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博亚,MSF(无国界医生)国际救援中心。
池信从上一个医疗营地乘飞机赶到尼博亚首都机场,又换乘皮卡车抵达震中附近,最后随几位同事徒步了足足两个小时才抵达那里。
因为昨天的八点一级地震导致交通线瘫痪,少有的几台直升机都被派去运送伤者和物资了,而他们来到的地方是最严重的灾区。
池信,这边走!说话人是池信的老搭档薛畅,另外此行还有几位从其他地区匹配过来的外国籍同事。
早在一个月前,池信和医疗组人员还在也都遭遇了一场空袭,那次空袭根本就是针对他们的救援中心,作恶者不希望这种组织存在,甚至对粮食和物资进行了封锁,导致物价高企,让当地人们的生活陷入了更加窘迫的境地。
那场空袭后医院好多设施损毁,无奈池信他们只得将救援中心转移,稳定一段时间后才恢复正常救治,现在她又被紧急分配到地震灾区尼博亚。
距离目的地营帐一百米的地方,池信和几位同事坐下来敲腿,长途跋涉让他们的体力消耗巨大。
空地的草坪上,池信不停地捶打着小腿,她甚至能感受到大地轻微的摇晃。
余震了……薛畅也停下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说:咱们的救援帐篷已经搭建好了,估计马上会有第一批伤员运过来,打起精神啊大家。
他说完,池信看向不远处,白色帐篷大概六七个的样子,正有人往下卸救援物资。
池信缓了缓,站起来,朝那边走去。
当地政府的工作人员把大家召集起来,快速介绍情况,相信大家和我一样悲痛,本次地震达到了八点一级,截至目前已有十几次大大小小的余震,医院方已经超出接诊负荷,感谢大家以最快的速度赶来,现在把主场交给你们,我去接应马上抵达的伤员。
工作人员双手合十,即是感谢,也是祈祷。
说完大家四散开,利用以往的工作经验,快速投入救援中。
十分钟后第一批伤员被运送到帐篷搭建的诊室内,这些受伤的人多是被倒塌的建筑物碰撞,磕破皮或骨折,轻重不一,池信他们按照受伤程度分好类,从受伤最严重的患者开始救起。
这期间帐篷内外混杂着很多人员,有好几个不同国家的救援队,还有受了轻伤主动找来的当地民众,池信也见到了祖国的军方救援,听说地震后第一时间得以撤侨的就是中国公民。
池信给首批送来的伤员进行检体,挑出颅脑损伤的患者进行最先救治,因为颅脑损伤是地震伤亡中死亡率最高的,她和几位同事协作,在杂乱的地震现场给伤员们尽量进行有序治疗。
待这批伤员安顿好后,池信看见一个小男孩儿光脚站在帐篷门口,裤子破了个洞,里面有血渗出来,脸上也沾满了土。
池信走过去,蹲下,问他:你哪里受伤了?说着检查他身体,发现受伤部位在小腿肚上。
小男孩脸上的眼泪和泥土混合,形成两道印记,他看着池信,说:我找不到爸爸和妈妈。
应该是在地震发生时和家人走失了,池信把他抱起来,放在椅子上,拿来剪刀、消毒液、纱布,剪开裤子后心揪了一下,皮掉了好大一块……他能忍痛找到这很不容易。
你好棒,知道吗?小男孩瞪着大眼睛,额头沁出几滴汗珠,呼吸间有些虚弱。
池信赶紧摸摸他额头,有点烫,貌似发烧了,拿体温枪量了下,39度……护士帮忙抻开一张折叠床,池信把小男孩儿放在上面,清理好伤口后,给他输液。
薛畅从外面跑回来,说:刚在外面看到咱们国家的救援队了。
一针熟练扎进血管,边调节输液器速度,池信回他:我也看见了,军队的嘛。
不是。
,薛畅走过去看了眼床上的小患者,说:是国内一个公益组织的救援队,从西藏那边过来的。
池信点头,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特别为祖国自豪,越是在这种时候,一个国家的大国气魄和人道主义关怀最为凸显。
好好睡一觉吧,明天你就好了。
池信轻抚着小孩子的额头,笑了笑。
你抽空去洗洗这,全是灰。
薛畅指着她额头。
池信哪里顾得上这个,随时可能有伤者过来,她今晚都打算睡在患者旁边,好方便随时观察情况。
对了,你手机是不是掉了?听到薛畅问话,池信下意识摸口袋,我手机在啊。
薛畅皱着眉递过来,我记得你手机也不长这样,但你看壁纸照片,很像你诶!刚才我在外面空地捡到的,问了一圈也没找到谁丢了,通讯还没恢复,根本打不进来。
池信接过去,按亮屏幕,看见壁纸图片时眼睛忽然瞪大,她拿着手机走到灯下再次确认,这不是像,而就是她,照片是在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偶遇柳琛北的时候,在奶茶店他偷拍的。
池信猛地又想到什么,翻看手机背面,透明保护壳里隐约有一根黑色的发丝。
突然帐篷又开始摇晃,池信慌忙中第一反应是俯身护住身旁的孩子,同时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有东西碰撞,还有其他人的叫喊声,大家都知道是余震,只是不清楚余震等级会达到多少,如果是轻微余震那不足为惧,如果不是,眼下只能自求多福。
行动方便的人都在往外跑,但也有人逆行往里冲。
池信双臂圈起来护住孩子的头,余光瞥到一个人跑过来,站到她身后,另一边薛畅松了口气,因为倾斜的输液杆差点撞到池信。
这时余震停止,池信起身,查看小孩儿状态,确认没事后才直起身。
对面,薛畅食指戳戳,示意后方。
池信转头,看见一个个子高大的男人正扶着输液杆,把它归位。
刚要说谢,池信却在男人转身的一瞬间僵在原地。
柳山南?柳山南!僵住的不仅是池信,还有柳山南自己。
薛畅哪里知道俩人认识,他以为池信被吓到了,赶忙走过来说:谢谢你啊,你是那个救援队的吧?刚才我好像在外面看见你了。
柳山南不动,池信也不动。
输液器一滴一滴在流,提醒着薛畅这不是静止画面,他在两人乱颤的眼神里突然捕捉到了什么,尴尬地离开帐篷,到外面去。
柳山南身穿的是蓝色救援服,而非特警制服,要不是这张熟悉的帅脸,池信根本不敢认,所以……到底怎么回事?柳山南扶着输液杆的手松开,跨前一步,从兜里掏出纸巾,给池信擦了几下,灰尘和血迹抹掉,露出她以往白净的额头。
所以柳山南仅凭一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就认出了自己吗?池信听到响鼓般重锤不止的心跳声,如远方寺庙里的梵钟,一下一下,敲醒了她。
纸巾没有香味,可池信却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如雪山般清凉的熟悉感把她拉回过去。
当初到帕市进行医疗援助的第一天,她也曾给柳山南擦过脸上的灰尘,只是那次被他中途攥住了手腕,而换位之后,池信没有拒绝,或者说,她所有的力气都在压制着翻涌的想念,以防失控。
好久不见。
,他说。
慕士塔格峰偶遇之后,相隔整整一年了。
你……怎么在这?这句话在心里酝酿数遍,池信努力将它转换成冷漠的语气。
这时身后的小孩儿开始咳嗽,她慌忙转身,反复确认没事后安抚着拍了几下,小孩儿才又闭眼睡去。
外面有人喊柳山南,他抬脚,欲走又止。
池信。
,他终于开口叫这个名字。
得到池信回应的目光,柳山南盯着她胸口的无国界医生标志一直看。
给,我同事捡的,是你的吗?,池信故意把屏幕按亮,递给他。
手机在两人之间缓慢递出和接过,柳山南又听到外面有人叫他。
池信的口罩忽然被摘下,柳山南盯着她的脸,说:别受伤,我再来看你。
说完人从帐篷钻出去,跑步前进,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等他走了,薛畅一步三回头踉跄着回来,那男的当过兵还是当过警察啊?身板那么直,可不像普通救援队出来的人。
这你都看得出来?薛畅凑过去,嘿!你俩认识啊?小伙子长得够帅的!池信到另一个床位查看伤者情况,显然不想多说。
刚经历过这场大地震,薛畅也没心思深入八卦,又运过来一批医疗物资,你看看急需哪些,我给你搬过来。
好。
池信随他出去,边走边问,市区怎么样了?目前有多少死者?初步估算两千人,还在增加,伤者就更多了,现在市区道路断裂,很多地方供电还没恢复。
走到运输物资的车辆旁,池信向四周环视一圈,没看到柳山南所在的什么救援队,她垫脚打开箱门,借着手电筒光亮,查阅物资。
薛畅。
嗯?咱们国家有人伤亡吗?因为每年都有大量游客来尼博亚旅行,这个是池信比较担心的。
有,目前尼博亚境内是四个人,两名企业员工,一名游客,还有一名登山队员。
这个数字……虽然池信不希望听到,但确实已经发生了,只祈祷不要再增加。
这箱还有这箱,先搬过去。
目前最急用的就是消毒类药物,清创伤口防止感染,另外还有血浆,如果明天伤员能减少一些,今天采集的血量应该可以。
池信和薛畅一起搬,从另外两个帐篷里相继走出三名同事也过来帮忙,没一会儿就把一整车的物资卸载完毕。
……凌晨三点钟,安顿好营地所有伤员后,池信趴在拿那名儿童患者的病床旁迷迷糊糊睡着了,她做了个梦,梦见柳山南在一堆废墟中,徒手挖着什么,边挖边喊她的名字,那双手沾满了血……突然惊醒,从床边爬起来,池信环视周围,后知后觉是梦,她揉揉眼睛看了下时间,才睡了两个小时。
五点钟,帐篷外天刚蒙蒙亮,透过帐篷的帘子,她看见一个人影蹲在门口,头顶飘着烟雾,好像在抽烟。
池信缓慢起身,揉了揉发麻的双腿往外走。
听到脚步声,门外人转过来,和池信视线对上。
柳山南?他把烟拿下来,扯扯嘴角,笑了。
凌晨起雾,他的笑并不清晰,却是阔别太久太久,这个男人笑和不笑完全两个极端,他笑的时候有点奶,不笑的时候又很野。
无论哪一种,对池信来说都充满致命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