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袋怎么会破?阮双柠裹着她的睡袋坐起来, 夜里冷,气温一连降了好几度,她连脖子都裹得紧紧的, 只露出一个头, 往陆清知那边探过去:还能用吗?仔细看才发现, 他的睡袋好旧, 像是用了特别久,看起来就很薄,一点也不保暖,更别说现在还破了个大口子,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的填充物是人造棉, 拉链也坏了。
不像她裹着的这个, 轻便蓬松的羽绒睡袋,空间大,睡起来舒服,寒气根本透不进去。
陆清知伸手拽了拽:没关系, 先对付着用。
重新躺下,阮双柠拉紧开口附近的抽绳, 过了会儿,翻过身,往他那边看。
陆清知躺在离她不近不远的地方, 又小又薄的睡袋紧巴巴地包着他, 腿太长了, 根本安放不下,只好可怜地露出来, 风呼呼往里灌。
阿嚏。
他打了个喷嚏, 把手伸出来捋了捋睡袋, 又把外套盖上去,外套不怎么厚实,盖上去也是杯水车薪,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阿嚏,阿嚏。
陆清知的鼻子囔着,不住地打喷嚏。
阮双柠的心揪了揪。
在听到陆清知随之而来低低的咳嗽声后,她终于做不到放任不管,对他说:要不我们俩用一个吧,我知道的,这种睡袋可以打开变成一床羽绒被。
阮双柠心里清楚,能够来月亮计划露营,完全是借陆清知的光,再说他事事照顾她,从走山路到要签名,连他们帐篷里唯一的充气床垫也给了她,更别说崭新的羽绒睡袋。
他自己就睡在一个薄薄的防潮垫上,盖着薄薄的破睡袋。
也太可怜了。
她好像也就帮他动了动嘴皮子。
投桃报李,虽然她暂时没什么好的李可报,起码也不能让陆清知被冻出个好歹来,他这样,肯定抵御不了漫漫寒夜,非生病不可。
他是歌手,要是生病肯定会影响嗓音。
陆清知的面色似有犹豫: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阮双柠急了,开始劝他,要不然你指定会生病的,我这个睡袋很大,充气床垫也不小,我们两个足够用,凑合一下总比感冒强。
如果你和我挨那么近,会不舒服吗?原来他还在担心这个。
担心他靠近,她会不舒服。
这一刻,有一柄小小的银剑,击中了阮双柠的心脏。
不疼,明亮地镶嵌着,让她不容忽视。
没关系的呀,阮双柠把睡袋脱下来,动作利落地把拉链从头到尾地拉开,扯平铺好,变成羽绒被,她往床垫里面挪了挪,给他让出位置,反正我又不怕你,又不是第一次睡那么近。
陆清知明白,她指的是在外婆家那次。
他们挤在小床上。
他还帮她扇风。
也是。
被子里还有她的体温,暖暖的,怕她受风会冷,陆清知把旧睡袋摊平加盖在阮双柠的被子上面,然后掀开羽绒被一角躺了进去。
同床睡了无数次,时隔许久,两人再次挨得那么近,他的手臂似有若无地贴着她的肩膀,如同亲密无间的爱侣。
气温低,而且再过两三个小时就要起来,他们都穿着卫衣,即便贴得近也并不会太过尴尬,完全是盖着棉被纯睡觉,一点旖旎的气氛都没有。
阮双柠的头发拢到头顶盘成了一颗小丸子,她稍有动作,几缕碎发扫过陆清知的面颊,有点痒,好像一直痒到心里。
今夜挂在夜空的月亮并不亮,他们平躺着,望向帐篷顶,黑蒙蒙一片。
一时没有睡意,阮双柠叫他:陆清知。
嗯?你困了吗?不困。
我们来聊天吧。
他侧过脸:聊什么?聊什么都行,陆爷爷啊,你的家人啊。
他们之间似乎从来没有聊过家人。
我只有爷爷一个家人。
陆清知声音冷下来。
停顿片刻,阮双柠问出一直困在心里的问题:你为什么那么讨厌陆伯伯?她马上补充:如果涉及到你的隐私,不想回答可以不说,我们再聊别的。
没什么不好回答的。
陆清知从不会主动见陆俞山,陆老爷子住进檀洲,陆俞山和桑采葭有时会来探望,也都恰好挑在陆清知不在的时候过来。
他们在这一点上倒是默契的惊人。
两人同在的场面阮双柠也不是没见过,动不动就短兵相接,明明是父子俩,却比仇人还要眼红,奇怪的是陆爷爷谁都不会帮,也不制止,仿佛看不到一样,任他们对呛。
时至今日,再提到陆俞山,陆清知已经没有了憎恨至极的感觉。
在过去十几年里,陆俞山因为讨厌陆清知的亲生母亲偷偷生下孩子,又仗着这个儿子无休无止地伸手管他要钱,连带着对陆清知也没有丝毫感情,特别嫌恶。
小时候,妈妈每次要钱都要把他带去,好像手里攥了一张有底气的王牌。
豪华的办公室里,进口的水牛皮沙发比他睡的床还要软上好多好多,小小的陆清知都不敢完全坐下去,只挨上一点点,挺直小腰杆,把力量都集中在两条腿上,生怕把沙发坐坏了爸爸会生气。
每次从办公室出来,他的腿都会又麻又痛。
如果要到了钱,妈妈就会好温柔,见他走路慢,会停下来问:清知呀,要不要妈妈背?她蹲在他面前,展现难得一见的母爱:妈妈背你,一会儿给你买鸡腿吃好不好。
如果没有要到钱,妈妈就会换上气急败坏的脸:要死啦你,磨磨蹭蹭,就因为你不争气,整天这个死样子,你爸那个老鬼才会不给我钱,你的嘴巴就不能甜一点,跪下来求求他,讲两句好听的,你要磨蹭你自己滚回家,我去打麻将。
他刚开始会哭,会哀求,后来就麻木了。
再大一点,他就不肯再跟着妈妈去要钱。
陆清知永远忘不了陆俞山每次见到他的眼神,像看一条狗,不,还不如看一条狗,更像看一只阴水沟里的臭虫,让他从小时起就懂得什么是厌恶。
多可笑,陆清知最早学会看人的脸色,来自于他的亲生父亲。
明明不爱他的妈妈,为什么又生下了他?陆清知不明白,也恨着。
我妈现在还是这样,以前管陆俞山要钱,现在管我要钱,她玩了大半辈子,过得潇潇洒洒,没有委屈过自己,没结婚,和男人谈恋爱,被男人骗,伤心一场,再谈下场恋爱,三十年了都是这么过,她也从来不关心把我丢在所谓的亲戚家,我有没有挨打,有没有挨饿,过得好不好。
他的声音缓慢深沉,听不出来伤心,只是平静的叙述:其实我差点走上另一条路,如果不是爷爷来找我,一直不放弃我,让我尝到有亲人的滋味,或许我早就扎进了烂泥里。
阮双柠之前隐约察觉到他回陆家以前过得不好,但没想到会是这样,会是这样不好。
也难怪他那么在乎陆爷爷。
她语气艰涩:陆清知,那时候,你应该过得很难吧。
记忆倏然倒回。
很难吧。
陆清知想,被酒鬼养父胡大勇追着打,最后躲进狗窝里,他太饿了,饿到极处,胃里翻绞着想吐,他红着眼,和狗抢吃的。
狗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对他狂吠,扑过来撕咬,陆清知和狗搏斗的过程中被咬伤了好几处,下着雨,他蹲在细长的巷子里,雨水冲刷着胳膊上的伤口。
伤口痛不痛,陆清知已经印象模糊。
他只记得,那天是他十二岁生日。
都过去了,你看到了,我现在过得很好。
现在过得很好,不代表过去不会难过。
阮双柠心里酸酸涩涩,手轻轻搭在他胳膊上,安抚似的拍了拍。
她在心疼过去的他。
陆清知以为他的过往早就被揉碎丢掉了,不再和任何人提。
网上也扒不出来他幼年时期的消息。
却轻易讲给了她听。
把不堪的一面展现给她,好像是头一次,阮双柠主动靠近,来安慰他。
听完陆清知的过往,两个人沉默了很久。
还是阮双柠再度打开话题:你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她以为陆清知会问个类似的问题,或者好奇有关周屿时的事,也有可能会问她为什么会有恐男症,阮双柠已经做好了回答的准备。
他却问:你想过谈恋爱吗?没有。
阮双柠老老实实地摇头。
陆清知眼神一沉:为什么,没有人跟你表白过吗?怎么可能没有人和她表白。
有很多,阮双柠侧着身,把手垫在左脸颊下,可是别人一和我表白,或者明显对我暗示有好感,我就立刻要和对方保持距离,下意识的抵触,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陆清知是见识过的,风度翩翩的方游学长,还没入局就已经被她干脆利落地宣判出局。
周屿时呢?阮双柠的声音忽然低下来,带着模糊不清的语调,他还是听到了。
周屿时不一样。
至于周屿时哪里不一样,陆清知不想再追问。
两个人再次沉寂。
不知道过去多久,阮双柠呼吸匀长,已经睡着了。
陆清知极小心地转过身和她面对面,手伸出来,隔着睡袋,在阮双柠浑然不知的情况下,慢慢凑近,手臂环过去,小心地抱了她一下。
口中低喃:晚安,我的小阮。
阮双柠困得不行。
她觉得自己才浅浅地眯了一下眼,就已经被陆清知叫醒:小阮,流星雨马上迎来极大值,快出来。
听到要看流星雨,她强撑起精神,穿上外套,把睡袋裹在身上,出了帐篷。
其他人也都醒了,全部都聚在空地上,陈宗裕支起三脚架,设置好相机。
每个人都仰头望向夜空。
原本一轮盈凸月悬在地平线上,没过多久隐到夜幕之后,云层稀薄,只留下模模糊糊的星辰。
秋茶山远离城市光污染,大气透明度高,可以看得更清楚。
不知等了多久。
忽然有人尖叫了一声,指着夜空:流星!一颗颗流星从天而落,似近似远,在广阔的夜空中划过一道道弧线,留下明亮的轨迹,稍纵即逝。
极致的美丽壮观。
阮双柠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紧紧凝视着那些绚烂的痕迹,说不出话来。
被盛大灿烂的美所震撼。
穆丹心提醒大家:许愿!快许愿!于是每个人都双手合十,对着流星虔诚许愿。
流星还在一颗颗飞逝。
许完愿,阮双柠垂下手,刚巧和旁边的陆清知碰在了一起,不知道是不是她产生了错觉。
好像陆清知,轻轻勾了一下她的小指。
速度极快,快到让她以为是一场幻觉。
阮双柠悄悄掀眼看他,陆清知依然在仰头观看流星雨,表情没有丝毫变动。
或许真的是一场幻觉。
宋老师提议:咱们有幸同看一场流星雨,也得弄个仪式感,我们把刚才许过的愿望写下来放进玻璃瓶里,就埋在那棵树下,两年之后的今天再挖出来看看,现在许下的愿望到底有没有实现。
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可。
穆丹心说:就叫‘时光漂流瓶’吧。
时光漂流瓶。
温情又浪漫。
每个人领了一张纸,一个玻璃瓶,找了个地方坐下,在氛围灯的莹莹照射下,安静地写着愿望。
一时间只能听到笔在纸上沙沙流动的声音。
写完把愿望纸折起来,再放到瓶子,把瓶塞紧紧摁好,又用透明塑料膜裹起来,埋到他们约定好的树下。
看完流星雨,每个人的神经都还陷在兴奋里,一点儿也不觉得困,干脆看了场凌晨的露天电影。
片子也应景,名字叫《星空》。
画面唯美,少男少女干净清澈,演绎着错过和重逢。
或许对的人会走失在错误的时间里,也会在对的时间里再重逢。
重新点燃的篝火燃尽,电影也结束,他们终于觉得困乏,各自告别后回帐篷睡觉。
陈宗裕说:大家可以睡到自然醒,我已经点了早餐,附近有家度假酒店,提供不同种类的套餐,能给我们送到山顶。
早餐不用再动手做,大家更放心了,笑着谢了陈宗裕,纷纷回去倒头大睡。
从昨天下午折腾到现在,阮双柠重新缩在羽绒被里,又开始觉得脚踝疼。
她坐起来,按着脚踝的位置,嘶了声。
可能是因为天冷,也可能是因为她不小心扭到了。
敏锐地发现阮双柠的神色不对,陆清知问:怎么了?脚踝疼。
他蹙眉,一只膝盖曲下来,半跪在她旁边,不由分说地捏住她的脚腕检查:这样疼吗?有点疼,不过疼得不太厉害,我休息下就好了。
怎么总是脚踝疼?印象里,她每次运动多了就容易疼。
阮双柠的眼神躲闪着低垂,模糊地说:一点旧伤而已,我以后会注意的。
好在背包里陆清知特意带了气雾剂,帮她喷上。
见阮双柠不想多说,他也不多问,只说:抽时间去医院检查下。
好。
脚踝的疼痛得到缓解,困意立刻卷上来,陆清知躺在她旁边,仿佛是最好的安神剂,阮双柠很快便入睡。
不得不说,两个人挤着睡确实暖和多了。
陆清知不动声色地往阮双柠那边靠了靠,鼻子嗅到淡淡甜香,他也渐渐熟睡。
完全不顾宋长晏直到凌晨还送来的关心——宋长晏:【陆哥,你怎么把我那个旧睡袋拿走了,那个睡袋都十年了!我一直忘在储物室,最近阿姨才清理出来要丢掉的,你拿去干什么?】宋长晏:【陆哥!我听闻嘉说你去山顶露营了,不会拿旧睡袋去的吧,看到了吗?!睡袋是坏的!咱们家真不至于这个条件,你去露营给弟弟说啊,我全给你办得妥妥帖帖的。
】宋长晏:【陆哥回个话啊!你人呢!不会被冻死了吧![咆哮.jpg]】作者有话说:陆哥:我怎么会被冻死呢?我只会被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