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贺学究以后, 赵若歆心里沉甸甸的堵得慌。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拿了小剪刀去院子里修剪自己上月栽下的芍药花。
当初栽的是已成活的幼苗,如今二十来天过去, 小院墙角花圃里的芍药长势喜人,不少已经结出了玲珑的艳丽花苞。
给花圃除了虫、喷了水,忙活了好一阵子,赵若歆才纾散开胸腔里的那团郁气。
适才她当着贺学究的面,委屈地掉了眼泪,不明白向来对自己予取予求的阿翁,怎么会说出这等专1制的话语。
那一瞬间,赵若歆几乎觉得自己就是坎坷的陆放翁, 而疼爱她的贺学究则化身成了棒打鸳鸯的陆母,逼着她和两情相悦的楚婉儿分手。
委屈、愤懑。
现在冷静下来, 赵若歆理解了贺学究的担忧。
换成一年前她若是听到楚韶曜上门求娶她, 定也恨不得削了头发做姑子去。
设身处地, 没有人会愿意自己真正疼爱的亲人嫁给一个罄竹难书的恶棍,且那恶棍还是前途未卜, 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便是成功了也要背负累世骂名。
她知道楚韶曜不是恶棍,贺学究不知道。
然而偏见的造成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改正的,不仅是贺学究,天底下的人都对楚韶曜多有误解。
虽然数月以前齐郡王楚席昂的覆灭牵扯出了一系列证据,指明楚席昂这些年给楚韶曜栽赃了不少恶名。
可城门辩驳上洗清的案情比起楚韶曜一直背负的累累罪行来, 也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甚至许多人因着楚席昂,还连带着认为同为皇室的楚韶曜也定不是什么好人。
当你习惯了数十年如一日的讨厌某人,后来即便发现是误会了那人些许,心中的第一反应也只会是放大此人的其他缺点。
亦或是失去了厌恶, 却也生不起好感。
人性便是如此。
赵若歆拿出亡母虞柔的遗书举过头顶观看,就好似全天下的人都在反对她嫁给楚韶曜,反对她踏进煜王府那个火坑。
小姐!青桔慌里慌张地走进来,煜王府的人来下聘了。
什么?赵若歆手里的喷壶一顿。
煜王爷亲自来的,带了好多箱的聘仪,目下老爷和老太太正在前厅招待王爷。
赵若歆愕然。
她昨日刚刚及笄,也刚刚和楚韶曜相认,楚韶曜今日就来了府中下聘。
这速度也未免太快了些,她还以为楚韶曜说得今日来提亲只是玩笑话语。
青桔叽叽喳喳个不停。
听门房上说,老爷是被煜王爷在下朝时候拽着回来的,两人都坐得煜王府的马车,大街上风驰电掣的就从皇城冲到府里!何仞驾着咱们赵府自家的空马车,一路都跟在后头追赶,还以为是煜王爷将老爷给绑架了。
偏偏煜王爷的马车太快,何仞怎么也追不上!然后在煜王爷和老爷从宫里下朝回来的时候,栾总管同一时间就压着聘仪从王府来了咱们府邸,他比老爷和王爷还要先到一步呢。
老爷官帽都歪了,鞋也丢了一只,一路都被煜王爷提溜着。
老太太只穿着家常服饰,就被煜王府的丫鬟硬请到咱府上的前厅。
后来见着老爷和煜王爷都穿着朝服,只得派了璎玑临时去取了诰命服饰,随意披在身上。
小姐,煜王府居然还有丫鬟哩。
在青桔兴奋的一连串叽叽喳喳声里,赵若歆双颊渐渐变得酡红。
她手脚无措地打摔了几个瓷壶,豁然就站了起来朝院子外面走。
小姐你去哪里?青桔喊道。
我去前厅瞧瞧。
赵若歆恍惚地说。
哎吆,小姐您快回来。
青桔连忙扯住自家小姐,哪有男方来下聘的时候,姑娘家自个儿跑过去瞧热闹的!也是。
赵若歆停了下来,瞧我,都乱了方寸。
小姐是太激动了。
青桔抿嘴促狭的笑。
赵若歆也倏忽一笑。
贺学究的反对不是毫无影响。
适才赵若歆甚至开始思索,既然关爱她的人都反对她嫁给楚韶曜,或许她真得需要再认真思索这门亲事。
贺学究说得没错,楚韶曜满身的恶名还只是其次,最要紧是楚韶曜的身份。
倘若她嫁与了他,就注定要面临诸多艰险,甚至要与他一同背上谋逆骂名,而后可能一起遗臭万年。
赵若歆承认,在贺学究一条条给她列楚韶曜的缺点时,她的确动摇了。
她向来追求明哲保身,为了稳妥立世,她开始想要抛下楚韶曜,替自己寻求一条舒心顺遂的人生。
可如今听到楚韶曜来提亲,适才心中的诸多算计皆都烟消云散。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要答应楚韶曜,她不会忍心让楚韶曜多等一刻,她要赶紧与他在一起。
在这片下意识的反应里,赵若歆也明白了自己的心。
她知道,纵使所有人都反对她嫁给楚韶曜,她也会义无反顾地一往直前。
就像楚韶曜说得,她和他互为半身。
早在奉河春狩的生死劫难里,他们就已经笃定了对方是自己最重要的存在。
你去打听打听前厅的情况。
赵若歆推着自己的大丫鬟。
奴婢这就去。
青桔笑着。
赵若歆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等着青桔带回来消息。
尽管她也明白,父亲赵鸿德根本不可能拒绝楚韶曜。
她和楚席轩退亲一事惹恼了陛下,后来更是又破了陛下想送她和亲的计划。
接二连三之下,陛下对她定会深恶痛极,势必也不会对赵鸿德有所好脸色。
这点从赵鸿德近来三天两头称病不上朝也能看得出来。
既然已经彻底惹怒了陛下,倒不如就完全站进煜王楚韶曜的队伍。
赵鸿德是个老狐狸,不会不懂得这个道理。
同一时间,安盛侯陈明维匆匆回到家中,进门就摔碎了好几个杯盏。
侯爷这是怎么了?陈侯夫人急忙迎了上来,给自家夫君宽衣换袍:可是朝中有什么不顺心的事,陛下又想着夺咱家的军权了?他倒是有那份本事!安盛侯冷笑了一声,骂道:是那该死的煜王!煜王怎么了?他今日一上朝,就当众让陛下给他赐婚!安盛侯恨恨道: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打上赵府嫡女的主意的?此前竟然一点风声也没有!那陛下答应了没有?陈侯夫人急急问道,声音发颤。
自然是没有。
安盛侯舒缓了神色,陛下如今深恶煜王,怎么会如他的意?又遑论那赵府嫡女也是在陛下那里挂了号的人,他断不会乐意让这两人凑到一起。
而后声音又高昂起来,只是煜王是个混不吝的,他竟然在陛下明言反对的情况下,下朝时就径自捉了赵鸿德。
他捉赵鸿德干什么,难不成他还想要强行定下这门婚事?可不是?安盛侯冷笑,他捉了赵鸿德一道前往赵府,他那走狗栾肃同时压着聘仪从王府出发。
两方人马凶神恶煞地一路疾驰,沿途唢呐喇叭吹吹打打,惹出多少鸡飞狗跳,现在满京城人都知道他煜王府去赵府提亲去了!煜王竟然这般荡浪不羁?陈侯夫人满脸骇然。
你又不是头一天知道他,他本就是个目空一切的混世魔王!安盛侯咬牙切齿。
还说什么不近女色,本侯瞧着,他比谁都要好色淫靡!还有那赵鸿德也是个混账!倘若是其他真正爱子之人,断不会甘愿将自己的嫡亲女儿嫁进煜王府那个魔窟。
可赵鸿德连让他嫡女去和亲都舍得,又何况只是嫁给煜王?本侯瞧着,他虽一路都被煜王给提溜着,可他满面红光、喜不自胜。
那情形,简直巴不得让他嫡女明日就和煜王大婚成亲。
你那闺中蜜友,怎么就嫁了这么一个沽名钓誉的混账东西!侯爷宽心。
陈侯夫人略一思忖,缓缓道:煜王是宗室王爷,他的婚事没有陛下的钦赐圣旨,是不作数的。
就算他今日向赵府提了亲,那也算不了什么。
只要没有圣旨钦定和宗牒造册,他便是同赵家丫头强拜了堂,也都不算数。
还拜了堂都不算数!安盛侯冷笑,怒道:他若真是强拜了堂,虽理法上算是无媒苟合不作数,可天下谁不知道赵府嫡女实际就是他的人?就他今日吹吹打打闹出的这番动静,满京畿的人都知道他和赵府结亲了。
那些无知百姓可不会管你什么圣旨不圣旨,他们只会觉得赵府嫡女就是跟煜王定亲了。
到时我安盛侯府的颜面还朝哪里放?我陈明维的儿子,就只配娶一个同别人定过两次亲的女人?而且如今看来,还不一定娶得到!陈侯夫人拧了拧帕子,豁然就朝屋外走。
你去做什么?我即刻派人收拾东西,咱们也吹吹打打地去赵府提亲。
陈侯夫人说。
不错,本侯与你一道。
动作要快,要让世人知道我们安盛侯府是同一时间去求娶赵府嫡女,而不是后来才横插一脚。
安盛侯接连灌下好几杯茶,也稳定了心神。
只是赵鸿德会答应么?陈侯夫人有些犹豫。
你管他答应不答应。
安盛侯说,舟儿与赵府嫡女指腹为婚在先,咱们在理字上立得住!你不是说赵府老夫人很疼爱孙女,而贺家夫妇与赵府嫡女又关系亲密,形似祖孙么?陈侯夫人明白过来:那我即刻就去同贺家夫妇与赵老夫人说话。
安盛侯点头:你先抓紧去下聘!下什么聘?陈钦舟掀了帘子走过来。
陈侯夫人皱眉:这个时间你不在学堂读书,怎么跑回来了?父亲要母亲去谁家下聘?陈钦舟不答,径自看向安盛侯。
陈侯夫人朝安盛侯望了一眼,堆起笑脸道:母亲去给你和赵家丫头下聘,你不是喜欢她么,母亲替你将她娶回来。
母亲可住手吧!陈钦舟说,还嫌儿子不够丢脸么?煜王爷已经坐在赵府之中,我安盛侯府再去横插一脚像什么?什么叫横插一脚?陈侯夫人不悦,你本就与赵家丫头负有婚约,是他煜王不顾礼法,而不是我安盛侯府硬要凑热闹。
儿子不喜爱赵姑娘,也不想娶赵姑娘。
还望父亲母亲打消和赵府结亲的念头!陈钦舟伸手拦住父母的去路。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由你来做主?安盛侯怒道。
是啊,舟儿,你不是一直都喜欢赵家丫头的么,怎么会突然就不喜欢了?陈钦舟抬眸望向安盛侯夫妇,目光清亮:世间女子千千万,父亲和母亲缘何非要让我去娶赵姑娘?此前不是已经告诉过你,母亲与赵姑娘的亡母是手帕交,母亲答应过她,要呵护她的女儿一生一世,将她之嫡女视作亲女。
陈侯夫人慈蔼地笑道。
呵护赵姑娘的方式有很多,不一定非要将她娶进府中。
陈钦舟说。
我总要信守诺言。
当年虞家妹妹临终前央求我,让我的嫡子娶了她的嫡女,我既然答应了,便要做到。
陈侯夫人说,眸中含泪:此前我懦弱,不敢与皇室相争儿媳,就任那苦命的孩子被皇室欺负。
而今我眼看着她被三皇子负了,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她被煜王负第二次!煜王和三皇子不一样。
你少成天将煜王挂在嘴边!安盛侯怒火中烧,狠狠就踹了儿子一脚:煜王是个什么样的好人?不过同你一般大小的年纪,就闯下无数弥天祸事。
就这种低劣之人,也值得你倾心憧憬?说出去都丢本侯的脸!侯爷好端端的,又同舟儿动什么手!陈侯夫人慌忙拦住安盛侯:好好的亲密两父子,为个外人在这里争吵动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陈钦舟从地上爬起来,冷笑道:父亲和母亲这么坚持让儿子迎娶赵姑娘,究竟是为了践行昔年诺言,还是为了让虞叔他们彻底归心?放肆!安盛侯怒喝。
陈钦舟抹掉嘴角沁出的血:将来儿子的前程,自有儿子自己去尽力打拼,不劳烦父亲母亲通过一个弱女子来替儿子苦心谋划。
说完,他转身离开,毫不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