太子连累,被幽禁冷宫,德妃暂掌中宫,为六宫之首。

她也是赵王的母妃。

裴劭往旁边侧了一下,抱拳。

越过裴劭之前,德妃突的停住,对挽着她手臂的妙龄少女,道:嘉儿,这位就是裴国公爷,你小时候见过的。

东嘉郡主是德妃的侄女,其父亲乃永安侯。

东嘉大喇喇盯着裴劭,展颜笑道:我晓得,这位就是虎威将军,上元那日,我在鸿悦酒楼办了个诗社,公爷还差人,来酒楼提点温补养胃的食物。

郡主目光暗含期望。

裴劭神色疏离,道:是么,那日东道主原是郡主,叨扰。

德妃不介怀他这点冷漠,笑呵说:你们俩还有这样的缘分。

东嘉郡主抿唇。

裴劭瞥了眼天色,道:时候不早了,臣也该回去陪着内人,望娘娘郡主见谅。

嘴上说着见谅,实也不等她二人反应过来,裴劭衣袍缓带,洒然离去。

留东嘉和德妃面面相觑。

内人?她们可不曾听说,靖国公还有内人?他是说错了?待裴劭回府,天已黑了,他在水霰堂用了些饭食,胡天立在一旁,欲言又止,裴劭拿眼睛瞟他,他才小心翼翼地说:国公爷,那个,内国公府传话来……裴劭饮了口香茶,抬起眉梢:说什么。

胡天壮胆,又说:叫您回来后,过去一下。

裴劭想了下,说:嗯,我知道了。

跟裴劭走出水霰堂,高墙后,是一道长长的甬道,裴劭步伐大,胡天小跑着才跟上,他心里稍稍松口气,真是少见公爷乐意进内国公府。

走完甬道,才是内国公府。

内国公府生活着裴劭的母亲、祖母,与几房叔叔,但裴劭自小在西北长大,与叔叔堂兄弟这些个人都不亲,甚至不曾为他们谋过便利,也或许因此,圣人才更倚赖裴劭。

以前,国公府是无内外之分的,只是自从老国公爷去世,裴劭来到京城的国公府,便以自己不习惯家中人口繁多为由,给水霰堂单独修筑一堵墙,隔开国公府。

这国公府其他人哪乐意啊,传出去多难听,就是老祖宗,也险些对裴劭动家法。

但裴劭羽翼已丰,想做的事,他们还能阻止不成。

当时,裴劭和国公府其余几房闹得有多僵,从如今同在一个国公府,他们却从没敢来招惹水霰堂,可见一斑。

若是无要紧的事,裴劭也甚少进内国公府,与内国公府,说是分家也不为过。

今日晚上,是老祖宗差人传话给胡天,让裴劭回去一趟。

静安堂。

老祖宗年六十,身着绛色松鹤延年妆花纹衣衫,头戴抹额,一身精养出来的雍容贵气,依稀能从五官里看出,年轻时也是一个美人,只是,岁月在她眉间刻下两道褶皱,看起来,更为面容冷肃。

祖孙俩叙过几句,老祖宗放下茶盏,忽地道:你知道东嘉郡主吧。

裴劭用茶盖抹去浮着的茶沫,不言不语。

老祖宗又说:东嘉年十六,容貌清美,举止大方,品性上佳,甚是不错……裴劭:是我哪个堂弟又要纳妾了吗。

老祖宗噎住,早明白裴劭这脾气,这几年也不是没被气过,本以为能心如止水,这时候还是想摔茶盏。

她咳了声,说:胡闹,郡主之身,如何能做妾?裴劭哦了声,放下茶盏,又说:那还有谁能娶?家里男丁,就没有还没成婚的。

老祖宗皱眉:你怎就执迷不悟?裴劭微眯起眼眸,道:祖母,你知道百欢楼么。

老祖宗缓缓沉下气,说:不是在说你的婚事么,怎么扯到什么百欢还是白欢楼?这是什么地方?我不曾听说。

裴劭深深地看了老人一眼。

待裴劭离去,老祖宗身边的婉月姑姑上前来,给她捶肩膀,老祖宗长舒口气,声音疲惫:这个孙子,果真不像茂儿。

裴茂是老靖国公的名讳。

婉月姑姑道:公爷十九岁便扛起西北军所有军务,自是比老国公爷当年,还要艰辛,脾性硬点,也使然。

老祖宗莫名笑了声。

她又问水霰堂有传出什么来没有,她知道,这话是白问的,那地儿就是铜墙铁壁,俨然和另一户人家似的,探不得,也没下人敢犯忌讳。

果然,婉月摇摇头。

想到什么,老祖宗说:明日,让闻梅和采荷回来,你们三姐妹团聚一下吧。

.入了夜,林昭昭早早就困了,昨日只睡小一时辰,今天不到亥时,就睁不开眼,一沾枕头睡了去。

迷糊之间,她隐约感觉,有人抱住她的腰肢,那手臂结实,怀抱也滚烫烫的,一下叫她手脚渐暖。

这倒没什么稀奇,老靖国公和林尚逝世的那段日子,每每裴劭忙到等到半夜三更回来,也爱紧紧扒拉着她。

两人相互依偎,汲取温暖。

只是,今时今日有些不同,这种不同,把林昭昭从睡意的泥淖里,狠狠地拉出来。

林昭昭缓过神,面色浮上粉霞,又羞又恼。

她用手挡住裴劭的薄唇,轻声说:我困。

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鼻音,好似在撒娇。

裴劭咬她指尖,说:但你还没睡。

林昭昭:……这是托谁的福啊!他手指勾住她中衣的一角,往旁侧一撇,露出她雪白的肩颈,像玉石,却更温暖,更细腻,还有软软的香气。

裴劭鼻尖蹭她的脖颈,坚持:下午说好的,不可言而无信。

林昭昭拗不过,也知晓他无甚安全感,说到:好吧,那你快点。

裴劭眉头一蹙,鼻腔轻哼一声。

后来,林昭昭才知道,不能用这种口吻,对男人说快点,尤其是,疯狗会借此,来认定你质疑他的能力。

总而言之,这夜虽林昭昭困极累极,还是没睡个好觉。

甚至骂他疯狗,也不管用,所以第二天她睡得老沉,裴劭什么时候走的都不晓得。

待林昭昭睡够了起身,她披着外衣,抬手撩开珠帘,那素白云纹锁边的袖子,稍稍滑落。

海棠色的床帐,暖日一样玉石的珠帘,与白皙手臂上点缀的红痕,艳艳撩人。

归雁收拾床单时,瞥见某滩颜色,心中了然,当初林昭昭嫁进伯府,杨寒已时日无多,自是从未圆房。

林昭昭是知道这点,才愿意进的伯府。

她见归雁怔然,想起昨日的事,虽面色不改,耳后根倏地红了一片,对归雁随意挥挥手:收拾了吧。

另一头,禁军上下,也都察觉裴将军微妙的变化。

一整日,裴劭都带着笑意,虽然说,没干出又送出几千糖粒的事,只是当天晚上,在鸿悦酒楼请了六十四桌宴席,自又是好大一手笔。

武平流拉着李彰,小声问:上回是喜糖,这回是什么?婚宴吗?李彰思索片刻,矫正道:最多算个订婚宴?.距北宁伯府起火,已过去不少日子,那日林昭昭被掳走,伯府无人清楚,只是后来,说是王氏脸上恶化,发高热,还是去了。

王氏头七后,伯府开始修葺前时,老太君挑了个吉日,伯府上下都去济天寺礼佛,聆听佛音,祈伯府新年顺遂。

比起其他勋贵世家,伯府女眷不算多,老太君坐了一辆马车,其余女眷将将坐了一辆马车。

林昭昭一上车,支颐着打盹,连萧氏略显尖锐的声音,都没能打搅她睡觉的兴致。

待时候差不多,萧氏拍拍她的肩膀:醒醒,快到了。

林昭昭迷糊了一下,睁眼。

她环视马车,车内除了萧氏,还有萧氏的女儿杨兰芷,倒不见杨兰英,萧氏说她被老太君叫去一起。

林昭昭伸手按太阳穴。

她脸颊肤若凝脂,许是睡得不够,眼下多了一点青褐,就像上好的白瓷,被描了两笔淡雅的墨痕,不损雅致,反添几分美人柔弱。

萧氏见着,说:你也太能睡了,从我进马车来,就没看你睁过眼,怎么的,昨晚偷鸡摸狗去了?林昭昭理好袖子的褶皱,随口回:对啊,摸狗去了。

裴劭那狗。

杨兰芷听出不妥,拉萧氏衣裳,萧氏忙打哈哈:玩笑话,你别放心上。

杨兰芷小声打圆场:三婶可能换了张床睡,觉着不习惯。

林昭昭瞧了下这个女孩,她与她母亲性子截然相反,温和有礼,倒是杨家难得的好苗子,她思索了一下,对她笑了笑,是,也有这个缘故。

不一会儿,到济天寺所在的山脚下。

废太子信佛,当初谋反事发后,不少人担心圣人要牵连京中寺庙,倒是圣人拎得清,一句佛本无罪,叫百姓放下心。

因此,山脚下不见冷清,停着几排马车,香客不断,甫一下马车,便能闻到烛火香气。

到山上,还有九十九层阶梯,登上山顶,才到济天寺。

还好不是搞九百九十九层阶梯这种噱头,否则林昭昭绝不会过来。

走到五十多层时,林昭昭停下捶腿。

Pao pao萧氏奇了怪了:往日看你也不是这么弱的身子,今日怎的就不行了?林昭昭没回。

萧氏又问:要不,跟老太君一样,叫人拿个轿子抬上来?林昭昭:……这是把她和七十岁老人家相比。

不必了,林昭昭说,前几日害了风寒,还没好利索,歇一歇就好了。

萧氏:你合该补补身子,你看我家芷姐儿,现在还没喘口气呢,女人嘛,不能太体弱,不然到生孩子时又是鬼门关……杨兰芷忙又扯萧氏袖子。

萧氏突的想到,林昭昭夫君都没了,哪来生孩子之说?别看林昭昭生得貌美,身段窈窕有致,只不过,到底是寡妇,就是生病,也没个人疼惜。

直到如今,萧氏偶尔还是会羡慕林昭昭的姿容,只是美人遭天妒,也不是没有道理。

萧氏感慨:总之,身体要紧……林昭昭:是了是了。

赶紧打断她,免得她高谈阔论。

恰这时,不远处传来马蹄阵阵,如鼓点般,越来越近,阶上三人皆被声音吸引,回眸望去。

山脚下,男子胯.下骑着玄色骏马,他身着月白色宝相花纹锦缎长袍,乌黑浓密的头发全束于发顶,露出长眉星目,鼻若悬胆,自远处疾驰而来,如坠入澄澈湖面的一颗石头,打破这一片沉静,着实亮眼。

萧氏险些看直眼,拉着自己女儿,道:快看,是国公爷……林昭昭垂了垂眼。

裴劭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快步登上阶梯,她们三人站在阶梯一旁避让。

不过几息的功夫,他衣袖猎猎,便越过林昭昭一行三人,带去一阵不远不近的冷香。

看他背影走远,萧氏难抑激动,对杨兰芷道:那就是娘亲给你说过的国公爷!你要是能和这位爷攀上点关系,怎么样都是值了的!她这话太过直白,杨兰芷微红了脸,除了耻于母亲在三婶前讲这些话,更多的是羞赧。

这般俊美高大的男子,莫说她这种从未接触过外男的女孩,便是相看过不少青年才俊,有见识的贵女,亦为之折服。

只是她们不晓得的是,方才裴劭走过去时,在他的袖摆的掩盖下,他的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下林昭昭的手指。

林昭昭指尖有点麻。

她清清嗓子:走吧。

萧氏边走,边和杨兰芷说靖国公的事迹,走了十来个阶梯,便看上面下来一个面相讨喜的沙弥,沙弥身后,还有几个抬轿的轿夫。

沙弥对三人鞠礼:夫人小姐,九九阶要清路,烦请几位跟着轿子一起上来。

萧氏对清路毫无异议,济天寺是京城最大寺庙,那些权贵来之前,会叫僧人清路,再正常不过,再联系方才来的是裴劭,她想打听,但沙弥嘴紧,什么也没透露。

末了,三人坐着轿子,一路到济天寺,倒省得再爬阶梯。

跪拜过佛祖,临到午食时刻,林昭昭寻个机会,独身往寺庙的一片竹林走去。

没过一会儿,裴劭果然跟上来了。

不用林昭昭找寻,他就站在翠竹之下,风姿琅琅,一对上她的双眸,他眼中盈着笑意,加之他这几日衣裳颜色浅,乍一看,眉宇间那股少年感明显了几分。

知道裴劭清过场,林昭昭直说:都说了我自己来便是,你怎么还跟来?被她质问,他不慌不忙,扯说:我也来礼佛。

裴劭并不信佛,林昭昭懒得和他说这个,问:宫内不是有马球赛?裴劭:不着急。

亏他想得出清路这种借口,萧氏不知道,今日圣人起兴,宫内有马球赛,勋贵世家都去了,哪会来济天寺。

林昭昭还想说什么,忽的,裴劭欺近,张开双手环抱住她。

两人的怀抱,煞是契合,好像合该如此,从来如此。

林昭昭愣了愣,挣扎了一下,佛门净地,你别乱来。

裴劭压低声音,说:没得到你的祝福,我比赛会输。

林昭昭:……她信他个鬼,这马球赛,裴劭能输,她都能一口气从京城跑到凉州去!但看他眼神晶亮,林昭昭心下一软,开口:你要什么祝福?裴劭想了想,眼里光泽些微闪烁,道:给我留个印痕。

林昭昭:嗯?他埋在她脖颈处,轻轻蹭了蹭,牵着唇角,小声说了什么。

林昭昭耳尖泛红,一口拒绝:不可能,你发痴吧!裴劭也不气馁,亦或者说,他本来就不觉得林昭昭会答应,之所以提那个要求,是为了让林昭昭接受他真正想提的事。

于是,他假作妥协,低声道:那行,你咬在我这儿。

说着,他侧了侧脖颈,露出肩颈的弧线。

林昭昭:你……她歇了口气,架不住裴劭这厮不讲理,算了,反正不能咬在那个地方,这里也不是不行,况且用衣襟就能掩住。

想着,她踮着脚尖,带着三分火气,用犬齿咬在裴劭指定的地方。

裴劭耳后开始泛红,喉咙缓慢地滑了一下。

末了,这厮竟不觉得疼,俊眸微眯,低头啄了啄她的唇角。

到底没在寺庙乱来。

等裴劭离去,林昭昭在外面逛了逛,才慢慢折回厢房。

萧氏见着她,迎面走来问:你有没有见到裴公爷啊?又自语,也不知道芷姐儿错过这机会,下回还怎么见呢。

林昭昭捏了捏耳垂,面色不改:没有。

.另一头,皇宫的马球赛都开场了,才见裴国公、裴大将军姗姗来迟。

裴劭已换一身绯红的马球服,他宽肩蜂腰,衣裳勾勒出身形俊美利落的线条,直引得周遭贵女悄悄看来,尤其面容柔美的东嘉郡主,她拿着团扇半遮面,与旁的公主说话,眼睛却往裴劭那去了。

圣人打趣裴劭:裴爱卿迟来了,可要自罚一杯。

裴劭站起身,畅快地喝下宫人斟上的那杯酒,笑了声,是臣来迟了。

圣人又言:少了你的马球赛可不能够,快去吧,让朕看看你们西北军的英勇。

裴劭躬身应是。

一起上场的,还有武平流在内的四名裴劭从西北带来的将领,马球赛一开始,西北军便如一支利剑,直刺战局,抢球、传球,一气呵成。

以裴劭为中心,锐不可当,对面那支翰林院学子和六部组成的马球队,连丢数球。

一时,不少女子纷纷站起身,走到高台处,面上是讨论赛局,实际上,一双双眼睛只盯着裴劭,粉面带霞。

忽的,一个女子小声说:靖国公颈后,是不是……所有女孩的目光聚去,恰好,裴劭骑着马追马球从她们的高台前掠过,她们更清楚地看到了——因为挥球拍的动作,他衣襟处微微松开,那修长的后颈项处,赫然是一个鲜红的齿印。

那个位置,是不可能自己咬到的。

东嘉郡主眼眸也是一凝。

那是……不是说国公爷不近女色吗?也有可能是蚊子咬的呢。

当然,说这句话的人,自己也不信。

姑娘们心头沉沉,说不出话来,方才春心再盎然,此刻也得减去八.九分,诚然,是失望又好奇。

失望这般男子到底有了女人,又好奇,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而东嘉死死捏着手上团扇。

第二十八章 旧癖 我只给我夫君做饭。

……济天寺。

老太君被李欢家的扶着,跪在蒲团上,手中捻动佛珠,念念有词。

去岁末,杨宵犯错,至今尚未能归家,然后伯府遭了火,王氏伤口恶化毙命而亡,即使如此,杨宵也只在王氏出殡那天回来看看,又回宫去抄佛经。

旁的荣华富贵不求,只求伯府厄运终有消散时。

老太君心怀虔诚,跪拜完后,便是大房英姐儿和两个哥儿,前后上前,双手合十,跪下躬身,轮到林昭昭结束,这一家老小的跪拜,才算将将完成。

接下来的礼数,功课,自不必细说,林昭昭好几次困得差点睡去,只好掐掐自己腿根。

到底是对伯府无甚归属感。

事毕,沙弥引着一行人去后厢房歇息,萧氏去了另一个厢房,此房只有老太君、杨兰英,还有被老太君叫着留下来的林昭昭。

老太君坐在柏木宽椅上,朝林昭昭伸手:昭昭,来。

林昭昭上前去,道:祖母。

一旬不见老人家,她身着素衣,面容消瘦,目中更浑浊,七十岁的高龄,白发人送黑发人,虽说王氏往日并不得她的心,却也是伯府的嫡长媳,的确叫人心伤。

老太君又问她住得还好,吃得还习惯,还要开私库补贴她,林昭昭婉拒:一切都好,家里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我这边够用,不烦您再贴了。

老太君轻拍她手背,笑着没说什么。

李欢家的沏茶完,放在桌子上,说:三奶奶还是太客气了,老太君成日想着你,怕你一个人在外头被人欺负了去,叫那些匠人要快快修好芜序苑,好叫你回来住呢。

林昭昭道:如此便麻烦了。

她们说着话,一直静默的杨兰英,主动拿过茶,一盏先给老太君,第二盏,竟然是放在林昭昭手边桌面。

林昭昭受宠若惊。

上回,她隐约察觉,杨兰英向她示好,那时还不以为意,如今,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小姑娘。

杨兰英年十四,眉宇和王氏有些像,轮廓却肖其父,与其名一致,有些英气。

她本该议亲的年纪,突逢母丧,头戴白纱簪花,一身素缟,人说女要俏一身孝,瞧着,也确实羸弱可怜。

林昭昭徐徐饮口茶,心里有了底。

话是从老太君口中出来的:英姐儿本是在议亲,王氏一走,她得等个三年,女孩子家就这几年年华,可蹉跎不得,我听闻……裴公爷手下禁军十三卫,端的是人才辈出……如果能搭上线,先与英姐儿定个亲,便是天大的好事。

林昭昭:……她只能算寄居伯府,过去和王氏也十分不和,来找她帮忙牵线说亲,实在是很豁出去了,估摸老太君也是实在没法,才走出这一步,把林家和靖国公府的关系,告知杨兰英。

难怪杨兰英突然改性,林昭昭忽的笑了笑:姻缘这事,我也说不准,况且林家和靖国公府的交情,也是不够格的。

这句不够格,说的也是伯府要攀的关系。

杨兰英咬住嘴唇,目中带泪:三婶,以前的事是我不对……以前么,王氏性子掐尖要强,杨兰英也是,当初林昭昭嫁进伯府,王氏惦记她的嫁妆,没成,杨兰英也曾仗着长房嫡女的身份,几次去芜序苑找事。

林昭昭别的不行,记忆力倒一直可以。

她又和善地说:都过去的事了,提它干什么呢,只是我说的也是事实,可别寄希望在我这,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有什么机会知晓青年才俊,再说伯爷还在宫里,说亲这事,还是问问二房吧。

杨兰英掩面小声啜泣。

林昭昭没应承,老太君也讲理,虽心疼杨兰英,却也无可奈何。

吃过斋饭,一行人打道回府,林昭昭的马车是往东街去的。

杨兰英盯着林昭昭的马车,脱口而出:她家产那般多,住东街的宅子,还有靖国公府的旧交情,我这般无依无靠,她也不答应我,怎么就这般冷情冷性!老太君本闭目养神,听到杨兰英带着愤意的控诉,很是吓一跳,睁眼看她:英姐儿,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人家帮你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我早跟你说过,与人和善莫要交恶,菩萨都看在眼里呢,你是不听,跟着你娘对你三婶各种不敬,如今她不答应你,无可厚非!杨兰英咬牙,眼中蓄泪。

至于是否把老太君的话听进去,便不得而知了。

.雪净堂内,归雁在整理林昭昭外出回来后的衣裳食盒。

满霜从外头进来,说:方才水霰堂的长河送话来,说国公爷进宫定是会喝酒的,要雪净堂先备好醒酒汤,还把一应材料都送来。

她不大乐意,脸颊微鼓:叫厨房烹制就好啦,为什么还要我们做呢?依她看,国公府什么都不缺,她们主仆仨,过来就是衣来张口饭来伸手,怎么,原来国公爷是要使唤起雪净堂的?归雁忍了忍,终于还是笑出来,说满霜:你啊,平时看着人小鬼大,现在脑筋怎么没转过来?满霜莫名:什么和什么啊?归雁和懒得解释了,说:这事你别管,我去和奶奶说。

她把熏一半香的衣裳放下,跨出西耳房,打帘子进正堂,甫一抬头,便见林昭昭正提笔给新绘的翠竹填色。

天光越过窗柩泄落,浸透林昭昭半身,她睫毛尖儿似晶莹透明,瞳色在金色光泽的映衬下,呈栗色,浅淡许多,加之白皙发亮的肌肤,那姣好的五官,宛如闯到人间的仙灵。

在国公府住这么段日子,归雁能感觉,林昭昭有种微妙的变化。

像枝头粉白的杏花,在黎明前,晨露的眷恋中,悄然展开第一层花瓣,无声地支撑起什么。

归雁屏住呼吸,不忍打扰了去。

倒是林昭昭发觉她,归雁回过神,带到长河的话,林昭昭想到什么,倏地展眉:真是……裴劭是明示她给他做饭。

说到这事,倒要把时间往回拨六七年。

十二岁那年,虽说是林昭昭拿性别,耍了裴劭,但裴劭的失礼之举,还是让林昭昭下意识回避他。

一来,她那时脸皮还薄,此事每每回想起来,便是尴尬,二来,也是最重要的,她害怕了。

她真真正正地察觉到,如果裴劭想对她做什么,她完全无法反抗,况且那时候,他双眼阴沉,看她的目光就像盯猎物,以至于她两三次梦到自己被雪狼叼走。

所以,每次看到裴劭,林昭昭跑得可快,也不去大营找林尚,叫裴劭一直抓不到机会。

及至半月后一次,林宅厨子家中老母去世,厨子着急回去奔丧,林尚便从大营里,拨了个空闲的小兵,给林昭昭送饭。

林尚是个大老粗,他手下的人也都是大老粗,林昭昭对食物的味道,没抱多少希望,结果出乎意料,第一天送来的烤饼浓汤,除了烤饼稍稍有些焦,滋味却很不错。

后来几天,伙食变着法地换新花样,直到厨子回来前的最后一天,林昭昭忍不住好奇,去军营一探究竟,才发现,林尚手下多了个裴火头。

裴火头卸下戎装,只着一身粗布麻衣,他挽着袖子,露出线条结实的手臂,头上绑着白色布巾,颠勺时,还真有模有样。

只看他先随意糊弄地弄完一大锅饭,看起来虽然不难吃,也就普通的程度,然后,他坐在小凳子上,那小凳子对他的身高来说,还真有点憋屈,只能曲着长腿,而他翻出菜谱琢磨,不一会儿,就对着菜谱,仔仔细细地准备起另一份食物。

等那爆炒菌菇、山药莲子汤、煎炸猪肉饼、炙烤馕饼做好,香气四溢,热气腾腾的,他将它们一一装到一个木食盒里。

林昭昭觉得,那个食盒还怪眼熟的。

他动作很快,提着食盒就往外走,林昭昭蹲得腿麻,想跑也没能跑成,就和裴火头直直撞上。

两人大眼瞪小眼。

裴劭:……林昭昭:……终于是林昭昭没忍住,不厚道地笑出来:裴将军!你什么时候成了火头军军长了!裴劭脸上有可疑的红云,自是撑不住,咳了几声:你懂什么,这叫历练。

其实是裴劭和林尚手下的五六个兵打起来,还把那几人揍得骨折,老靖国公大怒,把他撵到伙房干事。

林昭昭捂着肚子笑着笑着,忽的卡住,她终于知道,那食盒为什么会眼熟了,这不是她每天吃饭前都会拿到的食盒吗?林昭昭怔然:你给我做的饭?裴劭明明耳朵更红了,偏还要哼了声:怎么样,是不是感到十分荣幸?林昭昭瞳孔地震:可是你刚刚看了菜谱没洗手就做饭了!裴劭把食盒一丢,就去捞林昭昭,林昭昭没跑过,两人又打闹起来。

那股尴尬劲,也不翼而飞。

事后,裴劭觉得林昭昭特别白眼狼,他好心好意,精挑细选那么多好吃的,做给她,她居然因为他翻菜谱没洗手,而嫌弃成那样。

所以,裴劭要求林昭昭补偿,他也要吃林昭昭做的东西。

什么都好。

林昭昭才懒得管呢,斜瞪他:我只给我夫君做饭。

当年这么一句话,裴劭就惦记了去,从那以后,他时不时明示,时不时暗示她给他做饭,倒也不是真要叫她洗手作羹汤,哪怕是给他烧一壶水呢。

这是旧癖,三年了也没见好。

林昭昭提好袖子,将干的香橙、陈橘皮捣碎,辅佐檀香、绿豆花与葛花,先加水开始煮,末了添参片白仁*,点缀些许盐,糖倒是洒了一大把,因为裴劭偏爱甜口。

做完这些,便在锅里煨着,等到晚上,裴劭回来时,她滤出汤汁,装好,端去水云斋。

彼时裴劭正在水云斋的小隔间换衣裳,那酒气隔着屏风,林昭昭都能嗅到。

也不知道他怎么喝的这么多酒,偏偏他面色如常,唇角含笑,还瞧不出端倪,直到他把腰带当蛇,才露出点苗头。

博古架后,裴劭声音平稳:你没走吧?林昭昭:没。

裴劭:我很快就换好了。

林昭昭:我知道。

过了会儿,传来胡天小声的话:等等,国公爷,还没穿好呢!裴劭已经迈步走出来了,胡天也只好退下,他身着苍蓝云蝠衣袍,袖口领口都很是凌乱,倒不邋遢,更显他形散意懒。

他发现袖子好像一长一短的,便低头看衣裳,忽的皱眉:胡天这小子,怎么帮我穿的。

林昭昭噗嗤笑了笑,她上前去整理他的衣襟。

裴劭抬眼。

忽的,他双手按住林昭昭的肩膀,一个带着酒气的吻,便压在林昭昭唇上,霎是急切,辗转研磨地汲取着她口中的甘蜜。

林昭昭抵不住他的劲道,连连后退,后腰靠在书桌上,啪的一声,有文书掉到地上。

裴劭缠绵了片刻,松开些许,看她眼眸潋滟如秋水,红唇微张,更难以自禁。

终于是,林昭昭挣脱开裴醉鬼,她喘着气道:醒酒汤再不喝,就凉了。

裴劭又在她唇上轻咬一口,才伸手去够放在书桌上的瓷碗,一仰头,喉结上下滑动吞咽着,下颌脖颈的线条,有种张力。

林昭昭用手背贴了贴脸颊,她回过神,蹲下.身去拿刚刚碰掉的东西。

裴劭一口气喝完,将碗一搁,就要去找林昭昭。

这才发觉她半蹲在地上,不知道做什么。

他两步走过去,跟着蹲下:怎么……话还没问完,他看到那纸上,有百欢楼三个字。

第二十九章 在意 我还没打算和你和好……林昭昭拾起文书,她静默几息,抬眼看裴劭,你在查百欢楼?裴劭没点头,也没否认。

林昭昭将纸放回桌面,她指尖掐了下指腹,道:裴劭,我不希望你去查,你可以不查吗?裴劭:不能。

意料之中的答案,林昭昭只用侧脸对着裴劭,也没看他,眼睛盯着地上:你是不是还是很在乎当年的事。

裴劭半靠在桌沿处,他长指拉了拉自己衣襟,酒气在他耳后、脖颈、锁骨晕开一片浅红,他用尚且还有清明的大脑,思绎了下,道:是,你不告诉我的事,我可以自己查到。

他心里隐隐察觉,距离真相已经不远。

林昭昭呼吸突的一顿,声音不由冷硬了些:于你而言,真相如何真的很重要吗?裴劭冷笑了声,一字一顿:很重要。

真相。

它毫不费力地,直白地插.进两人之间,成为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要打破它,总要需要点勇气。

林昭昭轻喘了口气。

裴劭双目熠熠,紧盯着林昭昭,他一旦要做一件事,便是锲而不舍,不撞南墙不回头,林昭昭,你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林昭昭上眼睑耷拉着,半阖眼皮,目光蒙了一层阴翳。

借着酒意,有些情绪被放大,裴劭欺近林昭昭,问:你大可以不管不顾就放手,我呢?林昭昭喉头微动:……我说过,这一次选择权在你手中。

裴劭摇头,他抓住林昭昭曾经划破的手腕,圈住新打磨不久的金腕钏,老子心里就是不踏实。

一点都不踏实!他强调,这段日子,过得比梦还像梦,我就是在西北吃沙子连续打半年的突厥,都没这么累过。

林昭昭抿抿唇:要是你觉得累,大可以就算了……裴劭:林昭昭!她些微怔住。

裴劭额角青筋跳了跳,箍住她的手:到底是谁,总觉得‘大可以就算了’。

说来好笑,表面上,有选择权的人,永远没有选择权,因为他不可能放弃,即使他口头说过算了,心里却一刻也没这么觉着。

林昭昭使劲抽回自己的手,她侧了侧脸,说:你喝醉了,先冷静一下吧。

害怕被裴劭半路拦着,她逃也似的离开水云斋,甫一出门,胡天正在门口犹豫不定,林昭昭深呼吸,道:……晚点再进去。

说完,她也没气力说什么,僵着脸从廊庑往雪净堂的方向去。

胡天心里大叹,怎么又吵起来了,他欲哭无泪之时,听屋内传来噼啪声,什么被丢到地上,声音持续了一会儿才停。

胡天默念一刻钟,才小小地掀起帘子,往里头瞧。

水云斋地板上,番莲玉长方砚、官窑粉青笔架山、管式狼毫笔、白玉荷叶笔掭、铜胎珐琅手炉……一地狼藉。

而裴劭面带怒意,手上捏着那只装醒酒汤的瓷碗,抬起手臂,似要砸下去,过了小一会儿,又收回手,但下一刻,又抬起手。

就这样犹豫两三回,他还是把碗丢回托盘上,眼睛没朝门边瞧,却也晓得胡天在偷窥,冷硬道:看什么看,滚进来收拾。

胡天连忙束手跑进来,把地上的文房用具,一样一样捡起。

裴劭抬着一只脚,懒散地坐在四出官帽椅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扶手。

胡天动作极为麻利,也还好爷气是气,没真摔了难收拾的,他抬袖擦汗,说:爷,那,静安堂让采荷传话来,说还有事找您……裴劭冷笑一声,哗地起身:我正好要去找她。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得十分稳妥,倏然如一阵劲风,半点不见醉意。

内国公府大花园里,二叔家的老三,正提着酒壶,边喝边和几个婢女玩,你一口我一口,好不快活。

老三正乐呵呵的搂着婢女,一看远处,裴劭气势汹汹走来,吓得脸一白,乖乖,这个阎王爷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忙拉着婢女躲去假山。

裴劭看到老三躲得那般不高明,脚步一转,走到假山处,把老三提溜出来。

老三小裴劭三岁,二十二了,镇日里花天酒地,平日裴劭也不管,但今天,他是撞霉头了。

老三裴勉连忙求饶:哥,我的好大哥,今个儿是哪个不长眼的惹你不高兴了?裴勉刚说完,裴劭就朝他脸上招呼拳头,嗤笑:你他娘才不长眼,眼睛不要我给你抠下来,如何?裴勉不清楚是哪句话触怒裴劭,也不敢再说了,鹌鹑似的,嘶嘶揉脸颊,由裴劭提着往静安堂去。

静安堂。

老祖宗在挑着名谱,大房夫人即裴劭的母亲柳氏,则坐在一旁,与她说着话,挑选姑娘。

柳氏四十多岁,身着墨绿色缠枝葡萄褙子,手上戴着个绿玉镯,没别的装饰,十分朴素,倒是五官精秀,红颜未败,裴劭的眉眼就有几分肖似于她。

相比老祖宗,柳氏温和些,老靖国公在时,丈夫就是她的天,老靖国公走后,就只听婆婆命令,要裴劭娶妻生子,裴劭不厌其烦,因此这几年,裴劭见她也少。

老祖宗翻了一页,说起约见的时候,又说:不能再由着裴劭乱来了。

柳氏说:是,阿劭在西北野惯了,一直没个贴心人,这么些年,早该定下来了。

老祖宗抬眼瞥柳氏。

几天前,老祖宗身边的婉月,和两个姐妹闻梅采荷见了一面,提起水霰堂,闻梅和采荷依然守口如瓶,推说无事。

婉月提起,让老祖宗做主,裴劭收了闻梅,闻梅和往常不同,却不肯了,也没见半点欣喜期盼,甚至告诉婉月,莫要再提这回事。

婉月觑到端倪,面上不显,私底下单独问采荷怎么回事,采荷心思单纯些,她有些支支吾吾,顾左而言其他。

看来,水霰堂有了不小的事,极可能和女人有关。

而今天傍晚,宫里传出些闲话,裴劭可是越来越无法无天,太不像话。

老祖宗重重叹气。

柳氏抿茶,恰这时候,门外婢女打帘,裴劭长腿迈进门来,柳氏站起来笑了笑:阿劭你总算来了,我和你祖母……啊,勉儿也来了啊。

裴劭拎废物似的,把裴勉往前一丢,便大马金刀坐在堂内椅子上。

裴勉嘿嘿地笑,抓抓脑袋,实在不懂他堂哥怎么还把他抓来了,只听他这个阎罗爷堂哥,一派云淡风轻道:还有多少姑娘,要介绍,就给裴勉。

柳氏尴尬地轻咳,老祖宗怒而拍桌:裴劭,你怎么就是不听话?裴劭:没事,这不是你们在瞅姑娘么,为防止你们白看了半天,专门抓了个能搞姑娘的。

搞姑娘这三个字,的确粗鲁了。

老祖宗脸沉得能滴墨。

裴勉欲哭无泪:大哥,我,我我……我哪有啊……裴劭:你没有?那大晚上的,怎么和几个婢女在花园里边吃酒边玩?我看一个弟妹就管不住你。

老祖宗气得是七窍生烟,直拍桌子:够了,你看看你,说的话还像一个国公爷么!裴劭从鼻腔里冷笑:我像不像,还用您定论?他站起来,再忍不住,踹翻静安堂的桌椅,您说说看,您作为国公府大家长,怎么就对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下得了手!柳氏打了个哆嗦,老祖宗很快冷静下来: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裴劭目光如炬,盯着老祖宗和柳氏:凡做过的事,必有证据。

柳氏脸色蓦地发白,紧紧攥着手上手帕,说:阿劭,你怎可对祖母如此无礼?裴劭牵唇:还能更无礼。

裴勉缩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裴劭一抻衣袍,气定神闲地转过身,一个招呼也没打,阔步迈出静安堂。

不愧是他哥,这也太能了。

要是他当年也去西北打仗,是不是就有这种底气。

老祖宗脸色青了青,气得直拍扶手,嘴里喊着作孽,柳氏忙上前去抚她胸口。

裴勉看时机差不多,想偷偷溜走,不料被老祖宗发现,老祖宗瞪着裴勉:滚回来!裴勉喏喏。

老祖宗:你今个儿又做了什么!什么叫和几个婢女在后园玩耍!裴勉终于知道,裴劭把自己揪过来做什么了——裴劭气完老祖宗,老祖宗又无可奈何,于是,专门留他给老祖宗出气呢。

这头,裴劭吹着凉风,思绪更加清晰,仔细回想静安堂的情况,更觉十有八.九。

若真是如此,那他当初,和内国公府分家分得好,可,林昭昭又是为何不肯让他知道?她清楚,他对内国公府无甚感情,当初分出水霰堂,也是为和国公府其他几房分家做准备,她也不喜应付各些妯娌关系。

想起与她的争吵,他心口又凝起郁气,在水霰堂沐浴过换身衣裳,挑灯处理事务。

雪净堂的烛灯,在亥时准时熄灭。

黑暗中,林昭昭独自蜷缩在被窝里。

习惯裴劭大蒸箱般的温暖,此时此刻,难免觉得手脚发凉,心里缺了点什么,空落落般。

这一步,真的没走错吗?她又一次问自己。

没有回答。

林昭昭打了个冷噤,似要倒春寒了。

夜半更深露重,林昭昭睡得不太安稳,隐约感觉到有人上了床。

有股浅淡熟悉的冷香,他的体温,是干燥的,灼热的。

他长臂一伸,环抱着她,又捞过她的手,捂在怀里。

热乎乎的。

林昭昭醒过神,刚睁开眼睛,便看裴劭闭眼,做熟睡状。

她道:你……突的,裴劭睁眼凑近,咬了下她嘴唇,很用力,林昭昭痛哼一声,只听他喃喃:别说话。

裴劭又说:我还没打算和你和好。

第三十章 将明 这问的是昨天的事。

……天色将明之时,林昭昭翻了个身,摸了摸身侧。

凉的。

仅枕巾留一缕冷香。

她手指抚抚床单,扬声叫归雁,梳洗完毕,简单吃了个早餐,她看了一个上午的书,便出门去永安巷的宅子。

自从那天在宅子遭了郭啸宇的袭击,她许久不曾回来,这一趟是要雇人照看宅子,免得落下太多灰尘。

物色半天,她定下一对中年夫妻,二人家世清白,为人老实勤劳,是为人选。

再从那宅子取了一包东西,林昭昭打道回府。

今天是个久违的大晴天,她正支着脸颊,半打盹呢,轿子停下,她揉揉眼睛,归雁掀开帘子,便看拦轿的是个眼熟的丫鬟。

归雁认得她:小灵。

小灵是伯府二房的丫鬟,她问过好:还真是三奶奶!三奶奶,方才二奶奶在云溪酒楼二楼,说好像看到三奶奶,打发我下来看看,没想到真是!云溪酒楼就在一旁。

小灵说:既撞见三奶奶,二奶奶请您上去一同坐坐。

归雁下意识推脱:我们方吃过,正着急赶回去呢。

小灵鞠了鞠,又说:奶奶客气什么,一家人正该坐着唠嗑唠嗑。

林昭昭打了个呵欠,萧氏坚持叫她,怕不是有好玩的八卦。

反正回去闲着也是闲着,她说:可行,那我上去。

云溪酒楼二楼,静谧的隔间里,除了萧氏,杨兰芷和杨兰英,还有一略显富态的妇人,妇人一身碧色绣五样花色衣裙,打着翠蝶两面绣团扇,挽着披帛,笑声豪爽不断。

萧氏见林昭昭,哎哟哎哟叫起来,对富态妇人说:嫂子,这就是我跟你说的老三媳妇了,总是不见踪影的,今天可算叫你见上。

原来妇人是萧氏的嫂子,林昭昭隐约记得,她该是兵部侍郎的妹妹,齐氏。

林昭昭对齐氏点点头,招呼:嫂子好。

齐氏将林昭昭打量了个遍。

早听她小姑子说过林氏,端的是个奇女子,如果不是被杨府拘着,还真有可能高嫁。

如今看来,萧氏没有胡扯,林氏身着丁香色半袖并姜黄绉纱罗裙,腰间一条素白色丝绦,她肤色白,什么颜色都压得住,衬得肌肤如雪,眉眼似画,偏她眼尾微挑,娇美天成,媚而不俗,通常按面相来说,这种人脑子灵活,不容易吃亏。

端看林氏坐那品茶,便是一种雅致,齐氏又生出节食的想头,说不准她瘦下来,能有林氏这姿容哩。

自然,齐氏每看一次美女,都会想节食一次,至于能不能成功,如今她有这富态也不用多说了。

林昭昭知晓齐氏在瞧她,心平气和地喝了一杯茶,毕竟萧氏性子如此,齐氏约摸差不离,她不介意没有恶意的打量。

萧氏在饭桌间,隐约透露这本是她和杨兰芷,约的齐氏,好叫舅母外甥女,团聚则个。

至于杨兰英么,她没怎么提,恐怕就是她找林昭昭来看的戏了。

果然,等饭桌散了,萧氏打发杨兰芷先回去,自己挤上林昭昭的轿子,叽里咕噜:这英姐儿!真是绝了!今个儿我请我嫂子,带芷姐儿出门,不是我说,我嫂子哥哥是兵部侍郎,少不得结识青年才俊,我也是有心叫芷姐儿和我嫂子亲近亲近,但英姐儿不知道哪儿得来的信,我们方坐下,她就来了,对着我嫂子,一口就是一个舅妈。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亲舅妈呢!萧氏拳头握得硬邦邦的,她是有多恨嫁?十四岁的孩子,心眼比王芯还要复杂,脸皮比王芯还要厚!又想到王氏走了才七八天,她双手合十,说:王芯啊,别怪我骂你,是你女儿不厚道。

这时候才有林昭昭插话的余地:英姐儿没了倚靠,伯爷什么时候回家都不好说,也不容易,你是有能耐的,提携她一次,保不齐她日后就报答了。

俨然装作不知,是自己把这个麻烦踢给萧氏的。

王氏的女儿还得指望自己,萧氏听了心里舒坦,叉腰说:是了,不容易是不容易,但她可爱表现,芷姐儿都没说什么呢,她一个劲地卖弄,看着就烦。

林昭昭:嗯嗯对。

轿子停下来时,萧氏一瞧,林昭昭住在东街,这里可聚集朝里权贵,一寸土地一寸金呐!她羡慕得险些流口水:你那嫁妆,经营得这么好啊,这里的土地是有价无市……林昭昭好笑:不是我买的宅子,是租的。

萧氏说:那你干嘛放着永安巷的宅子不住,租这里?林昭昭面色不改,解释:那里住了户亲戚,我不爱和人挤,恰好这是熟人的宅邸,就低价租来了。

萧氏不至于没眼色到追问熟人是谁,她晓得林昭昭父亲以前做到西北军副将,有些个官场朋友也正常。

她打量着,忽的嘶了声:我的个乖乖,刚刚只顾着和你说话,没留意,你住得离国公府这样近啊!几乎就在同一个街巷,左右也就几十丈的距离。

虽萧氏带杨兰芷见齐氏,但说到底,国公府才是她最满意的女婿府,要真如此,那也算光宗耀祖了!萧氏:那这样,你是不是能经常看到裴公爷?林昭昭:……哪那么容易,裴公爷乃大忙人,难道是住得近,就能经常看到么?萧氏:也是,你瞧我糊涂了,再说啊,就算你和裴公爷真遇上了,他看你发式是妇人的,甭管你是天仙,也会没留意吧。

林昭昭:哈哈,也是。

请佛容易送佛难,萧氏参观完宅邸,总算走了。

金乌西垂,漫天霞色匀在天际。

雪净堂小厨房,林昭昭挽袖忙活着,满霜扒拉在门口,问:真不要我帮忙吗?林昭昭淘完米,甩甩水珠,说:要啊。

满霜:什么忙啊?林昭昭:试吃。

她太久没进厨房,也难怪满霜怀疑,况且,这回要做的也不是昨天的醒酒汤,回忆着步骤,林昭昭打开几个鸡蛋,加葱花与各种调味料,打散。

锅开始沸腾时,把鸡蛋液分几次倒进锅里,再焖上,如此反复,最后撒盐出锅,盛在白玉碗里,冒着热气,简单的菜式,却是色香味俱全。

满霜吸溜吸溜,吃完一碗,烫得舌尖有点热,直比拇指:太好吃啦!林昭昭笑说:吹凉再吃,别烫着了。

她拿起盛好的粥,瞧着时候不差多少,裴劭也该回来了,端去水霰堂。

恰好在廊下遇到长河,长河说:公爷刚刚往青丝亭去了,小的带夫人去。

林昭昭掂量托盘,把让他带粥去的话,咽回去。

路旁花草树丛,春虫鸣叫,越发响亮,鲜草有股凉凉的香味,夜风微凉,长河提着的八角鎏金瑞兽风灯,在路面映出一块亮影。

林昭昭踩着那点光,走到青丝亭。

这里并非全然的黑暗,一个泥炉燃着,冒出一点火,上面正在温酒。

裴劭盘腿坐着,他肩膀宽阔,背影挺直,手中捏着白玉杯,半仰头,一人对月酌酒。

听闻脚步声,他手朝后挥挥手:不是说了,天大的事都别来打搅我么。

长河示意了一下林昭昭,然后自己默不作声地离去,林昭昭则踩着石阶,一步步走上亭子,裴劭察觉到什么,他倏地回头,便和林昭昭双眼对上。

他唇角压着,语气僵硬:你来做什么。

林昭昭静静看了他片刻,又走近来,她抚好衣裙,在他一旁坐下。

两人之间,一臂的距离。

她放下鸡蛋羹,瞥了裴劭一眼:早知你在喝酒,就给你做点下酒菜。

裴劭瞥那热羹,目中细微地滞了滞,抿了一小口酒,又道:早知你要来,我就不在这。

林昭作势要起身,裴劭蓦地倾身,压住她衣角,他眼睛像一潭深池,沉甸甸地压着什么。

端的是爱逞口舌之快,不知道谁给惯的。

随后,他长手一伸,拿过那碗粥,两三口喝完后,眉头便也舒展开,却还端着架子,说:再盛一碗。

林昭昭耸肩:没了。

裴劭:不可能。

林昭昭:真的,我家满霜吃了。

裴劭:……你婢女是猪吗?林昭昭白他一眼,这回是真想走了,只是还没站起来,裴劭眼疾手快,把她按回来,自己挪一挪,又挪了挪,那一臂的距离就没间隙了。

他一手箍着她的腰,另一手捏着她手腕,不愉:你难得下厨,都给她吃了,我还没发火呢,你还袒护她。

他眉头微皱,控诉着,又莫名有些委屈巴巴,像是在讨要抚摸的大狗狗。

林昭昭抬手,轻刮了下他下颌,忽笑出声:所以还气吗?这问的是昨天的事。

裴劭搂着林昭昭,手臂紧了紧,不假思索:气。

林昭昭:小气。

裴劭把林昭昭曾经说过的话,奉还回去: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又说,说真的,你心里,我重要还是白斩鸡重要?林昭昭奇怪:白斩鸡是谁?裴劭咬牙:好啊,你居然不是先回答我重要。

林昭昭:……随即,裴劭嘟囔:白斩鸡就是杨寒。

林昭昭笑意缓了缓,沉默下来。

裴劭从鼻腔里轻哼一声。

他手指摩挲着她的后脖颈,一下两下的,忽的停下。

春夜月色在他眼里留下虚晃的浮光,他凑近林昭昭,带着一丝陈酿的芬芳:阿暮,我想知道,你和杨寒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