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
如今正是冬春交替的时节, 早晚温差最是剧烈,赵府长房的祠堂更是阴森寒冷。
然而祠堂里近些日子很热闹,先是送走了一位隔壁府邸的庶女, 又举办两房的祭祖。
祭祖的桌案还没完全撤下,又迎来了一位隔壁府邸的嫡女。
赵若歆已经在祠堂里跪了整整一夜。
昨日一从香山寺回来,她便立刻递了牌子进宫。
赵老夫人还以为她是进宫去见贤妃娘娘,特地替她单挪出了一辆翠盖珠璎八宝车,还拉着她的手殷殷叮嘱她见了贤妃以后该如何问安,该如何答谢那些贤妃在年前年后,派人络绎不绝送来的礼物。
哪知道,赵若歆进宫求见的是皇帝楚韶驰。
赵若歆求见的时候, 皇帝正在御书房内同几位大臣议事。
听着赵府嫡女在外求见,他也只以为赵若歆是从后宫娘娘们那里过来, 顺便给他拜年请安, 直接就挥手让赵若歆进去了。
赵若歆进去以后, 见到有两三位大臣在场,着实犹豫了下。
但在皇帝慈眉善目地问她有什么事情的时候, 她还是当场提出了退婚的请求。
钦天监已经算好了她和楚席轩大婚的时辰,就在今年秋天重九节的前一日。
礼部已经开始着手大婚的流程和仪式,工部也在制造大婚所用的鸾架,内庭更是从去年中就开始相关筹备。
若是再不赶紧提出退婚,还不知道事态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尤其是,赵若歆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次回到身体是什么时候。
皇帝听见她要退婚, 很是惊讶,但仍然慈眉善目地问她: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退婚呢,可是和老三吵架了?赵若歆不愿意把过错都背到自己一个人头上,也不愿意替楚席轩遮掩, 便如实地委婉回答:三殿下心中另有他属,臣女不愿意耽误他们。
皇帝懂了,许就是老三在除夕年宴的养心殿门口,和赵府庶女发生的那一桩官司。
但他仍然笑眯眯地道:知子莫若父,老三是什么样的性子,朕如何会不知道?诸子之中,老三最为像朕,他对你的心意,朕也是十分了解的。
若说他心中没你,朕第一个不信。
皇帝慈蔼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赵若歆,温和的目光里充满了疼爱,就像是一个最寻常不过的老父亲:你放心,朕回头会替你好好地教训老三,管保他再也做不出惹你不高兴的事情。
在你二人成婚后,朕让老三什么都听你的。
陛下。
赵若歆跪在地上,身量娇小,脊梁却挺得笔直,一双温婉漂亮的杏眸里,流露着的都是果决和坚毅:不是三殿下心中没有臣女,而是臣女心中已经没有三殿下了。
她抬首挺胸,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跪拜大礼,口中清脆道:臣女恳请陛下,恩准臣女退了这门亲事。
若是陛下仍然想结两姓之好,臣女愿和陛下指派的任何一位宗室子结亲,只除了三殿下。
若朕不愿呢?皇帝面上慈蔼的笑容不改,瞳孔里的目光却格外不善。
若陛下不愿,臣女也愿意落发为尼、终生不嫁,绝不耽误三殿下以后的亲事。
赵若歆铿锵有力地说,娇小的身姿迸发出迥然不同的坚定力量。
你是在威胁朕?皇帝眯起了眼睛,冷沉着一张脸。
臣女不敢。
皇帝看了在场的几位臣子一眼,重又慈蔼笑道:歆丫头今日莽撞了。
朕且恕你无罪,你回府再好好思量几日吧。
陛下,臣女是认真的。
赵若歆坚持地说道,决然地跪在地上:请陛下准了臣女。
好,那就朕同你再一齐思量几日。
皇帝慈爱地微笑,眼中笑意不达眼底,有些渗人:钟四喜,送歆丫头回府!然后赵若歆便跪在了祠堂里。
一听说她进宫去跟皇上提了退婚,赵鸿德惊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当场就要找那许久未曾挥过的细长柳条,对着自己的嫡女好好地施上一通家法。
是赵老夫人拦了下来,却也是赵老夫人亲自将自己的嫡孙女给关进了祠堂,责令她好好思过悔改。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进来,照亮了祠堂里晦暗的牌位和画像。
赵鸿德扶着赵老夫人的手,一同走了进来。
赵老夫人威严道:四丫头,你可知错了?孙女不知。
赵若歆说。
虽然跪了一夜,可她的仪态却不见有半分杂乱。
你!赵老夫人气得脸一黑,衰老的身体因为愤怒而颤颤巍巍:你可知你的婚事牵扯了多少人的利害干系?你可知你这么贸然地提出退婚,会给咱们赵府,给你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孙女只知道自己不愿意嫁给三殿下。
赵若歆面容平静。
你不愿意嫁也要嫁!赵鸿德怒不可遏地喊道,怒火像是要把他的眼窝子给烧焦了:自古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岂容你在这里放肆?老子说让你嫁,你就得嫁!他上前一步死命戳着赵若歆的眉心,怒叱道:老子辛辛苦苦养育了你十六年,你当闺女的不主动思取回报却也罢了,竟然还来拆老子的台!天底下有你这么当闺女的么?!若婚姻大事果真讲究父母之命,那母亲当年也不会嫁与父亲!赵若歆大声喊道。
她偏头躲过赵鸿德用力戳来的手指,冷冷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听闻外祖当年是要将母亲许配给陈家将军的,是父亲的一曲凤求凰拐带了母亲,从此传出了一通大晋虞文君私奔赵相如的故事,这才有了父亲与母亲的天定良缘。
晨曦的清冷微光下,少女披着火红的狐裘,冷冷地站在灰暗扑仄的祠堂里。
她随意地从日前祭祖未曾撤下的桌案上捡起了一炷香,插到那幅盈盈微笑着的赵虞氏画像前。
父亲自己风流肆意,鼓励虞氏女反抗父母之命,深夜奔赴赵府。
这桩当年的旧事佳话流传至今,时刻为父亲的名士美名添砖加瓦,世人都赞您不拘世俗和不落窠臼。
怎得如今到女儿身上,您就开始拿您不屑的那一套礼教规矩来压迫女儿了?至于父亲所说的养育女儿十六年。
赵若歆沉了脸色,姣好的面庞像是覆上了一层薄冰。
女儿过去年纪小,只以为我赵府寒门起家,日子过得艰难。
可如今女儿大了,每每在外都能听到父亲与母亲当年的那场倾城之恋。
京畿百姓们提起父亲母亲,总会赞叹当年那场大婚的盛景。
说是虞氏将门女带了红妆十里、妆柩百抬,嫁与了年轻英俊的探花郎赵鸿德。
前头新娘子的花轿已经进了门,后头送亲的虞家大舅哥仍在府邸里装箱子。
火红的妆柩从城南虞府,一路流水儿似的铺到城东赵府,连绵不绝。
女儿今日想问父亲一句,我母亲虞柔的嫁妆到哪里去了?四丫头!赵老夫人重重地敲了下龙头拐杖,沉着脸色冷声道:祖母不知你在外面都胡听了些什么,但我赵府从不曾贪墨过媳妇儿的嫁妆!那祖母能告诉我,母亲的嫁妆去了哪里吗?赵若歆面带微笑,神色冰冷,母亲乃是将门嫡女,纵使外祖父当年再不同意她与父亲的婚事,总归也还是会替她准备上一两担嫁妆的吧?看来你早就问你母亲的嫁妆了!赵鸿德冲冠眦裂,吹胡子瞪眼睛道:小小年纪,心机竟然如此深沉!为父也不怕告诉你,你母亲的嫁妆是被充入了我赵府公库!老二!赵老夫人重重呵斥了一声。
母亲,你看看这歆丫头,被你惯的无法无天!今日不说清楚了,她还当真以为是我们贪墨了虞家的钱财!赵鸿德死命朝地上啐了一口,恶声道:你母亲当年去的时候,亲自将嫁妆交付于我。
是她自己用嫁妆换我好生待你,有字据凭书为证,你若不信,我立马可以给你取来!既然如此,那便请父亲遵从与母亲的约定,好生对待女儿吧。
赵若歆忽地软和了神色,她与虞柔七分相似的白皙面庞上也适时的露出了几分脆弱。
晶莹的泪水从她一双虞氏特有的杏眸里缓缓地滑落,她对着赵鸿德鞠了个躬,婉转的声音如同杜鹃泣血,弱柳扶风的姿态半点不输陈茹或是赵若月:还请父亲怜惜女儿。
女儿也期望像母亲一样,能够嫁与自己的心上人。
那三殿下,女儿着实不喜他,女儿只想找一个父亲这般倜傥高洁之人。
你!赵鸿德指了指自己的嫡女,哑口无言。
半晌,他才恼怒地拂袖而去。
偌大的祠堂里,只剩下赵老夫人和赵若歆两人。
向来关系亲近的祖孙俩,在这一刻显得那么陌生和遥远。
清晨的微风拂过,吹灭了赵若歆插上的那柱明香。
墙上暗黄斑驳的画像里,赵虞氏眉眼温婉,浅笑恭淑。
四丫头,你当真要如此吗?赵老夫人看了看墙上先人们的画像,又看了看自己看似乖巧实则桀骜的四孙女,痛心疾首道:嫁给三皇子,又有什么不好?嫁给他,又有什么好呢?赵若歆轻轻地反问了一句,她低着头苦笑道:祖母,我打小便听您的话,素来也最敬重您。
嫁给楚席轩,我当真不愿。
您莫要再劝阻于我了,我不想连您也一道儿恨上。
罢罢罢,四丫头长大了,再也不听祖母的管教了!赵老夫人长叹了一口气,蹒跚着朝祠堂门口走去,像是一下子苍老了数十岁:这个家,迟早要散了。
赵若歆看着赵老夫人蹒跚离去的身影,唇边勾起了一抹自嘲。
这个家,又何曾凝聚过呢?小姐!赵老夫人刚走,丫鬟青桔就鬼鬼祟祟地钻了出来,手上拎着一个巨大的食盒:饿坏了吧?奴婢给您带了吃的。
你怎么进来的?赵若歆好奇问道。
青兰姐给门口的花婆子使了银子。
青桔说,一样一样地从食盒里掏小菜,不一会儿就摆满了整个案桌。
赵若歆也不忌讳,直接就席地而坐,就着祭祀先人用的桌案用起早饭来。
青兰人呢。
她问。
青桔眉间一暗:她去陈姨娘那里了。
小姐,我才知道,青兰姐在三姑娘那里放了利钱。
赵若歆拿着玉筷的手一顿:她放了多少?她把自己这些年攒的例钱银子全都交给三姑娘了。
由三姑娘带她在外面放钱,说是每个月说好的三分例。
糊涂!赵若歆骂道。
我单以为三姐姐许了她什么好处,没想到竟是她自己被三姐姐给坑了!可不是嘛!青桔忿忿然:不是,小姐你刚刚说得什么好处?你早知道青兰姐在和三姑娘来往?没什么,你继续说吧。
赵若歆岔了过去,舀着甜滋滋的小汤圆儿吃。
结果三姑娘居然破了产,连带着青兰姐姐攒的月例钱也赔了进去!青桔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听说现在外面好些人儿都在追着三姑娘要债,咱们大老爷也在里面。
大伯父?赵若歆微微蹙眉。
可不是嘛。
青桔神秘兮兮地道:也是这回事儿闹出来了,大家才晓得长房大老爷给三姑娘投了一大笔银子。
她比了比手,伸出五个手指:足有这个数儿!昨儿大太太趁着老夫人出门礼佛不在家,到了咱们府上去,差点没把陈姨娘的脸给挠花了!赵若歆听得目瞪口呆。
良久,她才叹息道:我这位三姐姐,着实是生财有道。
打小她就在这方面很有天赋,可惜了。
可惜什么呀!青桔鼓着嘴,愤愤不平道:三姑娘这样对你,小姐您还为她可惜!您的心也忒软了些!我不是为三姐姐可惜,我是为这世道上的女子可惜。
赵若歆轻叹道:像三姐姐这般才华的女子,若生成男儿,起码也能当一个户部小吏。
可惜她生成了女子,便都把头脑用在了邪魔歪道上面,还处心积虑地和我争抢夫君。
可说到底,又有什么好争抢的呢?不过是一个臭男人罢了。
小姐你的想法总是令人难以理解。
青桔说,服侍着赵若歆布菜用饭:奴婢只知道,三姑娘她对不起您。
那现在听见她倒霉了奴婢就是开心!其实我也开心。
赵若歆嫣然一笑。
主仆两人正说着话,就听见院子里上一阵脚步声。
青桔骇了一跳,蓦地就站起来,慌里慌张地就去收拾那桌案上的小菜。
行了别收拾了,我都看见了。
那娇俏的女声说道,推门走了进来,点头朝青桔笑道:你以为没我的吩咐,花婆子能放你进来?二姑娘。
青桔笑嘻嘻地行了个礼,来人正是长房的嫡次女赵若锦。
赵若锦在门口站定,倚着门檐朝赵若歆努嘴道:咱们赵府的大贵人,可舍得从你那院子出来了?今冬我去你院子拜访了多少次,全都被你给拒之门外,我还以为你是得了什么传染人的绝症。
怎么,如今看你活蹦乱跳地站在这里,这绝症又转好了?二姑娘正月里的在这里说得什么胡话!青桔不满的撇着嘴,我家小姐好得很,哪里得过什么绝症!没得绝症你每回都死命把我堵在门外?赵若锦甩了甩手里的绢子,指着青桔骂道:瞧你那平日里那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小姐怎么了!二姐姐是特地来看我的吗?赵若歆笑着打断她的话,往日里是妹妹不对,劳烦二姐姐挂心了。
我来瞧瞧你脑子好了没。
赵若锦说,祖母昨日说你好了,可看你昨日跑皇宫里退婚的举动,应是还没好。
让三姐姐见笑了。
你竟舍得那三皇妃的位置?舍不得又怎样,我已经提了退婚。
赵若歆笑道。
也对,不当三皇妃,你还可以当别的皇子妃。
二姑娘神色淡淡。
二姐姐这是何意?赵若歆问道。
我来呢,除了过来看看你,还是来告诉你两个消息,一个好一个坏。
赵若锦抿嘴笑道,好消息是七殿下楚席平过来了,带了一堆聘礼,说是要向你提亲。
什么?赵若歆愕然。
去瞧瞧呗。
二姑娘语气微酸,他如今在你们府上坐着呢。
顿了顿,她又神情微妙:坏消息就是,煜王府也派了人过来,还是那位栾总管亲自过来。
看他那架势,像是来者不善。
Ding d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