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变叛乱被镇压了下去, 晋帝楚韶驰却因在宫变中惊虑过度而病倒在了床上,他几次召见煜王楚韶曜进宫伴驾,却都被煜王给抗旨拒绝。
没空, 不去。
煜王如是说。
永郡王楚席轩忠信纯孝,自宫变后陛下卧床起,便从宫外王府回到宫内皇子居住的仪元殿,每日衣不解带亲自侍奉圣驾,为陛下侍疾。
宣和殿,皇帝楚韶驰病歪歪地躺靠在龙床上,形容枯槁,面色惨黄如锡箔, 贤妃按着太医的吩咐,举着汤匙小口小口地给他喂药。
死了, 都死了。
楚韶驰双目浑浊, 嘴里一张一合地含糊着。
老二、老四、老五老六老七, 小老九,朕的儿子都死了, 都死了。
中用的都死了,蠢笨的还活着。
死了,全都死了。
床前侍疾的楚席轩立刻跪了下来,眼中流泪哭诉道:儿子无能,让父皇病中还在担忧思虑。
父皇您保重好身体,儿子会代其他兄弟们的份一起, 好好孝敬您。
楚韶驰睁着浑浊的眼睛看他,分辨半天,露出欣慰笑容:曜儿,你总算来看朕了。
楚席轩眸间闪过一丝郁色, 又重重磕下头:父皇,我是轩儿,是您的三儿子。
三儿子,三儿子,曜儿,轩儿。
楚韶驰握住楚席轩的手,你是轩儿,你三哥呢?贤妃握着汤匙的手一顿,笑道:陛下,这就是咱们的老三轩儿。
大皇子此前就被您圈起来禁足,二皇子犯事去了,还剩下老三替您苦苦撑着,您忘记了?您的三儿子,楚席轩。
朕记得!楚韶驰瞪了一眼贤妃,嘀嘀咕咕:你这个洒扫婢,也敢这么和朕说话了。
朕记得,朕没有病糊涂,老三是楚席轩,楚席轩是老三,众子之中,轩儿最肖似朕,朕最疼轩儿。
父皇。
楚席轩跪在地上,面色感动,与皇帝如出一辙的丹凤眼里冒着泪光。
轩儿,宫变的时候,你到哪里去了?皇帝握着楚席轩的手,咳嗽着问。
叛军攻打京畿后,儿子第一时间去了城墙守卫。
没多久发生宫变,儿子闻讯后又立即赶回皇宫。
父皇,儿子手无兵权,带着几百王府府兵对抗不过陈家军,只能被陈家军拦在宫门以外。
儿子无能,儿子有罪。
楚席轩复述着事先想好的说辞,没告诉楚韶曜他的永郡王府有条直通城外的密道。
那密道还是当初赵若歆在闺房里替他设计的,说是狡兔三窟有备无患。
听闻安盛侯发动宫变后,他当机立断地就逃到了密道里,准备一有不对,就绕过攻城的南山大王逃往京外,以待日后东山再起。
不怪你,轩儿。
楚韶驰咳嗽着,握着楚席轩的手:你品行样貌都肖似朕,你会是一个出色的守成君王。
还活着的皇子里,也就你还堪一用了。
楚席轩面上闪过喜色。
他低头掩去眉间喜意,恭顺地接过贤妃手中汤盏:父皇,儿子伺候您吃药。
待您身体康健,儿子好好替您辅佐政事。
好,好。
有你监国,朕放心。
楚韶驰点头,没多久又开始口齿不清地含糊起来:曜儿,朕的曜儿呢?他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贤妃使了个眼色,母子二人一起轻手轻脚地从宣德殿里间退出来,御前太监温得福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
温公公,太后那边没有派人过来吧?贤妃娘娘放心,咱家把消息控制的很好,整个宣德殿铁板一块,无人敢多嘴到慈宁宫那边说些什么。
太后仍然以为陛下只是旧疾犯了趁懒不朝,她老人家心中对陛下的怨气还没消退,仍然紧闭宫门不出,更不愿意派人来瞧瞧皇上。
那就好,煜王那边?煜王爷那边也不知陛下的具体病情。
小太监去传召侍疾的时候,煜王爷还大发雷霆,骂陛下娇气折腾人。
煜王爷说陛下有病就治,说他煜王不是太医,找他没用。
想来煜王爷也是不会再来宫里的。
呵,他倒是惯会躲懒。
楚席轩冷笑。
辛苦温公公了,以后还请温公公继续帮我们母子看着。
贤妃说,给温得福行了一礼。
娘娘折煞老奴了。
温得福忙道:这些都是咱家应该做的。
温得福走后,楚席轩说:母妃,您是不是担心过度了?父皇刚才还说我会是个好君王,而且弟兄们也差不多死光了,父皇不立儿子,还能立谁?难不成,他真得要去立楚韶曜?要知道,楚韶曜可是他名义上的幼弟!且不说自古皇位没有跳过儿子传弟弟的,只说他若是立了楚韶曜,到时候会起多少流言蜚语?父皇最注重名声,不会如此失智。
再说了,父皇向来忌惮和猜忌楚韶曜,几次三番想要除掉楚韶曜,如今也不过是病重之人临危前的一点歉疚心理罢了。
理是这么说的没错,可本宫心里总感觉不踏实。
贤妃说,还是小心谨慎为好,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
楚席轩苦笑,真有万一,只要楚韶曜有心那个位子,我们又如何防得住?贤妃也是沉默无言。
是啊,若是楚韶曜真有心,他们如何防得住?原本楚韶曜还声名恶臭,若是他登基为帝,不提那些文武百官和士林儒生,只百姓们就能用唾沫星子淹死他。
可如今楚韶曜定亲赵府嫡女,先是名士贺高澹亲自为其张目,又是他请缨治理邓州,竟引得天下儒林投诚。
邓州又一名儒,崇正书院山长滕同河,明明是坐着楚席轩的舟船来到京畿的,却自请为煜王府的一名小小画匠,每天都要出具三五篇辞藻华丽的诗歌文章,用来传颂楚韶曜的功德。
仕林如此,民间更是如此。
楚韶曜五年前在边境大破魏狗,已经在晋国百姓心中埋下军神种子。
此次他又率兵解了京畿之围镇压安盛侯府叛乱,在民间声望达到顶峰。
更别提还有消息称楚韶曜已经研制出了治疫药方,百姓们如今全都指着药方救命,哪里会再去诋毁煜王声誉,估计他们甚至巴不得煜王上位,就连玄慈那个始终暧昧不清的老东西,也开始朝楚韶曜方向摇摆。
如是种种,若楚韶曜真有心夺位,他们如何防得住。
更别提最关键的,楚韶曜手握重兵。
他们竟不知,楚韶曜这些年明明身在京城,却悄悄在江湖私蓄起这样庞大的一支劲旅。
还有那些陛下未曾收拢的边疆军队,竟然也悄悄朝楚韶曜投了诚。
说楚韶曜没有半点谋逆之心,谁信。
可若说楚韶曜当真想要夺取皇位,他又何必隐忍蛰伏这么些年,又何必去平定宫变叛乱。
想不通。
被反复琢磨的楚韶曜,正身处大狱。
等待问斩的安盛侯夫人指明要见赵若歆。
楚韶曜应允,放心不下,亲身陪同。
安盛侯陈明维夫妇是京中有名的模范夫妻,安盛侯除了夫人以外,后院就只有两个小妾,还是他做世子时期,侯府老夫人替他安排的通房丫头。
偌大安盛侯府,就只有世子陈钦舟一个独苗苗,再无其他惹人心烦的庶子庶女。
整个京畿贵府圈,谁不钦羡一句陈侯夫人命好有手段。
陈世母。
赵若歆行了一礼。
赵姑娘唤我一声崔姨吧,我本家姓崔。
陈侯夫人说。
崔姨母。
赵若歆点头。
我就不绕弯子耽误赵姑娘的时间了,就直奔主题吧。
陈侯夫人说,赵姑娘,此次我请你来,是想拜托你看在我和你母亲故交,看在我替你唱及笄祝词的份上,去向煜王求求情,让他放过舟儿。
自古谋逆都会株连九族满门抄斩,陈钦舟受了父母牵连,也被按律投入了大狱等待问斩。
赵若歆同样不忍看着陈钦舟赴死,但她认知清晰:陈世子在宫变中及时赶来营救圣驾和劝阻谋逆,功过相抵定然罪不至死。
煜王爷明察秋毫处事客观,也定不会私下为难陈世子。
明察秋毫处事客观。
陈侯夫人苦笑,也就从你嘴里才能听到真心夸赞他的话,世人都称煜王睚眦必报。
我知舟儿或许罪不至死,却也不愿他小小年纪就因父母牵连而没了前途。
按大晋律,他死罪能免活罪难逃,流放三千里是轻的,只怕一辈子他都不能再从军或是入仕途,子孙后代也不能够再参加科举,只能永远沦为贱籍。
当母亲的,实在不忍心他受这般大苦,还望赵姑娘能替他多多朝煜王求情。
舟儿也是你的好友,不是么?赵若歆私心认为楚韶曜必然会保下陈钦舟,毕竟那日竺右都直接将陈钦舟当做同僚看待了。
但她面上却不动声色,平静道:崔姨母的一片慈母之心我能理解,只是处置谋逆罪犯之事并不归煜王管。
如果崔姨母是担心煜王会针对陈世子,其实大可不必,毕竟煜王并未在京中担任任何职权。
赵姑娘,你知我的意思。
我是想让你向煜王求情,让他保一保舟儿。
赵若歆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反而顾左右而言他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您的一片慈母之心令人感怀。
而我的母亲,虽然也曾将我拜托给崔姨母您,却似是儿戏和胡闹,未曾真正替我有效谋略过。
更甚至,还让我自小背负上皇家的猜忌。
我偶尔会想,她当真是我的母亲么,她若是我的母亲,怎么如此不为我考虑?陈侯夫人听懂了赵若歆的话。
舟儿的眼光很好,赵姑娘果然冰雪聪明,可惜了。
陈侯夫人摇头叹了一句,苦笑道:可怜我崔敏替他陈明维殚精竭虑了一生,到头来也只落得个背叛。
我不恨他举事失败累我性命,男儿大丈夫生于世,自当尽力去干一番事业,尽力去往高位走,对于失败我早就做好准备,从未害怕过。
我只恨,恨他背叛了我,恨他在外面竟然还有那么多的私生子,恨他竟能毫不犹豫地朝舟儿射箭!我真的好恨!这让我的殚精竭虑像个笑话。
我苦心孤诣的替他谋划,替他取得兵权,替他收拢人心,他陈明维的每一步,都是靠我崔敏的扶持!可他呢,他陈明维最大的私生子竟然只比我的舟儿小半个月!荒唐,可笑!我崔敏就像是一个笑话。
所以安盛侯的军权,也是您替他谋划取得。
赵若歆眸光平静,语气肯定。
没错。
陈侯夫人自嘲地冷笑,疲惫的抱膝在牢狱墙角坐了下去:我对不起你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