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依旧胶着,上殷和漳国的军队虽经历了几场败仗,但却越挫越勇。
本来为了接下来的兵防一事,段恒在孟辞舟和齐曕之间一直很犹豫,经过了顺山苑一事,他对孟辞舟到底生了疑虑,最终布防一事落到了齐曕手里,与此同时交到齐曕手中的,还有剩下那半卷兵防图。
转眼,已经是中秋。
战事艰难,城中没几分节日的喜庆,虽是团圆日,却不知有多少人家再难团圆。
齐曕出书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明月高悬,院子里的青石板上铺就了一层洁色的银霜。
齐曕从书房离开,回到竹苑,进了院子,就看见了坐在石桌边上撑着胳膊打盹的小公主。
他放轻脚步走上前,伸手轻轻抱住她的腰,打算将人抱回屋里睡。
但他只刚一动,被他圈在怀里的人就醒了。
姜娆睁开眼,看见齐曕,很是依恋地伸出细细的胳膊,攀附到他身上挂着,嘴里嘤咛出声:侯爷终于忙完了呀……臣不是叫公主不要等么。
齐曕就近在凳子上坐下。
姜娆没接这话,像是还有些困倦,蜷在男人怀里一动不动。
就这样抱着人温存了一会儿,她才悠悠清醒过来,从齐曕怀里挣脱出来。
她眸子萦着团雾气,声音也轻轻柔柔的:不行,要等侯爷的,今日可是中秋呢。
回想起上次在唐城过的中秋,齐曕覆了层寒霜似的眸仁不禁染了些许笑意,只是转瞬而逝。
清冷的月光将他神色照得有些凉薄,他抬头看月亮,低声道:月色倒不错。
姜娆仰着脸看他的侧脸,眸光闪了闪,移开了视线。
她将自己面前的小碟推到齐曕面前:侯爷尝尝这月饼,这可是我亲手做的。
齐曕闻言低头,听见她说是亲手做的,眉梢轻挑了一下,捻起一块月饼来,没尝,先细细瞧了瞧。
他唇边很快抿了丝笑,语气颇有些戏谑:看得出来是公主的手艺。
姜娆一噎,抬手摸了摸鼻尖,有些底气不足:也没有很丑吧……指腹在月饼上雕出的动物图案上摩了摩,齐曕放柔了声音:小兔子很可爱,和公主一样。
姜娆脸微微红了红,嘴角忍不住地上扬,同时松了口气——万幸齐曕认出了她刻的是小兔子,这几块月饼已经是她今日做的月饼里卖相最好的一批了。
被夸了一句,姜娆颇有兴味,笑盈盈催:那侯爷快尝尝看。
两人早用过晚饭,齐曕眼下并不饿,也没什么胃口,但看着身侧小人儿秀色可餐的笑靥,不觉有了几分食欲。
咬一口月饼吃进嘴里,他又听小公主意味深长地嘱咐说:要细嚼慢咽哦~他看她一眼,唇边噙了抹笑,刚要说话,笑意猝然顿住。
姜娆眯起眼,上挑的眼尾勾出几分俏皮的狡黠:怎么样,好吃吗?齐曕没说话,将口中的点心慢慢咽下,又从身上取了一方帕子出来,舌尖一顶,口中吐出一个物什,落在帕子上——是一枚铜钱。
他有些无奈:臣只听过饺子里面包铜钱的,这月饼里面塞铜钱……上殷和晋国好像都没有这样的习俗。
姜娆支着胳膊,撑着脸看他,语气很有些认真,却是问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侯爷会想家吗?齐曕看她一眼,垂下眼帘,用帕子细细地擦拭那枚铜钱:公主是想家了么。
他将问题抛回给她,她也不急不恼,点了点头诚恳回答:想啊,很想家。
前几年做梦的时候都在想,要是醒来之后发现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那该有多好。
可是,梦做得多了,也就清醒了,我明白,家没了,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语气有些低落,齐曕将擦拭干净的铜钱和帕子一起放下,看她。
见她眼角湿润,他叹了口气,伸出手拂去她的泪,神色温柔:别难过,如今一切都好起来了。
姜娆眨眨眼,将眼泪很快眨干,眸子里复又亮盈盈一片,像是有一团不灭的火,能照亮人一生的荒芜。
她抬手,捉住他挲她脸颊的手:是啊,如今一切都好起来了,所以,侯爷也不要难过了。
齐曕眸色微凝:臣……哪里难过了。
姜娆未语,只是凑近他,娇软的身子填满他怀,小小的脑袋搁在他肩头,还用她柔嫩嫩的脸蛋儿蹭他的脸。
她娇憨的声音飘飘然地落进他耳中:方才侯爷问,为何月饼里有铜钱,那是因为……她拖长了语调,笑意泠泠,今日是侯爷的生辰呀。
她探探脑袋,吻他耳侧:贺泠哥哥,生辰安乐。
贺泠的生辰与中秋是同一日,这在上殷不是什么秘密,她只懊悔,去岁中秋她还不知他的身份,平白错过了一段好时光。
齐曕良久没有动作,也没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握住她腰,将她整个人捉起来,抱坐到腿上。
公主这是从哪儿学来的小花招,嗯?他捏她的腰,语调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可她却分明听见他的声气儿微微颤抖。
姜娆轻笑了声,笑声消散的同时,紧紧抱住他:上次的中秋,我还不知道侯爷就是贺泠哥哥,都没有给侯爷准备生辰礼呢。
既是生辰,又是中秋,贺泠哥哥,你一定也很想家吧?她抱紧他,用尽力气,像是要将身体所有的温度过渡给他:但是以后,娆娆都会陪侯爷过生辰。
侯爷有娆娆了,娆娆给侯爷一个新的家,好不好?好。
他很想回答她,喉头却烧灼得厉害,发不出一点声音。
于是,只能用力回抱她,几乎要将人揉入骨血,从此交融不分。
良久,他声音发哑:公主……姜娆咬他的耳朵:错啦,没有公主,只有娆娆。
齐曕笑,缱绻吻她耳垂:好,娆娆。
此生有娆娆,死而无憾。
*八月下旬,齐曕立军令状出征。
起初,捷报连连,然而到了九月,形势却急转直下,接连大败。
等段恒和孟家反应过来齐曕叛国的时候,上殷和漳国的军队已经深入了晋国腹地,直逼安梁。
玄武军凶猛残暴,两军对上,陷入一场鏖战。
十月,玄武军渐渐不敌,已经露了败势。
安梁城中人人自危,数不清的高门世家携家眷和金银珠宝出逃。
昔日笙歌曼舞的安梁城,转眼已是一片萧瑟景象。
瘟疫爆发、皇权更迭、战事连连,再加上玄武军和皇族段氏的多年暴虐无道,晋国气数早就尽了。
十月下旬,安梁城破,晋国亡。
这场牵涉了上殷、漳国、晋国三国的战事,因为两次兵防图的泄露以及齐曕作为内应的缘故,仅七个月时间,就宣告结束。
十月二十三,安梁彻底被上殷和漳国控制。
段恒被困干德殿,姜娆入晋国皇宫。
朱甍碧瓦,峻宇雕墙,巍峨的宫殿,玉砌的楼苑,在一片秋风落叶中,只剩下无尽的荒凉。
姜娆孤身一人,没带任何人,独自走上了幽长的殿阶。
有那么一瞬,她有些分不清,眼前所见究竟是晋国皇宫,还是当年国破时上殷的皇宫。
那年国破家亡,上殷皇宫也是如此一般的萧索,唯一不同的是,上殷之亡,远比晋国如今的景象惨烈。
那年的上殷,入目皆是鲜血。
姜娆有些呼吸不畅。
走过大半殿阶,脖子越发像是被人攥住,终于,她看见殿阶的尽头,穿着玄色铁甲的男人负手而立。
他俊朗的面容布满阴翳的戾气,看到她的一瞬,周身的肃杀才稍稍消退。
姜娆走到殿阶尽头,终于到了干德殿的大门外。
齐曕跪下行礼:臣,参见公主。
姜娆面露柔色,却没拒绝他的大礼,只略抬了手,声线平稳道:免礼,平身。
这一刻,她是君,他是臣。
她是上殷明华公主,他是贺家贺氏三郎。
齐曕起身,看向紧闭的干德殿殿门:公主,段氏一族所有人,皆在殿内。
姜娆望着大殿的门,端丽的面容浮上了一层冷意,竟显得森然可怖,让人脊背生寒。
过去的数年,她无时无刻不想着复仇,想着要将段氏和孟家玄武军千刀万剐,她以为真到了这一刻,她该激动得浑身战栗,然而此时,她却觉得内心无比平静。
恨意不再日夜煎熬她的骨血,因为已与她的血肉融为一体。
走吧。
齐曕看她一眼,上前推开了大殿的门。
--------------------作者有话要说:我有罪,一天比一天晚,明天一定早点(握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