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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阳和启蛰你该问我有几分担心。

2025-04-02 00:57:49

烟雨坐在案桌前为手里的小青莲,仔仔细细地缀上了最后一瓣叶。

飞英花会还在继续,云头压的低低,风一时起一时落,席面上的杯盏就盛了许多花儿。

于是许多姑娘公子都或吟诗或饮酒,亦或是即兴画了一副山水图,席上始终充溢着欢快的气氛。

期间,还有一位护国将军府家里的小将军,为大家打了一通醉拳,那身型俊逸洒脱,惹得在场的姑娘公子们一阵叫好。

宴席快要到尾声了,天似乎要落下雨来,琅琊公主务求这场飞英花会办的圆满,一抬眼就望见乌云由远及近地飘过来,心情就有些不美了。

她低声吩咐了内侍几句,又往埋头缝青莲的小姑娘烟雨看过去,唇边就勾勒起微笑的弧线:这小女儿生就了一张倾国姿容,若是性格乖张些,怕是要在这飞英花会掀起一场风波,好在她倒乖觉,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缝了半个时辰的花儿……想到这里,琅琊公主便失去了关注她的兴趣,只勾唇一笑,道:瞧着快要下雨了,着人将桌案抬到廊下去,看雨赏景,也有一番意趣。

都是青春正好的少年人,席上刚熟络起来,正是意犹未尽的时刻,听得公主发了号,都纷纷向着廊下去了。

烟雨将小小的青莲放在手心,顾瑁在一旁挽上了她的臂弯,低头去看她手心里的青莲,啧啧道:若是将她摆在接天的莲叶下,可不就是真真切切的一朵莲?濛濛你的手可真巧。

烟雨同顾瑁挨着走,小声说道:你方才写的字才叫好看呢!我就不成,拿着笔在纸上一通写,猫爪子按个印儿都比我强。

那是自然。

顾瑁理所当然地认领下这份夸奖,宁舅舅写了两千个字给我临习,可不是白写的!烟雨在心里小小地惊讶了一下,原来顾瑁是临习的小舅舅的字啊,怪不得这样好看。

她微微回身去看放置书画的桌案,快要下雨了,内侍宫娥们一样一样地收物事,还未及将书画收过来,烟雨便把小青莲往顾瑁的手里一放,回身略走了几步,将桌案最上的那一幅字儿拿在了手里,又追上了正原地等着她的顾瑁,往廊下去了。

顾瑁就笑她:你就这么喜欢我,还特特把我的字儿拿回来。

烟雨把脑袋搁在顾瑁的肩膀上蹭了蹭,有点儿赧然:喜欢你是一宗……她低头往手里的字儿上瞧了瞧,轻声念了出来,一念慈祥,酝酿两间和气;存心洁白,昭垂百代清芬。

①她的嗓音清稚,同落雨之前氤氲而起的烟水气尤为合衬,顾瑁把她拉到廊下来,小声同她说话,我小的时候,想捉了一只麻雀去喂猫儿,宁舅舅知道了,就写了一幅字儿劝我善良——他可真不了解我,你瞧我如今的眉目之间,天生一股悲天悯人的气息。

烟雨本有些沉郁的心忽的一下子舒展开来,她觉得顾瑁真的很可爱,一边微笑着,一边默默地将字儿卷成了卷轴,接着拿手边儿的帕子仔仔细细地系在了上头。

云头压的更低了,渐渐将天地间压成了鸦羽一样的青蓝色,雨点子倏忽之间就来了,大而绵软地落在草木花枝上,也落在了魏王梁帆悬的心上。

她叫烟雨,也许是姓顾,也许不姓顾,总之是同那三位顾家小姐是一道的。

透过雨帘看过去,小女儿的面容在浅雾里时而模糊,时而又清晰,她坐在那儿慢慢地系卷轴,纤白的手指绕出了柔软的弧线。

曹长史在他的耳边轻言:……是客居在金陵顾氏的表姑娘,以往未曾出来交际过,这一回是随着大长公主殿下过来的。

梁帆悬不愿听得那么详细,只微微点头,低头望住了手里的两枚发饰。

她擅制艺,这两枚精巧的发饰必定出自她手,想来是皇姐瞧着有趣便强要了去吧?梁帆悬觉得今日的聚会很好,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也很有趣儿,她也是头一回出来交际,而他,这几日在狮子岭小住散心,恰巧也来参加了这飞英花会。

静默无语地在聚会上做一只青莲,那低垂的眼睫下,一双澄澈的眸子安安静静,柔软的令人心疼。

曹长史又闲话一句,道,盛大人的马车在园外脱了缰,求助了亲王护卫,臣方才闻讯赶了过去,那马车窗帘掀了一角,里头那双眼睛躲闪了一下,分明是程阁老的外孙子……梁帆悬哦了一声,冷哧道:那孙子扯进了‘行首案’,都察院那帮子人死咬不放,朝野之下都盯着,程阁老怕是不敢徇私,怕是要将人藏进墓园子里。

听闻这程务青桀骜不驯,这回竟能乖乖藏在马车里,倒也稀奇。

曹长史低声道,又问,此事您怎么看。

梁帆悬不置可否,且瞧我那几位哥哥的吧,本王冒什么尖儿?东宫必定力保程务青,借以换取湖阜党的忠心;齐王从北地赶来金陵,美其名曰是思乡心切,这些时日在金陵也是极尽胡闹,明面上是不会有任何动作;至于另外六个哥哥,封地皆在边境,目前还瞧不出动向来,他一个未就番的闲散王爷,何必趟这个浑水?横竖他正年轻,做那个摘桃子的人岂不省力气?雨帘里传出了琅琊公主的声音,今儿实在快活,既然大伙儿都有亲长领着,今夜便在这里宿下,泡一泡温泉,岂不快哉?顾瑁和烟雨当下觉得很突然,可细想一下倒也不是不合理。

这里地处狮子岭,原就距金陵城颇远,此时又天降大雨,也不知几时能歇,倘或冒雨回去,怕有险况,若是待雨停再走,天黑路滑,更添凶险。

席上的姑娘们少不得要差婢女去请示亲长,烟雨看着外头的雨帘望呆,顾瑁就来戳她,若一时雨歇,我们回去不回去?烟雨自然是愿意回去的,她点了点头,若是不回去,娘亲该担心我了。

还有一宗,她从没有在外头过夜过,若是今夜宿在了这里,虽则有青缇相伴,又是在皇家园林里,大约一夜都会难以安眠。

不一时顾瑁身边的侍女饮溪便来回禀道:太主殿下困乏的紧,这会儿已然午睡去了。

太主娘娘年近七十,白日里总要睡足一个多时辰才好,这会儿睡下,怕是要申时二三刻的样子才会起身,那时候即便雨停了,天也要黑了。

烟雨闻言眉眼便耷拉下来了,饮溪瞧出了表姑娘的不安,忙又慰藉道:殿下身边儿的白嬷嬷叫人往家里头送信儿了,特特叫人先去知会四姑奶奶,姑娘别担心。

可是烟雨还是很害怕,她的心里跳个不停,可眼下外头下着雨,太主又在午睡,也只能悉听尊便,于是那一头公主道了散席,又约定了贵女们晚间戌时一刻往寒酥池泡汤去。

于是廊外陆陆续续来了许多抬小轿子,一一接了众贵女往水榭那里去。

烟雨同顾瑁一前一后乘了小轿子走,她和顾瑁随着太主殿下而居,将将行到了院外,忽有一人叫停了轿子,烟雨躲在帐中只觉忐忑,那人在外头恭敬道:问姑娘好,小的奉主人之命,来奉还您的物什。

有了上一回顾珙的教训,烟雨哪里敢停留,只叫轿夫快些走,轿夫倒也听话,抬了轿子便快快地向前走了。

那人倒是知礼,并没有追上来,烟雨这才放下一颗心。

进了太主殿下的居所,烟雨小声儿同顾瑁说起方才的事,顾瑁想了想,一个激灵:说不得是魏王殿下,派人来送还小鸭梨和甜樱桃呢!烟雨这才觉出来方才的确有些惊弓之鸟,便有些歉意,只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两个小姑娘晨起起的很早,这一时也有些犯困,这便洗漱了一番,头并着头睡了。

雨天午睡最是睡的足意,烟雨醒来时,窗外是稀蓝的夜,零星点着灯。

她有些怅惘,问起顾瑁来,青缇正为姑娘熨烫衣衫,这一时笑着说:太主殿下醒来时想起年轻时候的事,有些心气儿不畅,瑁姑娘进去侍候了。

烟雨闻言便要进去,青缇轻声道,殿下这一时舒服了许多,同瑁姑娘正说着体己话,您且在廊下看看景也是好的。

烟雨最是乖觉,便在廊下坐在绣凳上瞧檐角滴落的雨,忽有一位外院的护卫进来通禀道:表姑娘,外头有一位侍女求见。

烟雨一愣,忽想起午睡前要还她发饰的那一位,她原就有些歉意,这一时便走出了院外,见一位侍女恭谨而站,唤了一声烟雨姑娘。

烟雨见并不是午间那一位男子,细想了下,怕是午间她太惶恐,故而才派了一位侍女来。

可是来送还发饰?她和气地问道,略有些抱歉地说,午间是我的失礼,还望你向你家主人转达我的歉意。

那侍女却是微怔,旋即笑说,正是来还姑娘的发饰。

您是娇客,我家主人必不会怪罪。

她向远处道,因不知姑娘是否会见奴婢,故而发饰还在我家主人身上,还请姑娘移步。

烟雨摇了摇头,推拒了,不是什么紧要的物什,既未带在身上,那便下回吧。

她转身欲走,手臂却被捉住,烟雨心一惊,转身的一刹那,脖间有冰凉的触感贴上来,她不敢低头,那侍女另一只手挽住了她的肘弯,笑着说道:姑娘,同我走一遭吧。

烟雨的心一瞬凉到了极致,她僵硬地随着那侍女走,匕首慢慢下移,抵在了烟雨的腰间,她怕极了,想要跑想要挣脱,可脚却不听使唤,脑中混沌一片,万花筒似的闪过许多杂乱的画面,将她牢牢地锁住,动弹不得。

穿过了水榭,路过了小亭,出了园子,再一路向密林深处去,路上下了雨,泥泞缠住了鞋,烟雨的鞋袜也走掉了,嫩白的足沾了泥污,终于被这侍女一路劫持在了一片山野间。

那山野下,站了位年轻公子,听见响动,慢慢地转过身来,一身锦衣,一双桀骜的眸子。

正是程务青。

上一回在河清园,他同样买通了侍女哄骗烟雨出来,这一次又故技重施,当真可恶!此时月黑风静,周遭只点了几盏灯火,将程务青的眉眼映的犹如鬼魅。

烟雨心里骇怕极了,不由地向后退,腰间却一凉,似乎是那匕首刺破了衣衫。

听得眼前的小美人儿痛楚地哼了一声,程务青疾步走了过来,一把推开那侍女,厉声道:怎可这般待盛姑娘?烟雨见他上前,大骇,转身便欲走,那程务青却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颤着声音道:盛姑娘,我实在倾慕与你。

前些日子大约中间人传岔了意思,叫你误会了我……姑娘,我是真心想娶你为妻的。

烟雨怕的要死,只觉得浑身冰凉,脚下刺骨,她挣脱着他的手,向后挣着,用力支撑着心神道:你若当真这么想,就不该将我骗来……程务青是个信哄的性子,他今日藏在马车里随继父来了狮子岭,小妹去了公主别业,他在周遭转悠,打听了烟雨也在此处,登时觉的此行不虚,这便冒险将人骗来。

此时他见盛烟雨面上泪痕未干,愈发显得楚楚,更是令他心疼,这便松开了手,将手举起在身前,满眼诚恳:我见不到姑娘,就像是要死了一般,五脏六腑痛的厉害……他松了手,烟雨便往后退,他也向前逼近,面上满是痛彻心扉的神情,他又唤了一声姑娘,只将烟雨骇的发根处都在发麻。

许是看出了烟雨想逃,他又向前伸出手去,妄图再抓住烟雨的手,烟雨骇得一个转身,拼了命地向后跑去,却听空中传来簌簌一声,身后程务青一声惨叫,似乎是受了什么重击。

烟雨回身惊骇一眼,只见程务青倒在地上,右眼插了一枝箭支,鲜血从其中源源不绝地涌出来,直痛得程务青在地上蜷缩哀嚎。

再一顿,那原站在远处的侍女也中了一箭,闷声倒地。

烟雨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连连后退,拔腿就跑,却在下一瞬扑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她惊魂未定,在这个怀抱里推拒着、捶打着,而这个怀抱却不退缩,只一手将她轻轻环住,一手轻拍着她的肩背,在她的耳边轻哄:烟雨,不怕。

烟雨闭着眼睛哭,捶打着他胸口的力度逐渐变小,她埋在他的怀里颤抖着,啜泣着,慢慢地抬起了眼,撞上了那一双载着光的眼眸,像是穿破云层,照亮了她眼前的黑暗。

小舅舅……烟雨啜泣着,轻轻唤了一声,那声音却是支离破碎的,颤不成声儿。

顾以宁一手抚上了她的后脑勺,轻轻揉了揉,别怕,我在。

身后有护卫列队而来,顾以宁眼中闪过一线戾色,双手捂上了烟雨的耳朵,向石中涧道:三十军棍。

石中涧领命,领着护卫向那头哀嚎声跑过去不提。

顾以宁扶住了烟雨的肩,弯腰去看她,待看到她赤着一双足,其上已然沾染了泥污,这便将她轻轻安置在石上,蹲下身子,将她的一只脚轻握在手里,拿棉帕轻轻为她擦拭。

小女儿坐下来仍在啜泣,眼泪一颗颗地砸在了泥土里,砸在了顾以宁的手上。

他温柔地为她擦拭着小脚,直至泥污渐渐被拭去,慢慢显露出白洁温软的小巧形状。

他说着抱歉,把她这一只被擦拭干净的小脚,搁在了自己的膝上,又轻轻握住了另一只,他抬起眼睫望着她委屈的眼泪,是我来晚了。

烟雨怔怔地看着小舅舅,摇了摇头,泪珠儿就像断了线的珠子落下来。

我不哭了,您别担心……她拿手背去擦眼泪,依旧抽抽噎噎地,您担心我了吗……顾以宁抬起手指,为她拭去了眼下的一片湿润。

哭也没关系。

他温柔地望住她,来时险些跌落山涧——你该问我有几分担心。

第35章 .流绪微梦它像一个低着头哭泣的女孩子……烟雨坐在石上,赤着的足被握在小舅舅的手上。

险些会跌落山涧?她的心神被这一句牵动,完全忘记去问他担心有几分,为何?密林里飘着一簇一簇青蓝的火,也许是会发光的虫儿,也许是郊野间的鬼火,倏忽飘过来时,为顾以宁的眉眼,晕染了一圈青蓝色的边儿。

他安静地垂下了眼睫,认真地为她拭去脚踝上的污泥,青白修长的手指下,异常的温柔。

……岭下有一处山路塌了方,为求速达,便绕行了险峰。

他轻描淡写,现下看来,万幸。

他说万幸时,尾音轻轻地落下来,像是舒了一口气。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若是不深思,决然是想象不到方才的险况的。

进入狮子岭唯一的山路,被坍塌下来的山石拦腰切断,那时候雨还未停,惊涛骇浪一般地推过来。

顾以宁在堆积如山的山石前勒停了马,不过一息的功夫,便策马上山,另择崎岖山路而行。

经过虎啸涧时,骏马脚下打滑,若非顾以宁飞身而起,抓住了生长在山壁上的黄桷树枝条,怕是要随着马儿,落入万丈深涧,命丧黄泉。

烟雨悄悄地又掉了一颗眼泪,面庞白的像纸,没有一点血色。

万幸……她啜泣的嗓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万幸您来了。

她觉得自己很愚蠢,用手背抹了抹眼泪,……起先是给人骗了,可我以为是魏王殿下找我有事,才会出去的,不曾想到,那个侍女竟然拿了刀,抵着我将我带了过来……她说好疼,抽抽噎噎地拿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接着又指了指自己的腰侧,您看,是不是流血了……小女儿仰起了头,露出了纤柔的脖颈,青蓝的光下,似乎有一道浅浅的血痕。

顾以宁认真地看过去,眉头便轻蹙了起来。

未曾破皮,别怕。

烟雨耷拉着眼睛,把手放在了腰侧,委委屈屈地说,她还拿刀抵了这里,有好几次,我都觉得刺破了衣裳……她摸索了一下,果真摸到了刺破的衣衫,她慌张地低下头,掀起那块破裂的布,露出了一小片白如春雪的肌肤。

顾以宁的视线一瞬调开,将她的脚轻轻搁在石上,旋即站起身来,将外衫除下,披在了烟雨的身上。

泪痕未干的小女儿被裹进了大大的外衫中,那外衫是春雪一般的白色,她拿尖而小的下巴颏蹭一蹭衣领,像只孱弱的小兔。

她吸了吸鼻子,您的衣裳,有雨过天青的味道。

雨过天青,是什么样的味道呢?清洌、飘渺,带着远山烟海的浩渺之气,亦或是寂夜山林涧的清露,剔透甘洌。

顾以宁嗯了一声,带着柔软的温度,他忽而弯下身子,将她从石上轻拽了一把,站起了身。

于是他背转了身,冷清的嗓音由前面传过来,上来。

方才极度的惊惧下,走了那么久,烟雨的腿脚已然酸软不堪,此时见小舅舅背转了身子要负着她走,鼻子便又有些微酸。

饶是站在了石上,烟雨依然要踮着脚,抬高了手臂,才能环上小舅舅的脖颈,她往前一趴,一整个人便趴在了小舅舅的身上。

小舅舅的脊背宽阔而坚实,修长的的一双手向她伸过来,托住了她的身体,将她负在了身上。

烟雨在小舅舅的背上乖乖地趴着,像一个被雨淋了的布偶娃娃,苍白而又孱弱着。

她拿下巴颏在小舅舅的肩头点了点,终于在他的颈窝,寻到了一方凹陷的柔软。

身前人似乎因她的动作微滞了一下,旋即慢慢提脚向前去了。

小舅舅的面颊贴起来好舒服啊,细腻又温软的质感,烟雨把脸偷偷地贴在了他的面颊上,慢悠悠地想。

方才的那些凶险和惊骇,在遇见小舅舅之后一扫而空,小舅舅的脚步深稳,离得这样近,能听到他轻缓平稳的呼吸声。

烟雨吸了吸鼻子,轻声问他,小舅舅,我总在您的面前哭……顾以宁嗯了一声,我觉得很好。

烟雨歪在了他的颈窝,从侧面看小舅舅,深浓的眼睫在青蓝的夜色里微动。

我哭的时候,样子一定很丑……她喃喃,有些懊恼的自语着。

小舅舅却停住了,要她去看路边大石旁的一株曼陀罗花。

烟雨把视线挪过去,望住了那花儿。

将才的一场雨,将这株曼陀罗花的花冠打的垂了下来,那姿态如轻舞的裙摆。

它像一个低下头哭泣的女孩子。

顾以宁说,样子很可爱。

他说着,继续向前走,不急不缓。

烟雨的心剧烈的动起来,像是一群水鸟,倏忽振起翅膀,扑腾扑腾地掠过烟波浩渺的江面。

雨后的烟水气在周遭密林氤氲,路旁花叶偶然落下雨珠,发出滴答的响声,月亮会出来吗?也许正在云后向下探望呢,就像此刻的她一样。

烟雨这样想着,在小舅舅的耳后小声地问,您如何会来狮子岭?她懒懒地趴着,……又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消息传回了府,你的娘亲很担忧,寻到我这里来。

顾以宁的声音传过来,清净安宁的语调。

顾以宁不愿多说。

傍晚时,祖母身边的白嬷嬷传回了信儿,彼时石中涧已然得到了成务青在狮子岭的消息,程务青对烟雨有觊觎之心,顾以宁当即便欲出府。

顾南音便是那时飞奔过来的,在西府门前拦截住了他,面色带着无限的忧虑和急切。

……濛濛幼年时眼盲过,见不得黑,又有个择席的毛病,哪里能在陌生的地方外宿啊,六弟若是赶去狮子岭的话,可否将她接回来……顾以宁自是应允,一路上因了顾南音和程务青两宗,才会愈发焦急。

想到娘亲,烟雨的心,便有一阵儿一阵儿的委屈涌上来,眼眶又有些湿润了。

我以后再也不出门子了……总是会遇上坏人。

顾以宁轻轻摇了摇头,若一味敛束清苦,是有秋杀无春生……(1)不必因旁人品行不端,而敛束自己。

他说,你没有错。

小舅舅的声音,在寂夜里安宁地像流水淙淙,温柔地拂过烟雨的耳畔,她累极,上下眼皮打着架。

嗯,您说的对,我要去看星星,看月亮,看云……您背着我……夜色慢慢浓酽下来,前方便进了园子,他们的身后,是静默无语的护卫,顾以宁的耳畔,有咻咻的鼻息传过来,像是一只熟睡的花猫儿。

为什么魏王来寻你,你会出去?顾以宁低声自语了一句,久久没有得到回应,他并不期待,亦或是根本并不想让她听到。

前面便是太主的居所了,顾瑁在那里焦急地站着,眼见着宁舅舅负了烟雨来,她抹着眼泪便迎了上去,跺着脚哭。

都怪我,都怪我……她捂着嘴,看着烟雨赤着脚,像个布偶娃娃一般趴在宁舅舅的背上,自责便潮涌而来,若我能多看顾她一些,就不会这样了……顾以宁叫顾瑁收声,慢慢地同她一道儿进了卧房,将烟雨安置在了床榻上。

她累极了,眼下还未醒,顾以宁命人只留了一盏灯,叫青缇在一旁守着,姑娘若害怕醒来了,即刻叫我。

青缇面上的泪痕还未干,闻言应了一声,自去床榻边守着姑娘了。

顾以宁走出了外间,在廊下站定,顾瑁抹着眼泪追上来,急急地来问,究竟是哪个混蛋,我要宰了她!顾以宁看着外甥女儿难过的面容,叫她安心。

回来时,已有人清了道,倘或有人问起,烟雨便是同你一起,不曾出去。

顾瑁知道这关系着烟雨的清白,郑重其事地点着头。

您放心吧,我小瑁子心里有数。

顾以宁嗯了一声,大踏步向外行去,浓酽的夜色里,石中涧拱手而站,神色凝重。

……属下方才狠狠打了这狗贼三十军棍。

这一时昏了过去,正由郎中治伤涂药,饶他一条狗命。

顾以宁不置可否,面庞隐在黑暗中,看不出情绪起伏。

石中涧大着胆子问道:此人乃是程阁老唯一的孙子,如今因了行首案,将他躲藏在各处,既然咱们得了他,何不……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又想到方才他竟敢哄骗表姑娘,若非他们及时赶到,怕是后果不堪设想,面上便狰狞起来。

三十军棍不过是给他一个教训。

顾以宁声音在寂夜里冷的像冰,此人实为‘行首案’之首恶,刑部直隶府清吏司前些时日,下发了此人的缉拿令。

石中涧闻言立时明了,这便拱手退下。

顾以宁站着,颀秀的身形在光影里成了长长一道,他的胸口忽然剧烈的痛起来,大约是方才在虎啸涧飞身自救时,将伤口扯开了。

正强忍痛楚时,却听有脚步声匆匆而来,小丫头青缇的声音在他的身后急急响起。

……我家姑娘醒了,大约是择席的缘故,哭的不能自已。

顾以宁闻言,夺步进了院子,再往烟雨的卧房而去。

周遭皆暗,只有昏昏的云丝账中,纤弱的小身影抱膝坐着,脑袋深深埋进了臂弯,乌发逶迤在侧边,像是脆弱的,易碎的一朵花儿。

他近前,那小女儿从臂弯里抬起了眼眸,小小的灯火映在她的眸子你,将其间的惊骇和恐惧照的一清二楚。

她见小舅舅来了,倏忽向着他张开了手臂,啜泣着望着他。

小舅舅,我的梦里黑乎乎的,好害怕,她恳求,像是怕他拒绝,好像需要抱一下……第36章 .世有凉薄云朵生了根,星辰偎进了月亮……深山老林子里的夜,即便是住在金雕玉刻的房子里,也是能隐约听到几声野狼的嚎叫。

公主住掼了的山野意趣,听惯了的夜阑风声,于烟雨而言,是缠绕数十年的梦魇。

黑暗里有什么呢?湿滑的石壁上生长了青苔,摸上去滑腻温软,像是蛇的质感,好在脚下踩着的是实心的土,可惜有斗大的老鼠尸体,她记得她渴极了,在石壁上抹一把,送在唇边吮一吮,苦苦的滋味。

从梦魇里挣扎出来时,帐外站着的人,望着她的一双眼眸深秀,浮泛了一点雨夜的静沉。

他站在那儿,便能使她的心无端安定下来,像是云朵生了根,星辰偎进了月亮的臂弯。

她说好像需要抱一下,尾音渐弱,像是怕他拒绝,耷拉着的眼睛里就升起了一层浅浅的雾。

小舅舅在她的床边坐下,那是青缇陪着她坐的绣凳,他没有抱她,只是微微俯身,将软被盖向她的脚踝处。

别怕,我在。

他说话得声音很轻,哄孩子似的,梦当不得真。

烟雨慢慢地将手放下来,重新抱住了膝,把尖尖的下巴颏抵在上头。

小舅舅,您的梦是什么颜色?她拿大而圆的眼睛向上看着他,那眼神怔忡。

骤然问起梦的颜色,反而要仔细回想一番,顾以宁道,也许是青绿重彩的山水画……他顿了顿,醒来就不记得了。

烟雨的心里满是怅惘,她慢慢地垂下眼睫,似乎在回忆梦里的画面。

我常做梦。

坐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偶尔能看见一些亮光,是从天顶的缝隙里漏下来的,我也不知道要在那儿坐多久,感觉像过了一百年……她想娘亲了,好在我一睁眼,就能看见娘亲的脸,圆圆的眼睛,长长的眉毛。

她遗憾地叹了口气,若是我夜里醒来,娘亲一定会抱抱我,这样我就不怕了。

灯色如迟重的金线,圈出他安宁的一亩三分地,顾以宁认真听着,将她孩子气的抱怨一应全收下。

小孩子多梦,长大就好了。

他还是轻哄的口吻,你先试着睡下,天一亮,我就带你们回家。

烟雨闻言,眉毛眼睛就耷拉了下来。

是了,小舅舅来,不单是为了她,最主要的还是太主娘娘和顾家的三位姑娘,她怎能一直让小舅舅守着她呢?想到这儿,她便乖觉地半倚在床头,青缇在门前探看,手里端了一杯热茶,顾以宁微颔首,青缇便端了进来,递在了烟雨手中。

烟雨双手捧着杯,仰头喝了一小口,再看小舅舅时,他正望向星月俱灭的窗外,偶然有风路过,拂动他的鬓发,显出清绝的弧线。

小舅舅可真好看啊,烟雨无意识地将茶水吞下,却在小舅舅转眼看过来时,呛住了,于是一通狼狈的咳嗽。

顾以宁过来为她抚背,接过青缇递过来的棉帕,仔细为她拭了拭唇边的茶水。

怎么了?他问她,眉间蹙了一道。

烟雨觉得很丢脸,苦着脸说茶很苦。

顾以宁挑眉,接过她手里的茶展,就着杯沿抿了一口,微甜漫上舌尖。

烟雨讶异地瞪大了眼睛。

小舅舅竟然就着她喝过的杯子喝水……她的心里像是驶过了一辆小马车,车轮一滚一滚地压过去,难以平静。

这便一骨碌倒在床榻上,拿软被胡乱一盖,蒙着头藏在里面。

我可以睡了,可以睡了。

她小声地说着,又偷偷从缝隙里向外看,您过一会儿再走,成吗?顾以宁的神情疏阔,将茶水搁在一旁的桌案上,点了点头。

睡吧。

烟雨闻言,便闭上了眼睛。

灯还亮着,闭上眼也能感受到一片亮光,室中静默无声,屏了息去听,便能听到小舅舅轻而缓的呼吸,没来由地使人安宁。

像是乐曲敲下了定音锤,烟雨平静下来,好像入睡了那么一小会儿,再睁眼时,还是静夜,她从软被里偷偷望出去,小舅舅坐在床榻边,一手搁在她的枕旁,一手搭在身前,闭目养神。

他闭着眼睛的样子很清冷,温润如玉的气质大约来自眼眸里的温度,闭上了眼睛,便没了那份温和。

烟雨悄悄看着他,视线慢慢地向下落,最终落在他搁在自己枕边的手上。

小舅舅的手指很美,清瘦纤长,颜色青而白,像一柄温润的玉如意。

烟雨心念微动,偷偷从软被里伸出手来,在他的手指边停了很久,再一寸一寸地挪过去,最后拱进了他的手心。

她偷眼向上看,小舅舅依旧闭着眼睛,像是熟睡了,她安下心来,也闭上了眼睛。

他手心的温热覆下来,使她睡的安心,像是可以抵御一切黑暗。

山野里鸣啁嘒嘒,石中涧安静地侯在院外,一直等到月上中天,才看见公子打卧房里出来,面上的神情温煦,却在见到石中涧的那一刻,蹙紧了眉,示意他来扶。

石中涧立即上前,扶住了他,也注意到了他左胸上的一点血迹,应该是伤口裂开了。

石中涧立时命人去请随行的医官,又将公子扶至耳房。

待那医官为顾以宁仔细检查上药后,石中涧觑着公子的神情,见他面色微霁,似乎伤痛渐消,这才轻声禀告。

太主殿下那一厢还不知道表姑娘的事,瑁姑娘陪着她睡,睡的很是香甜深沉。

他顿了顿,继续道,程务青昏过去好几回,目下被送到了青山口,由罗步帅接应了。

这些时日属下派人暗中查访,倒是找出了一些严家的细节。

石中涧回想着方才罗步帅说的话,谨慎道,前些时日四姑奶奶前往广陵,去打听的严家如今的境况,原来是同表姑娘的身世有关。

严复礼招供说,贪垧案的前一年,广陵盐商总首的独养女儿和女婿领着女儿进京,在路途中遭遇走水,一家葬身火海。

算着时间,正同四姑奶奶领着表姑娘回府的时候撞上。

严恪的女儿闺名漪漪,女婿名叫盛怀信,表姑娘恰好也姓盛……两下一对,属下猜测,表姑娘极有可能同严家有干系。

顾以宁似乎并不意外,沉吟一时,贪垧案,乃是程寿增一手裁定,第四年,耕望先生被百官弹劾,罢官流放,程寿增升任内阁首揆。

他望向石中涧,这四年间,发生了什么?那本账册,知悉之人少之又少,究竟是谁呈递在程寿增的手中?石中涧也在思索,严家早已在贪垧案中家破人亡,唯一的女儿女婿也被烧死在庙宇里,属下猜测,那账册,会不会被害死严氏夫妇的人拿走了?顾以宁不置可否,石中涧想到了表姑娘的身世,不禁感慨道:……那严家的女婿盛怀信乃是广陵安宜人,自幼便是当地的神童,可惜家境贫寒,入赘了广陵严家,同严家那位姑奶奶情深意重,那一年出事时,正是要举家进京参与会试,倒是可惜了。

若此推论为真,那烟雨怕黑、怕火的根源便找到了。

他心念一动,胸口的伤处突然一跳,登时便有些痛楚袭来,石中涧见状,连忙命人来侍候着公子洗漱更衣不提。

这一头公主别业里小女儿安然归家,那一头的青藜园里,却脚步错综、嘈杂纷乱,程务青身边的小厮三五个,各个苍白着脸,鬼哭狼号地进了盛实庭歇下的院子,迭声在外头喊着老爷救命。

院外鬼哭狼嚎,院子里的屋舍里却一片黑寂,始终不亮灯。

一阵阴森的风吹过去,吹的那窗纸颤动,良久,才亮起一盏灯来。

盛实庭坐在正堂椅上闭目,儒雅俊秀的面容之上,能看出些微的疲倦。

而那正堂的神龛里,摆放了三只牌位,最上面的两只牌位,上头刻着先考盛庭芳,先妣吴氏琼姿。

而最下面的牌位,却只字未写,空白一片。

这青藜园的后山上,葬着盛实庭的父母,他是至孝之人,每年都会来小住几日,这一时听到了外头的吵嚷声,盛实庭便皱起了眉,问道:出了什么事?他身边的长随向上觑着他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同他解释道:……大爷傍晚出去,到这会儿还没回来,服侍他的小厮在外头请您拿个主意。

盛实庭眼眉不起波澜,道,去问。

那长随名唤盛适,闻言领命出去,好一时才回来,恭敬呈禀,大爷出去时,身边只带了一个会拳脚的婢女,叫其他人在青藜园的后山守着,到了半夜时,这群小厮等不来大爷,便上了后山去探看,瞧见了那婢女的尸首,大爷也不知所踪。

盛实庭哦了一声,垂目去看手,良久才慢悠悠地说道,死在先父母的墓园里,当真晦气。

叫人抬出去埋了。

长随盛适领命,又迟疑道:大爷这一宗怎么说?盛实庭冷嗤一声,公主别业里举行飞英会,程务青定是瞧见了顾家那个女孩子,怕是欲行歹事,叫人给捉了去。

梁太主在,岂能容许他放肆?说不得这会儿已然被打死了。

他慢条斯理,眉眼里丝丝冒着凉气儿。

没用的东西,只管在窝里横,区区一个养女罢了,非得在这个时候动手。

他嗤笑自己这继子的蠢笨,换个日子,或诱拐了去,或伺机绑了来,成了事往那边境一发卖,鬼神不知。

他并不理会外头的鬼哭神嚎,唇角凉的像噙了冰。

该。

第37章 .一夕千念多谢殿下……烟雨,过来。

……进狮子岭的山路,被塌方的石块堵住了,不知是谁家的护卫,大约有三十几人,有人卷着袖子正抡铁锹,有人正搬山石,还有人正合作抬着断在路中央的树干。

一位身着素衣的妇人站在路边,同几位护卫闲谈几句之后,这便上了路边候着的一辆马车。

马车里,临窗坐着一位温婉妇人,生就了一双瑞凤眼,鼻梁秀挺,她见妇人上了车,微微抬起头,那娇弱的姿态,像一株插在瓷瓶里的银芽柳,清秀淡雅。

几时能通行?她问,有些微的焦急。

那妇人便笑着说快了,……奴婢方才打听了,那下头正清障的,是彭城大长公主的护卫,从昨夜忙到这一时,眼看着路就通了。

温婉妇人闻言,眼睛才有了点笑意,……同老爷约了午间一道儿,去惠济寺里求签,可别误了时辰。

那妇人点头应道,是了,姑老爷最是守约,倒是您时常懒怠——晚间不还说要去珍珠泉泡汤?她说着话,却瞧见自家夫人似有不高兴地瞧了她一眼,立时便醒悟过来,拍了大腿道:您瞧奴婢这记性,总是叫错……那温婉妇人说了一声你啊,便又细心叮嘱了她一遍,……老爷温良淳厚,你们也不能可着性儿欺——他不计较称呼,你们却不能不注意,姑老爷同老爷一字之差,可听起来却天壤之别。

她叹了一口气,眼睛里流露出一些眷恋来,宣州那地界,不似金陵这般开化,他为了能同我在一起,不顾世俗的眼光,甘愿入赘我程家八载,单单这一宗,我就得护着他,敬重他。

那下首的妇人唤做收夏,此时默默地听着,也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夫人是当今太师、内阁首揆程寿增的次女程珈玉,十八岁时嫁了大理寺卿童茂学之子童郗问,生育两女一儿,后因童家犯了案,流配前月,程寿增动用关系为女儿办了和离,将女儿同三个外孙捞了出来,之后便一直待在娘家。

九年前,姑老爷盛实庭从宣州进京赶考,在殿试高中一甲第六名,点了翰林院编修,其后老太爷在府中宴请门生时,夫人对姑老爷一见倾心,二人历经千辛万苦,终成了一对神仙眷侣。

收夏知道夫人对姑老爷情根深种,自然要顺着她说,这便点着头说是。

……谁说不是呢?老爷那时不过二十五岁,长相气度又是一等一的好。

娶亲当日,骑着高头大马打长干桥上行过来,直惹得小娘子大婶子争着看。

程珈玉回忆起往昔,只觉得甜蜜漫上心头,是了,若不是他家境清寒,一心苦读圣贤书,又哪里能同我成就这样一番姻缘?她叹了一息,我比他大了三岁,又拖了三个孩子,对他也有些抱歉。

说话间,路便通了,马车缓缓起步,往狮子岭里进了。

收夏觉得自家夫人实在有些妄自菲薄,温声道:话也不能这么说,金陵城里同夫家决裂和离的,有许多,有再嫁的,也有高嫁的,凭的都是两人之间的情意,谈不上抱歉——再娶的男子比比皆是,奴婢可从来没见人家有什么不好意思。

程珈玉觉得她说的话不入耳。

收夏自打嫁了人之后,说话便直白了许多,程珈玉近来不爱带着她出门,今日一向服侍她的展秋,家里老娘害了病回去了,才叫收夏跟着。

她便拿话点收夏,你这般说,是因着你比你男人小了三两岁,若是你比他大几岁,瞧你还说不说出口。

收夏却笑起来,还有这等好事?程珈玉便不想同她再说了,闭上了眼睛养神。

好在一时便进了青藜园,门前却并无人迎侯,程珈玉便觉得有些奇怪,再驶进正院后,便见门前站了许多人,见夫人来了,齐齐躬身问安。

程珈玉不免忐忑起来,问了一句老爷呢?夫人问了,却没人敢回话,程珈玉慌了神,提了裙便往正厅里进,迎面撞上了盛实庭身边的长随盛适。

他见到夫人,一下便跪下了,凄怆道:夫人,大爷昨儿不见了,老爷闻听此事犯了晕眩的旧疾,这一时将将缓过来。

程珈玉眼前一黑,险些昏过去,她一心牵着儿子程务青,另一心却又担心盛实庭,只觉得心痛的无以复加,直往卧房里去了。

将将踏进了卧房,便见自家夫君正扶着桌案站着,面色苍白如纸,因着了霜色的常衫,其上竟有点点血渍,整个人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似的。

程珈玉见状只觉得心疼,这便扑过去,抓着夫君的手臂,颤着声问他,身子可要紧?快坐下。

她回身斥责长随,老爷咳了血,你们干什么吃的?快去请郎中。

盛实庭双手上移,将她的手握在手里,望着她的眼睛似乎凝结了痛楚。

夫人,阿青他不知所踪,我对不起父亲和你啊!他说着咳了几声,声音喑哑,昨夜蒙蒙宿在了公主别业,为夫想着陪一陪双亲的牌位,在房里待了许久。

未曾想下人来报,说阿青不顾阻拦,往后山去了,一直到深夜都不曾回来,后来便见着了他身边那个叫白练的婢女,已然没气儿了。

程珈玉的脑子轰地一声炸开来,她手足无措地问道,现下可有消息?已然派人去搜山了,到晚间应会有消息。

盛实庭又是几声咳嗽,眼神显出懊恼来,父亲命我守好阿青,我辜负了他老人家的嘱托……程珈玉流着泪,心痛不已,往夫君的胸膛里偎了偎,声音颤抖着。

大理寺把青儿列成了行首案的首恶,上门拿了几次,都叫爹爹给撵了走,这一时怕是出城时便走漏了风声,叫人给盯上了。

盛实庭颓丧地坐了下来,牵了自家夫人的手道:……时也命也,我已然派了五十多人去搜山,若能寻到最好,若是寻不到,怕就是落入了官府之手——倒也不怕,最怕是落入了有心拿捏我与父亲之人……程珈玉愈发心痛起来,捂着胸口直喘。

……不过是两个跳河自尽的行首,死了便死了,莫不是要我儿赔上性命?她心里满是晦暗,咬着唇道,是谁要拿捏你同父亲?盛实庭并没有继续向下说,只是闭了闭眼,似乎身体实在不适。

还有一个推测。

公主的飞花会上,阿青闹着要提亲的那个女子也在,为夫就怕他瞧见了那女子,起了攀谈之心,叫太主娘娘给拿住了。

程珈玉止住了哭声,……那女孩子不过是顾家人收养的一个孤女。

阿青那时候同我说爱慕她,我也就同顾家二房的老夫人提了一嘴,后来就再没有了下文——她那样的身世,到哪儿都是个为妾的命,如何能得到太主娘娘的护佑?她说到这儿,又担心起程务青来,站起身在房中走来走去,若当真是被太主娘娘拿住了,倒也好办,太主慈心仁爱的,断不会伤了我青儿。

盛实庭点了点头,一双熬红了的双目疲倦乏力。

我已着人去别业问了,夫人且放下心来。

程珈玉再度落泪,直急的团团转,好在夫君稳重温柔,将她拉在身侧,轻声安慰,倒也缓解了不少她的焦虑和担忧,只有安静等着结果。

这一头青藜园里大乱,公主别业里却一派祥和。

各府派来的车马陆陆续续地来,贵女们皆侯在门前,同琅琊公主递着话谈天。

烟雨同顾瑁肩挨着肩,站在太主娘娘的椅子后头,一旁顾琢和顾珑则往官道那里看,盼着能早些回去。

琅琊公主有心探问顾以宁的行踪,这便在太主娘娘身边坐着凑趣儿。

您府上有人接?还是等护卫来就走?梁太主哦了一声。

昨夜她那孙儿来了一遭,她也闹不清楚怎么一回事,这一时白嬷嬷去安排车马,她就领着孩子们候着吧。

等护卫来就走。

她笑着说,谁能来接我?都忙着呢。

琅琊公主闻言便有些失落,往那前方官道一瞧,一辆阔大气派的黑榆木马车驶过来,后头又跟了一列着盔甲的护卫,护着中间两辆马车。

瞧着是大长公主的仪驾,琅琊公主梁冰衔依旧很失落,道了声姑奶奶好走,便不说话了。

烟雨同三位姐妹向公主拜别,慢慢向马车走去,忽听得身后有一声清澈爽朗的声音响起来,盛姑娘请留步。

这一行哪里还有第二个姓盛的姑娘?烟雨昨夜本就没睡好,有些精神不济,这一声唤,倒把她给喊精神了。

她牵着顾瑁的手,慢慢扭回头,便见碧青色的天顶下,魏王梁帆悬着一身绛紫色锦袍,一手负在身后,袍角走出了意气风发的意味。

周遭的空气都静了几分,贵女们都望向了烟雨,琅琊公主漫不经心地歪在椅上,冷眼瞧着自家胞弟上前。

梁帆悬大步走在了烟雨的身前,唇角飞出了一线笑,使得他愈发多了几分少年气。

他将负着的一只手拿出来,其上托着两只小发饰,一只淡黄小鸭梨,一双系了绿叶的甜樱桃。

烟雨的眼睛亮了亮,顾瑁的眼神也雀跃起来,俩人对看了一眼,都觉得很开心。

梁帆悬看着烟雨说话,昨日我见你做青莲,想来这一对儿小玩意儿该是你的。

烟雨的心里就有些感激之情涌上来。

昨日魏王殿下先是捉弄了琅琊公主,后来走为她在花会上解围,这会儿竟然又将顾瑁心心念念的发饰送了过来,当真是大大的好人。

她诚恳地向他道谢,多谢殿下,昨日午间多有无礼,还请您谅解。

梁帆悬只觉得心潮澎湃。

她连说话的嗓音都如此动听,不娇柔不细弱,像是雨点落在青叶上,轻跃柔和。

他一手翻转,轻轻地将两只小发饰倾倒在烟雨的手上,正要说话,却听她身后那辆制式华丽的马车上,传来温和的一声唤。

烟雨。

这一道声线清寒如烟外月,她的名字在他的齿间却似有温度,烟雨闻声转过头,那门前的公主和贵女们也都向声音来处看去。

那马车车帘半开,车上人躬身而出,天青色的衣衫下,是清瘦颀秀的身姿,他在车前站定,春日暖阳的芒倾泻而下,落在他的肩,跃进他好看的眼眸。

周遭静的像夏日正午,只有琅琊公主自椅上站了起来,惊喜地唤了一声宁表哥。

顾以宁却置若罔闻,只将视线落在烟雨身上。

过来。

他顿了顿,顾瑁,你也过来。

第38章 .品物皆春芋苗和桂花糖浆,甜甜蜜蜜搅……太主娘娘在车上掀了半帘向她们招了招手。

烟雨偷偷把拿着小发饰的手藏在身后,向着小舅舅抿唇浅笑一下,旋即捉了顾瑁的手,往马车那里去了。

顾瑁悄悄在烟雨耳边叨叨:……方才宁舅舅叫我也过来时,就好像他特意去铺子里斩了只鸭前腿,不够秤,勉强搭了个酱鸭头。

她不无遗憾地说,我觉得我就是那只酱鸭头。

烟雨拉着她上了第二辆马车,坐定下来才悄声说道:酱鸭头哪里有你半分可爱?我是小芋苗,你是桂花糖浆,我俩甜甜蜜蜜地搅成一碗才好。

两个小姑娘说着俏皮话儿,一边儿向外看去。

雨后的春日尤其温煦,顾以宁的背影颀秀,站成了森然的修竹。

魏王梁帆悬有些意外。

他是封了王爵的皇子,同几位哥哥相较,他除了年纪没有任何短处,东宫如今地位不稳,那至尊的宝座他也有资格去争。

既有争储之心,那这位新入阁的阁臣顾以宁,便是他要极力拉拢的对象。

程阁老掌内阁七年,扶持了盛实庭等一众东宫拥趸,如今程阁老之孙深陷行首案,民怨沸腾,又因在迁都一事上,因私心一味反对陛下,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顾以宁其人深得陛下器重,否则决然不会以二十二岁这般年纪,入阁拜相。

他曾明里暗里向顾以宁释放善意,却从来只见他清冷疏离,除了政务之外,一句多余的话没有,今日忽然现身,倒是令梁帆悬意外。

他收拾了心情,将目光从上了马车的烟雨身上移开,负手一笑,唤了一声顾大人。

顾以宁微颔首,一双深秀的眼眸微沉,道了一声殿下。

梁帆悬莫名地有些紧张。

这位新晋阁臣有一张清俊的面容,眉眼间泊着澹宁的江水,明明他才是天潢贵胄,龙子凤孙,可这位顾大人此时从容的气度,却分明更像是上位者。

……方才皇姐还在问起何人来接姑祖母,原来竟是顾大人亲来。

梁帆悬笑着开启话题,方才得了两枚小发饰,是贵府二位姑娘的,故而亲自奉还。

顾以宁点了点头,眉眼却似凝了霜雪,显出清冷的神色来。

春日和暖,该当负日之暄。

他淡漠一声,拱手告别,臣告辞。

魏王梁帆悬惊讶于他的清冷骄矜,还未及出言,自家皇姐琅琊公主梁冰衔,却轻轻慢慢地走了过去,在顾以宁的身前站定,抚了抚鬓边。

宁表哥一向可好?我正说着过些时日要去姑祖母家里做客,届时倒可以同宁表哥闲谈几句。

梁帆悬觉得很尴尬,望了望天,却觉得表哥的称呼才能拉近距离,这便插了一句,本王方才竟是见外了,您是姑祖母的至亲,本王也该叫一声表哥才是。

他说罢却忽然意识到,那位盛姑娘应当唤顾以宁为舅舅,他这声表哥一叫,立马就同盛姑娘分了辈分,往后可就有些麻烦了。

顾以宁不置可否,只在眉间蹙了隐约一道。

他不看公主,只点了点头,并不打算同她多言,道了一声告辞,这便转身上了马车。

顾家的车队缓缓起步,琅琊公主梁冰衔望着渐渐驰远的车队,眼睛里便全是失落和怅惘。

彭城大长公主的仪仗在,便谁都不能去挑顾以宁的礼仪,毕竟他的亲祖母,是天家硕果仅存的几位老辈儿,从前又是暂摄过国是的,饶是亲王和公主,都要对她毕恭毕敬。

魏王梁帆悬望了望那山门前一众静默的贵女,再瞧了瞧自家皇姐的脸色,这便拿手肘捣了捣她的肩膀,讥笑她。

行了行了,皇姐的眼睛都快长到马车里去了。

他同琅琊公主一奶同胞,揶揄起来毫不留情,他方才同我说了,嗯十三个字,同你一句都没有,这般看来,我嫁给他的概率都比你大!琅琊公主正是满心失落的时候,听见自家这个不省心的弟弟这般嘲讽她,直气的把头上的簪子一拔,指着他叫他站住。

你过来,信不信我扎死你。

她气的直数落,手里的簪子砸过来,落在梁帆悬的脚边,一声脆响,你今儿就是来气我的吧?啊?你气死我你能有什么好处?这一头琅琊公主气的险些要清理门户,那一头山门下的贵女们却都默默望着远去的车队,良久才互相看看,似乎都觉察出来旁人在想什么。

人人都听闻金陵顾家的六公子,也就是今日这位新晋阁臣瑶阶玉树,温其如玉,今日一见,其人比传闻中,还要清俊颀秀许多。

丹阳侯家里的三姑娘齐云梭往乖巧站着的程知幼那里看去,便寒暄问起来:……是妹妹家老爷亲自来接?程知幼点了点头,到底才十二岁,眉宇间还有些忐忑。

爹爹一向都不会晚,也不知道今日怎么了。

齐云梭便安慰她,许是进山的车多,耽搁了也说不得。

她有些艳羡地说道,咱们这样的门第,姑娘少爷出门哪个没有十个八个仆从跟着,能亲自送女儿出门的,可真不多见,妹妹的父亲待你可真好啊。

程知幼闻言也深以为是,她笑着说道:我家姊妹三个,爹爹最是疼爱我,夏天怕我晒着,冬天怕我冻到,比我娘亲还要细心几分。

二人说着话儿,那一头就有一辆马车往山门前来了,车上跃下来一位短打男子,正是盛实庭的长随盛适,道了一句姑娘好,这便请程知幼上车了。

程知幼见是盛适来接,心中自是有一番疑惑不提。

而那出狮子岭的官道上,梁太主的马车车队正驰骋,第一辆马车里便传来了几声碎语。

梁太主望着在车中窗下安坐的孙儿,便有些奇怪。

自家孙儿的性子她最了解,他等闲不同人寒暄,今日却很稀奇,竟主动下了车,同魏王和公主寒暄了几句。

她于是便问起来,可是局势起了变化?她虽年纪大了,可政治敏感度缺不低,放低了声音,陛下属意魏王这小子?春日的光从窗里错落而下,随着驰骋的速度微微闪烁,顾以宁的侧脸在这样错落的日光下,显得眉眼有几分暖意。

无论是谁承继大统,孙儿都不会刻意结交。

他抬眼看过去,眸色安宁,祖母安心。

梁太主只是出于疑虑,随口一问,听孙儿从容的语调,便舒缓下来,同他闲话着。

我年纪大了,本不爱出门赴宴,尤其是这年轻人的飞英花会。

只是眼下瑁儿大了,要相看人家,又应承了烟雨的娘亲,也为她的亲事操操心,这才出来交际。

好在我这一张老脸倒也有些薄面,打马吊听戏时,倒有几家的夫人太太过来问询。

老人家自顾自说着话,原也没指望自家孙儿能认真听,只是说话间隙停了停,却见自家孙儿半倚在窗下,正认真地听着,她便来了几分闲谈的精神。

咱家瑁儿不必愁,烟雨那孩子却着实让我费心,好在她年纪还小,慢慢相看,总能相看到中意的。

她提起魏王来,那孩子昨儿今晨还来拜会我,比他那个姐姐还要细心几分。

顾以宁垂下了眼睫,指节无意识地在桌上敲一敲,发出了沉沉的两声响。

狮子岭距离金陵颇远,行至挹江门外时,太主娘娘便坐的有些累了,看着城门外有歇脚的凉棚,这便要下来走走。

这时辰正是午后,门前并没有太多的行路人,梁太主一踏下马车,顾瑁就瞧见了,提着裙子便来搀她,撒着娇地陪着梁太主往周边转一转去了。

烟雨也坐累了,这会儿见顾瑁一溜烟儿地去服侍太主,这便也慢慢下了车,往凉棚下坐了。

横竖闲着也是无事,烟雨就将那小发饰拿出来在桌上瞧,好在琅琊公主虽抢走了,倒也很是爱惜,没什么破损之处。

烟雨瞧着很高兴,忽听见那凉棚的主家正在叫卖酒酿小元宵,浓郁的香味飘了过来。

那主人笑着问烟雨,姑娘可要来一碗?小人家的小元宵同别家不一样,不仅有小元宵,还有枸杞、赤豆、藕粉、红枣,若是入了秋,还能有桂花……烟雨笑着应承,……若是有桂花糖芋苗最好了,可惜秋天还早呢。

于是吩咐主家为她盛上一碗,又嘱咐不要搁枸杞和藕粉。

她往太主娘娘的马车上望了一眼,小舅舅没下来呀,这会儿会不会也想吃一碗儿小元宵?想到这儿,烟雨就觉得心在腔子里上下左右地乱跳,她鼓起了勇气,往马车那里去,悄悄扒在车门处,向里一望。

只是这一眼望过去,一下子就撞上了一双明澈的眼眸,小舅舅的视线落在她的眼睛上,却又往下移了几分,落在她手里捏着的那枚淡黄小鸭梨的发饰上。

烟雨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到了小鸭梨,呀了一声,连忙把发饰攥进了手心,藏在了背后。

她缓了缓心神,忐忑地问他:小舅舅,我给您买一碗酒酿小元宵吧……小姑娘的声音温软,带着些许的不安,顾以宁的视线从她匆忙躲起来的手那里收回来,垂下了眼睫,一时才淡淡地应了一声好。

烟雨高兴起来,回身吩咐主家:再做一碗……她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又回身问他,您要加红枣么?顾以宁慢慢抬起眼睫,嗯了一声。

烟雨又问,要枸杞么?养生的……顾以宁的视线望住了烟雨的眼睛,眼睛里慢慢浮泛起些微的笑意。

他说好。

烟雨吩咐完店家,没来由地有点儿紧张,一张小脸在门外躲了一半儿,只露出两只乌黑明亮的大眼睛,霎了一霎。

要糖么?顾以宁笑了一下,不要糖,要醋。

第39章 .星星微酸我不是坏小子,我是好大人。

……酒酿小元宵里加醋?烟雨拧着眉头想象了一下,酒酿小元宵里撒一把糖,软糯里就多了清甜,可若是放些醋进去,那个酸味真不敢想象。

她纠结地望住了小舅舅。

顾以宁坐在窗下,执书卷的手搁在桌案上,竹宣纸的光洁流淌在他的指尖,像是收敛寒意的冰凌。

烟雨想了想,揣度着问道,……小舅舅,您是不是爱吃酸啊?我娘亲说,酒酿若是煮的久了,就会酸酸的——不用特意放醋的。

她说话的时候很认真,显是细细地考量过,水开下小元宵,,浮起来之后再下酒酿,这时候盛出来的话,就不会酸。

顾以宁展眉,点了点头,就照你说的做。

烟雨闻言小小地惊讶了一下。

放醋的问题,这么快就解决了?看来一定要动脑筋想办法啊。

她当下就有些雀跃了,转身同那茶厮掌柜吩咐,有一碗的酒酿要煮的久一些,最好是煮到酸酸的。

店家爽利地应了一声,烟雨便百无聊赖地坐着等,青缇陪着姑娘,捧着腮同她轻声闲谈:……一时进了山房,姑奶奶若问起来,您可别露怯——被姑奶奶察觉了,又要难过了。

烟雨嗯了一声,那声线轻轻杳杳的,我近来总惹麻烦,少让娘亲知道一宗是一宗……她想起昨夜的事,仍觉得心有余悸,我怕得要命,好在有小舅舅……女儿家的心事不好宣诸于口,烟雨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惊惧一点一点爬进她的眼底,直叫青缇看了心疼。

是奴婢的不好,叫您在廊下坐着也不陪着您……她拭泪,后怕极了,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坏的人!烟雨至此都还不知道,昨夜那个骗她的人是谁,只捂了耳朵不想听。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可我这都两回了。

烟雨拧着眉头,下定了决心,一定不能再叫人给骗了。

青缇点着头赞同,那一位魏王殿下就很磊落……烟雨没有言声,只将视线望向了咕噜咕噜正滚着小元宵的小锅。

她站起身,脚步轻快地走了过去,又叮嘱了一声儿:酒酿要煮的久一些,才酸。

店家笑着应承着,盛了一碗出来,青缇想去接,却叫自家姑娘给劫胡了。

您仔细烫!青缇有点着急地跟在姑娘后头说了一句,烟雨却小心翼翼地掐着小碗的沿儿,极其仔细地上了马车。

路边的简陋茶肆,是断没有托盘托着的,将将盛出来的小元宵烫极了,烟雨只走了半程便觉得手指尖像烤熟了一样。

正低着头忍着烫,眼前却多了一只手,接过了汤碗,放在了桌案上。

烟雨的指尖旋即捏上了自己的耳朵,搓了一搓。

再抬眼,那碗小元宵已然摆在了桌案上,小舅舅瞧着她,眼眸里有浅浅的关切。

烟雨有点赧然,酒酿在锅里滚了三滚子,一定很酸很酸。

她的双手还摆在耳朵边儿,像个可爱的小兔子,拿大而圆的眼睛望着他,您尝一尝,可别酸倒了牙。

顾以宁嗯了一声,轻抬手,将她的手指从耳朵上拿了下来,往她的手心递了一块冰冰凉的物事。

一霎冰清水冷在烟雨的手心里转旋,慢慢挪腾在指尖,那热烫的指腹登时便冰凉下来了。

烟雨好奇地低头看,一枚小小的玉雕,又是小玉兔捣药。

她以指尖摩梭着小玉兔,喜欢极了,又是一枚小玉兔!上次是木刻的,这回也是您自己刻的么?顾以宁微微颔首,退回了桌案坐下,术业有专攻,玉雕可不是一件易事。

他坦然,我不会。

玉兔在烟雨的指尖渐渐生了暖意,她觉出了一点子的开心,坐在了小舅舅的对面,请他尝一尝,您是一向爱嗜酸么?顾以宁说不是,只有今日爱酸,他的嗓音里带了些许的自嘲,见烟雨正望着他,这便垂下眼睫,执起调羹,舀了勺沿一点,凉了凉浅尝一口。

不够酸。

他闲闲一句,眼眉上染了层和煦。

烟雨有些讶然,这一碗酒酿煮了这么久,也没有放糖,一股酸味儿氤氲,可小舅舅竟然还觉得不够酸。

她疑惑地看了看这碗煮了很久的小元宵,极其自然顺手地拿起调羹,放在嘴巴里品咂了一下。

不好吃……这已经不是计较酸不酸的时候了,是完完全全地不好吃,烟雨皱着眉头搁下汤匙,却在下一刻惊了一惊。

她好像极其自然地拿起了小舅舅的调羹,然后放进了嘴巴里。

这不是同小舅舅碰到了么?小舅舅会不会觉得她不得体,竟然用旁人的调羹,可是小舅舅不是外人啊,是她喜欢的人啊……她的心思转了一百圈,看向小舅舅的眼睛里就带了点无措。

好在小舅舅并没有看她,只将手边的书卷轻轻移在了一边,似乎并没有在意她在做什么。

烟雨的心方才有一些放心。

小舅舅就是这样,有着正心诚意的至高修养,即便是瞧见了旁人的尴尬,也会静如籽玉。

青缇恰在这时缓步上车,为自家姑娘也奉上了一碗。

烟雨心头想东想西,不甚专心地执了调羹,舀了满满一勺,只是那勺将将碰到了嘴唇,便烫的一个手抖,调羹都从手里落了下去,跌在汤碗里。

将将从火上端下来的小元宵烫如火栗,一霎就将烟雨的唇尖烫了个赤红,眼睛里也裹了满满的一包泪。

她这会儿也顾不上礼仪教养了,缩在桌边烫的掉了几滴眼泪。

静默无声地忍受了那一霎的烫意,再睁眼时,小舅舅已然站在她的身前,低垂着眼睛看她。

下回记得要吹一吹。

他坐在她的身前,将烫伤膏蘸取了指尖一点儿,示意烟雨抬起下巴来。

小女儿的唇色鲜润,唇尖被烫出了胭红一点,仔细看似乎还破了皮。

她仰着头说不疼,将尖而小的下巴搁在了小舅舅的手指间,人有错手,马有事蹄。

想不到我这样一个吃小元宵糖芋苗的高手,竟然也会有崴泥的时候。

还能说俏皮话,证明方才那股子烫劲儿已然没了,顾以宁的眉间却始终不展,轻轻将药膏抹在了她的唇尖,再以指尖柔缓地摩挲了一下。

感受到唇尖传来的那一点清凉,烟雨视线下移,落在了小舅舅浓密的长眼睫,再向下移,他的眼眸低垂着,清澈无波的江水倒映出了一个小小的她。

小舅舅可真好看啊,像是伸手不可及的星子掉落在了她的眼前,她唇上顶着那一点清凉,僵硬地开口,说出来的话就唔哝不清的。

小舅舅,您觉得天上的星子凉不凉。

顾以宁抬起了头,猝不及防的两道眼光同烟雨撞上,他的眼眸里不起波澜,眼前人眼眸里的水却漾来漾去,最后慌张地挪开了视线。

顾以宁不言不动,一时便收回了手,站起了身。

落下闳①曾摸过跌落下来的星星。

他的语音静缓,无端使人安宁,星子看似沉金冷玉、寒彻肌骨,实际却滚烫炽烈、热切如火。

烟雨偷偷舒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顾以宁合上烫伤膏,动作不急不缓。

这些吃食也一样。

看似平静无波,实则热可炙口。

仔细一些。

烟雨乖巧地点着头,这些道理,您要和我说一百遍,我才能记得住。

小小的女儿,坦诚地不像话,顾以宁的眼尾轻轻向上扬,似乎蕴含了一些笑意。

脚还疼么?他问起昨夜的险境里,她一直赤足而行,他为她擦拭脚上的泥时,似乎摸到了一些细细碎碎的伤口。

烟雨这会儿也不敢吃小元宵了,只望着碗不甘心。

不疼了。

她不想提及昨夜的事,只拿眼睛纠结地望住了小舅舅,那个人是谁?我都不认得他……她被她的娘亲保护的很好,纯质的眼睛里有不谙世情的天真,以致于初入浮世,尚不知如何应对。

青缇过来拾掇桌上的碗,顾以宁待她下了马车,温声向她道:不过是一个倾慕你的人,用了错误的方式。

烟雨觉得很难以理解,她双手摩梭着手里的小玉兔,若有所思。

珙表哥也这样,那个人也这样。

她想起了自己的心事,小声儿说,倾慕别人就不能放在心里么?说到这儿,她忽然觉得很羞愧。

她倾慕小舅舅虽然也偷偷放在了心里,可总会有情难自已的时候,她也曾脱口而出过,也不知有没有给小舅舅带来了困扰。

可能有时候,他们也控制不了自己……怎么回事,她怎么还突如其来地和那些人共了情?烟雨连忙晃了晃脑袋,企图把自己晃醒,不对不对。

我可不是那样的人。

糟糕,她又脱口而出了,忐忑不安地抬起头,小舅舅的眼眸垂着,看不清其下的一双眸。

这世上的坏小子很多,女儿家务必要小心提防才是。

烟雨闻言歪了脑袋,里头装了很多问号。

我知道,我娘亲先前嫁的人,还有昨夜那个,都是坏小子。

她自己想明白了,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这样的人很危险。

顾以宁说不止,还有很多表面上看不出来坏的。

离他们远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