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露, 安盛侯府里陈侯夫人正伫立在大门前送夫君上朝,便看见自己的儿子驾着马匹从远处奔来,踏着初秋的薄露, 眼睑下有些许的乌青。
父亲,母亲。
陈钦舟下了马,给安盛侯夫妇请了安,迈步朝候府里面走。
怎么从外面回来?侯夫人迎上去,心疼地看着自己疲惫的儿子,迭声命令一众仆役上来服侍陈钦舟用饭歇息。
不必麻烦了。
陈钦舟说:我换身衣裳就走。
又去哪儿?去学堂。
安盛侯陈明维瞥过来:早些时候也不见他这么用功,加冠以后倒是变成那刻苦的祖逖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侯爷说得哪里的话。
侯夫人拍了一下夫君的手, 嗔怪道:好不容易舟哥儿肯用功了,侯爷不许说这种丧气话。
本侯也是望子成龙。
安盛侯哂笑。
侯夫人还待转身多问儿子几句, 陈钦舟已经走远。
她只得抓住陈钦舟的贴身小厮耿满问话:昨儿世子爷彻夜未归, 是歇息在了何处?回夫人, 世子爷昨日去了西郊大营蹴鞠,和各位将军用晚食时多饮了一些酒, 就干脆歇在了大营里,直到今儿一早才赶回来。
耿满跪在地上回答。
侯夫人点点头:好好服侍世子爷。
耿满恭敬着走远了。
儿子大了有自己的事情,你少管东管西的。
安盛侯陈明维说。
陈侯夫人替安盛侯整理着朝服衣摆上的褶皱,闻言蹙眉道:舟儿十八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我如何能不多注意些?你还怕他去喝花酒逛窑子不成?安盛侯嗤笑了一句, 他跟前连丫鬟都没几个,三天两头地就往军营里跑,哪里会去逛窑子?放心吧,咱儿子对得起你那闺中密友的女儿。
陈侯夫人敛眸:就怕那丫头不愿嫁给舟儿。
她还要忤逆亡母遗命不成?安盛侯不满地俯身钻进了轿子, 而后又掀起轿帘敦促道:和赵家那丫头的婚事,你多上点心。
本侯就这么一个嫡子,容不得他有半点闪失。
知道了。
陈侯夫人温声应了。
安盛侯的轿子刚离开没多久,陈钦舟就已经换了一身清爽的衣裳出来。
这就走了?侯夫人诧异,不用点早食?已经让耿满去厨房拿了,路上吃。
陈钦舟跨上马匹,眼睑下有掩饰不住的乌青,显然昨夜是宿醉难眠。
侯夫人上下打量儿子憔悴的神情,终于忍不住道:舟儿,若是心里不痛快,今日就不必去学堂了。
母亲说笑了。
陈钦舟跨坐在马匹上:贺先生说为学不可一日不勤,儿子既然走了这条道,便要坚持到底,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你跟母亲说实话。
侯夫人上前一步,压低嗓音:你这般向学,是不是为了赵家丫头?若你心悦于她,母亲定为你——吁——侯夫人还待说些什么,陈钦舟便勒着缰绳迅疾走远了。
陈钦舟口中叼着烧饼走到学堂坐下,铺开宣纸开始练字。
听到背后有人议论说,三皇子楚席轩回来了。
他笔尖微微顿了顿,神色如常。
今日的赵府学堂,没有了嫡女赵若歆,也没有了煜王楚韶曜。
一切似乎又恢复到了陈钦舟初来赵府念书的时候,乏味无趣,似水一般地平淡。
小厮耿满一边给他磨着墨,一边殷勤撺掇他:世子爷,咱来都来了,要不要去拜访一下赵姑娘?咱还没去她的院子里坐过呢。
您和赵姑娘互相定过亲的,没有那么多的忌讳。
又没换过婚书和庚帖,定的哪门子亲?陈钦舟自顾自临摹着文章:本世子是来念书的,不是来看姑娘的。
耿满被主子这么一怼,老半天说不出话来,半晌他才挠着脑壳道:可您明明就是为了赵姑娘才用功念书的。
现下三皇子回来了,他之前和赵姑娘处了那么久,之间情义非比寻常。
您就一点都不担心?再多嘴,我就将你打发去二门,不再用你贴身伺候。
耿满神色一凛,再不敢多说一句。
良久,陈钦舟才叹出一句:赵姑娘与我无缘,以后莫要再提她了。
耿满张了张嘴,不服气地想要分辨,最终还是点头应允道:是,小的知道了。
晨曦雀鸟叫得欢快,又凶又急。
有两只雀鸟还在墨绿的枝头打起了架,尖利的红喙啄来啄去,看得赵若歆直乐呵。
她刚用完早食,正犹豫今日是继续去往学堂,还是留在院中清点库房,就听婆子进来汇报说,有个异邦女子前来府里拜访四姑娘,自称是芜绥的公主。
目下已经在前厅等着了。
赵若歆已经知晓芜绥公主是楚席轩惹出来的桃花债。
她对自己前未婚夫的情史没有兴趣,一点都不想去见那芜绥的公主。
然而昨日赵若歆刚举行完盛大的及笄礼,目下关注翰林赵府和她本人的视线极多,为了不让自己传出骄纵无礼的名声,赵若歆只得耐着性子去前院会客。
芜绥的公主生得很美。
她穿着一身异域风情的黄蓝沙丽裙,然而五官却不是想象中的高鼻深目,反而极具中原女子的秀丽婉约,只那双眼睛是碧绿色的,充满异域色彩,明亮又多情。
赵若歆进去客厅的时候,芜绥公主正姿态优雅地坐着喝茶,脚边洒着一些水渍,外加打翻了的碎瓷片。
赵府的一名小丫鬟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而芜绥公主的侍女正双手叉腰,高声呵斥赵府丫鬟不知礼数,竟敢拿劣质茶水来招待尊贵的公主殿下。
赵若歆扫了地上的茶沫一眼,看出是专用来招待贵客的上好碧螺。
呵斥着小丫鬟的公主侍女,见着赵若歆进来又立刻大声呵斥道:大胆,见了公主殿下还不下跪!青桔上前一步,高声回怼:我家小姐见了大晋嫡公主都不用下跪。
你家一个番邦小国来的劳什子公主,也配让我家小姐下跪?你!那侍女手指着青桔,气极。
莫妮,不得无礼。
芜绥公主总算起身站了起来,她优雅地屈膝给赵若歆行了个女子礼,而后亲昵地撒娇道:赵姐姐安好。
阿丽娜早先就想过来拜访赵姐姐了,却一直不得空。
公主殿下已经够早了。
赵若歆微笑。
这位名唤阿丽娜的芜绥公主应是跟楚席轩一道,在昨晚才刚刚抵达京畿。
可今日一早,她就巴巴地跑上门来找了自己。
阿丽娜轻盈地走过来,拉着赵若歆的手撒娇:我只怕姐姐怪我没有早点过来请安。
公主说笑了。
赵若歆抽开手,沉着地走到客厅主位坐下:您是远道来做客的公主,而我不过是大晋朝的臣女。
如何受得住您的请安?轩郎说姐姐在我之上。
阿丽娜羞涩低头,阿丽娜迟早是要给姐姐请安的。
赵若歆没搭理芜绥公主的话。
她看向跪在地上抽泣的小丫鬟,温色道:你下去给公主备些点心来。
是。
小丫鬟从地上爬起来,退下了。
不知我府邸的佣人哪里得罪了公主,竟让您身边的侍女高声训斥?赵若歆看向芜绥公主,面容平静。
阿丽娜在草原上喝惯了奶茶,一时间喝不惯姐姐府上的茶水,所以莫妮就多说了两句。
芜绥公主走上来,亲昵道:姐姐不要怪罪阿丽娜,阿丽娜回去一定好好责罚莫妮。
叫莫妮的侍女神情不忿。
您是大晋的贵客,我肯定不会怪您。
赵若歆声音冷淡,只是您不请自来,却不是我的客人。
我府里的丫鬟没有义务来尽心服侍您,您也没有立场来叱骂我的丫鬟。
姐姐说得是。
阿丽娜乖巧点头,一副任由赵若歆说教的模样。
赵若歆看着芜绥公主这副和她庶姐赵若月如出一辙的秉性手段,心底发笑:公主殿下虽是异族贵客,可这口汉话说得倒是好,秉性容貌也像极了我们中原的女子。
阿丽娜声音像百灵鸟儿一般柔媚:我阿娘是汉族人,她教会了我说汉话。
她陡然就朝赵若歆跪了下来,语带哽咽:赵姐姐,阿丽娜给您下跪求情。
阿丽娜和轩郎是真心相爱的,您成全我们吧。
公主请起来。
赵若歆唬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扶。
芜绥再是小国,那也是一个国家。
被人看见了芜绥的公主如此卑微地跪她一个臣子之女,指不定要传出什么闲话。
姐姐不答应,阿丽娜就不起来。
赵若歆彻底失去耐心。
她刚和父亲赵鸿德闹过一架,怀里还揣着真假难辨的亡母遗书,心情正焦躁地很,压根没心情和这位素不相识的芜绥公主虚与委蛇。
那您就跪着吧。
赵若歆朝椅子后面一仰,自顾自地捏着丫鬟们刚呈上来的小点心吃。
阿丽娜一愣,抬头看见赵若歆一边吃着点心,一边闲闲地看着自己,大有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她羞恼道:姐姐捉弄阿丽娜!我可没有捉弄您,我也不是您姐姐。
赵若歆平静。
您和三殿下爱怎样就怎样,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想您应该知道,我与三殿下早就退婚了。
姐姐虽然与轩郎退了婚,可轩郎心里还是一直装着您的。
阿丽娜说,恳切道:阿丽娜知道自己异族的身份难以成为轩郎的正妃,阿丽娜只求姐姐能容下我,让我一直跟在轩郎身边就行。
您不是已经一直跟在三殿下身边了么?赵若歆微笑,而且您该求的不是我,您应该去求贤妃娘娘和陛下。
走廊里匆匆传来一阵脚步声。
阿丽娜突然凄厉尖叫,猛地磕下头去:姐姐,阿丽娜不奢求正妃之位,只想跟在轩郎身边做一名洒扫丫鬟,这你都不能答应阿丽娜么?楚席轩步履匆匆地从屋外走来。
赵若歆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
楚席轩一进来,就看见阿丽娜匍匐在赵若歆的脚边,手中卑微地拽着赵若歆的裙角在痛楚乞求。
而赵若歆则高高坐在椅子上捧着果盘吃,嘴边甚至还沾着糕饼的碎屑。
楚席轩不可置信地望了望赵若歆,又望了望阿丽娜,最终斥责赵若歆道:歆儿,你怎么能这般对待阿丽娜?当初的月儿便也罢了,阿丽娜好歹也是个公主,你就敢这般刁蛮地欺负于她?赵若歆不紧不慢地拿绢帕擦了擦唇边的糕点,而后悠悠地道:殿下哪只眼睛看到我欺负芜绥的公主?是她自己偏要跪我。
我想着公主身份金贵,我该尊重于她,兴许见人就跪在我们晋人看来是脑子有问题,可在芜绥那边就是寻常问候的礼节呢?阿丽娜面红耳赤,跪在地上起也不是,坐也不是。
歆儿,你变了。
楚席轩痛心疾首。
轩郎不要怪赵姐姐。
阿丽娜说,是阿丽娜为了让赵姐姐容下我,一时情急错了礼节。
你不用替她说话。
她就是变了,刁蛮任性,不再似从前那般娴雅温柔。
楚席轩说。
赵若歆再也没有耐心搭理这场闹剧,抬步就朝屋外走。
歆儿!楚席轩见状,却又忽然抓住她的手臂,解释道:我与公主只是萍水相逢,此次带她回京也只是为了让她当面向父皇汇报芜绥的动乱。
本身与她并没有男女之情的。
殿下不必向我解释。
赵若歆挥开楚席轩抓住自己的手,您昨晚就该清楚,我对您的私事并无兴趣。
歆儿!祝您和芜绥公主百年好合。
赵若歆冷冷地看了楚席轩一眼,离开了前厅。
轩郎,赵姐姐是不是生阿丽娜的气了?楚席轩正要追出去,就听见阿丽娜柔柔怯怯的声音。
他抬眸望去,阿丽娜仍然哀戚地跪在原地,碧绿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惊惶。
这不怪你,歆儿的性子本就执拗。
在碧绿眼睛的痴心注视下,楚席轩一下子软了心肠,他伸手将阿丽娜从地上扶起来:地上凉,快起来。
你啊,性子就是太过柔弱,身为公主,却一点公主的架子都没有。
任歆儿一个臣子贵女,都能欺负于你。
阿丽娜摇了摇头:赵姐姐没有欺负阿丽娜,是阿丽娜自己不懂事,惹了赵姐姐生气。
而且赵姐姐是晋朝的贵女,阿丽娜却是芜绥的公主,她本就不需要给予阿丽娜尊敬。
尊敬异国公主是基本的礼节。
楚席轩说,叹了口气,罢了,她正在气头上,你又性子软弱,说什么都没用了。
只是以后你不要叫本殿轩郎,在我们中原,只有情人之间才会如此称呼。
阿丽娜知道了。
阿丽娜低头,害羞地拽着自己的沙丽裙角,可是阿丽娜喜欢您,阿丽娜想要这么称呼您。
您知道,我们草原女子向来不吝啬表达自己的情感。
您对阿丽娜而言,就像是天上的太阳,高贵、耀眼。
阿丽娜崇拜您,喜欢您,想要一直伺候您。
楚席轩看着这个深情想自己剖白内心的异族公主,内心动容。
他隐忍道:可是本殿在迎娶正妃之前,不会先纳侧妃。
阿丽娜明白。
阿丽娜急忙说道,阿丽娜只想一直陪着轩郎,只想在轩郎身边做一个小小的丫鬟。
你是一国的公主,不必如此。
阿丽娜明媚笑道:若不是轩郎在象鲁将阿丽娜从匪寇手中救下,阿丽娜早就不在这个世间了。
阿丽娜的身体,阿丽娜的生命,阿丽娜的一切,都是轩郎的。
纵然轩郎不喜欢阿丽娜,可阿丽娜全身心地恋慕着轩郎。
楚席轩无比感动。
正要怜惜地回复美丽的阿丽娜一二,就听见身后有人进来恭敬说道:奴婢给三殿下请安,给芜绥公主请安。
是赵若歆身边的大丫鬟青果。
何事?楚席轩眼睛一亮,立时就松开了拥着阿丽娜的手,急速地追问青果道:可是歆妹妹让你捎话给本殿?青果点头,恭敬道:我家小姐说,三殿下若是无事,就请早日离开。
不要占着赵府的地方来打情和骂俏。
楚席轩瞬间面色通红。
他瞪了青果一眼,回身嘱咐阿丽娜道:你先带了侍女回王府,本殿随后就到。
轩郎要去拜见赵姐姐么?阿丽娜扯着楚席轩的袖口,不如阿丽娜与轩郎同去。
楚席轩眸子微沉:她正在气头上,还与别人不清不楚,眼下不适合再去见她。
本殿刚回京,很多事情都没弄明白,本殿得事情都捋明白了,才好再去看她。
眼下本殿是去看望授业师傅,你先回吧。
那阿丽娜在王府里做好了酥酪,等着轩郎回来吃。
好。
楚席轩点头应了。
两人走远后,青果面无表情地直起身来,对着楚席轩背影就啐了一口:还说没有男女之情。
新修好的王府,正妻还没住进去过,倒是让一个番邦公主先住进去了。
是京畿没有驿站还是怎的,狗男女!啐完,她又恢复闷不吭声的木讷表情,恭敬着弯腰退下了。
楚席轩熟门熟路地去了赵府学堂。
学堂里贺学究正在授课,抬眸看见楚席轩含笑站在廊檐下。
贺学究讲了两句让学生们自习,出来院中来见楚席轩。
三殿下。
贺学究微微弯了个腰。
先生快快请起。
楚席轩连忙伸手去扶贺学究:先生往日授过本殿功课,算是本殿的半个师父。
按辈分算,先生更是本殿的师爷。
万不必行如此的大礼。
贺学究心中熨帖,顺着楚席轩的手站直了腰。
三皇子楚席轩虽然辜负了赵若歆,让贺学究心生不满。
可一码归一码,在学问与礼节一道,贺学究一直是看好楚席轩的。
楚席轩此人,虽是天潢贵胄,但对普通人格外尊重,遇到臭脾气的清高文人或是铜臭味的街头商贾,也都能够不分贵贱地以皇子之身折节相交,颇受贺学究在内的世人好感。
殿下何时回的京?贺学究寒暄道。
昨日晚上刚回来。
一回来念着先生,便先过来瞧瞧您了。
楚席轩说,朝着贺学究恭恭敬敬地弯腰鞠了一躬,学生给先生请安。
殿下快请起。
贺学究又伸手扶起楚席轩。
去岁冬天本殿还来听过先生讲课,授衣假里还惦记着先生布下的作业,想着待开春拿与先生看。
不想后来造化弄人,本殿急急奉了父皇之命去往各地巡察,竟就从去岁冬天起直到今日,都没能再来听过先生讲课。
楚席轩眼角含泪,真心实意地道。
殿下学问大成,早已出师。
老朽前些日子碰到仪元殿授课的钟老,他亦盛赞殿下才学高深。
殿下身为皇子,如今已然不必再终日花费精力于学问一道,勤于公务、为国分忧才是正途。
贺学究亦是感怀万千。
学生谨记。
楚席轩恭敬点头。
他看向教室内部坐在原先自己位置上的陈钦舟,语气微酸:不想陈小侯爷也来学堂读书了。
陈小侯爷向来顽劣,让先生费心了。
贺学究却没有再顺着楚席轩的话,他捋着胡须,欣慰地望着笔直读书的陈钦舟:殿下这话就说岔了。
陈世子只从前底子差些,但他如今踏实刻苦,勤学起来不比殿下昔日要差几分。
先生。
楚席轩忍不住了,学生去岁犯错,惹了歆妹妹生气退了婚事。
学生心中无有一日不在后悔,一心只想挽回歆妹妹。
他弯腰朝贺学究恭敬道:还请先生助我。
殿下,亲歆丫头与你的亲事乃是陛下口所退。
婚姻大事,又有陛下金口玉言,岂能容您说退就退,说续就续?贺学究微微冷下了脸。
先生说得学生都明白。
楚席轩保持着鞠躬的姿势,可是学生对歆儿的情谊,先生也都看在眼里。
这十多年来学生对歆儿如何,先生都是知道的。
学生与歆儿本是金玉良缘、天作之合,实在不愿错过了这一桩婚事。
贺学究面露不忍。
昔年他携着老妻从邓州远来京畿,便是因了三皇子楚席轩之故。
赵鸿德为官公务繁忙,虽担着楚席轩授业师父的名头,可楚席轩每每来到赵府,却多是由贺学究来真正教授。
因楚席轩是皇子,还是未来的孙女婿,贺学究这么些年来始终在他身上投入巨大心血。
为了楚席轩,他甚至放下过去的理念与坚持,主动和皇宫仪元殿里为官授课的大儒们联系,共同商议和制定三皇子楚席轩的学习计划。
就为了能把楚席轩培养得尽善尽美。
可以说,楚席轩是庄学究看着长大。
看着他从垂髫的孩童,一点一点长成风度翩翩的英俊皇子。
贺学究对楚席轩的疼爱,只比自己昔年教授过的其他学生要多,不比其他人要少。
殿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贺学究叹道。
学生一时糊涂。
楚席轩羞愧,再次鞠躬道:还请先生助我。
贺学究望着楚席轩沉默不语。
从他老人家世俗的眼光看,楚席轩犯得实在称不上大错。
纵然是与赵府庶出的三姑娘暧昧,给了歆丫头没脸,可到底没有摆上台面,据称也没有进行到最后一步。
世间男人无有不爱女色的,又遑论楚席轩还是个打小就被拘着的皇子。
在贺学究看来,楚席轩多半是被拘得狠了,才会在临近大婚的前夕,想要追寻刺激地搞上未婚妻的庶姐。
若是换成寻常,贺学究定然会帮着楚席轩说话。
可人心都是偏的。
楚席轩尽管颇受贺学究的赏识和喜爱,但比起被贺学究视作嫡亲孙女的赵若歆,就不够看了。
而且因了赵若歆是赵鸿德的唯一嫡出,贺学究向来是把赵若歆当着男孩儿养的。
但凡贺学究有其他的养子,但凡贺学究另有一个其他的孙女,但凡贺学究没有将孙女当做孙子去养,他都会帮着楚席轩去劝说赵若歆。
可现下在贺学究看来,赵若歆就是他唯一的孙辈,是真正孝敬于他的人。
他不可能让自己唯一的孙辈,受上一丁点的委屈。
贺学究望着楚席轩,沉吟道:陛下可同意你的心意?楚席轩沉默。
自然是不同意的。
天子说话金口玉言,哪有前脚圣旨退了婚,后脚又重新说回来的道理。
这般反复无常,又不是菜市场拉锯还价的买卖。
贺学究见状,心里有了谱,他故意道:只要陛下同意,老朽便助你。
学生想着,先与歆妹妹说定了,再一齐去求父皇。
歆丫头胆子小,未有陛下的应允,她在被陛下亲口退婚的前提下,断不会再敢同殿下多有来往。
贺学究立刻说。
楚席轩眼睛一亮:先生是说,歆妹妹如今回避于我,是因为父皇钦旨退了亲的缘故?你若要这么想,也可以。
贺学究无奈地敷衍。
可父皇如今恨极了歆妹妹,认为歆妹妹是给皇家没脸,本殿又该如何再说服父皇同意我继续重娶歆妹妹?楚席轩的眸子又黯淡下去。
这便是殿下你自己该做的事情了。
贺学究说,于心不忍地捋着胡须劝慰楚席轩道:三殿下,有些姻缘错过就是错过了。
你是我大晋的栋梁,未来前途贵不可期,多得是好人家的贵女想要嫁你。
你又何必死磕在歆丫头一人身上?须知,有时候你以为的深爱,其实不过是执念罢了。
执念也好,深情也罢,本殿为了迎娶歆妹妹准备了十四年。
本殿的正妃之位,只想让歆妹妹来做。
楚席轩目露坚定:先生,今日叨扰,本殿先行告辞了。
告辞。
贺学究不再言语,目送楚席轩离去。
学堂内,端正描书的陈钦舟放下手中墨笔,恭敬走到贺学究身边低声请示:先生,学生内急,想要方便。
去吧。
贺学究挥手,转身回了屋内。
陈钦舟阔步走出学堂院落,三步两步地朝楚席轩追去。
三殿下!行至竹林处的楚席轩回头,看到鹅卵石小径上的陈钦舟。
小侯爷?楚席轩亲昵地捶了一下陈钦舟的肩膀,含笑道:许久不见,你寻本殿何事?陈钦舟在楚席轩面前站定,身形与楚席轩相仿,目光与楚席轩齐平。
该放手时就放手。
陈钦舟说。
哦?楚席轩冷下了脸:本殿还以为你是过来叙旧。
怎么,方才就看见你坐在本殿的坐席上,如今又跑到本殿面前来耀武扬威?你莫不是真觉得自己可以在赵府替代本殿的地位?臣未曾想过要替代谁。
陈钦舟说,目光毫不相让:臣只是为赵姑娘抱不平。
殿下既然已经同赵姑娘退了婚事,就不要再来府中纠缠不休。
小侯爷以什么立场来同本殿说话?楚席轩感到好笑,以你那可笑的从未示过明路的指腹为婚?自昨夜后,楚席轩便明白自己真正的对手是煜王楚韶曜,是以安盛府小侯爷想要求娶赵府嫡女的消息传得再沸沸扬扬,他也未曾放在心上,他不屑道:你这般与本殿争风吃醋,可歆妹妹心里有你么?陈钦舟眸色黯了黯:臣只是以朋友的身份来为歆姑娘鸣不平。
至于立场,起码臣的父亲在魏国求请赵姑娘和亲时,出言维护了赵姑娘。
殿下这般爱护赵姑娘,那在赵姑娘面临和亲危局之时,殿下又在哪里?楚席轩哑口无言,讥讽道:你口口声声维护歆妹妹,你维护她什么?维护赵姑娘的幸福。
陈钦舟说,目光坚定:赵姑娘出类拔萃,实乃不可多得的好女子。
臣作为她的友人,愿意维护赵姑娘的幸福,送她嫁与相匹配的人。
他直视着楚席轩的眼睛,轻声道:三殿下,你不配。
大胆!楚席轩冷笑,你这般忤逆,就不怕得罪本殿么?陈钦舟抬眸,毫不相让:殿下这般,就不怕得罪臣么?他上前两步,附在楚席轩耳边轻声道:还是殿下觉得那九五至尊的位置,即便没有我陈家的支持,也已经非您莫属了?陈钦舟!臣告辞。
陈钦舟兀自地转身离开,又回头道:还请殿下不要再纠缠赵姑娘,否则臣不会坐视不理。
楚席轩的小厮总管陈石小跑着上来:殿下,小的去问了赵姑娘院里的人。
赵姑娘后用的大丫鬟青果是个油盐不进的,青兰又被罚了出去一问三不知,只青桔还看在咱们往昔的情分上说了一句。
说什么?说赵姑娘的心里已经彻底没了您,让您不要再抱无谓的妄想,还是过好自己的生活,走好自己的路吧。
陈石飞快说道。
楚席轩鼻子哼了一声:你派人去打听打听,看本殿不在的日子里,歆儿究竟是怎么和煜王叔产生纠葛的。
是。
陈石应了,又请示道:殿下,要进宫么?从昨儿到现在,您还没有进到宫里去瞧过,想来贤妃娘娘和陛下要等得急了。
楚席轩点头:走,进宫。
临近晌午,赵若歆听婢女回禀说贺学究来访。
赵若歆有些意外,因为贺学究很少会踏进她的小院,为着避嫌,从小到大贺学究来她院子里的次数寥寥可数。
可如今她及笄的第二天,贺学究就破天荒的来了。
赵若歆略一思索,知道了贺学究的来意。
贺学究果然是为了及笄礼上太后赠礼一事而来。
他来到赵若歆房中坐下,挥退了左右婢女就开门见山地问道:昨天你阿嬷回去告诉我,说你想要嫁给佞王楚韶曜?阿翁。
赵若歆殷勤地给贺学究倒茶递糕点,口中撒娇道:您别一口一个佞王的称呼他。
呵,还真对他有了情谊。
贺学究说,什么时候的事,奉河春狩的那次?差不多吧。
赵若歆脸颊酡红,语焉不详:其实比那还早一点。
你莫不是为了他才和三皇子退的婚?!贺学究端着茶杯的手一顿,眉头皱得老高。
阿翁想到哪里去了!赵若歆赶紧辩白:我与席轩哥哥退亲,纯粹是因为他喜欢上了三姐姐,和楚韶曜一点关系都没有的。
贺学究放下了心,随即道:这会儿席轩哥哥的喊得亲密,早上他来苦苦哀求你的时候,怎得不见你心软?我就是喊习惯了,没有其他的意思。
赵若歆说,阿翁听人说起他早上来寻我了?他自己去学堂寻了老夫。
贺学究说,捋着胡须:老夫观他神情,对你似乎仍未放下。
所以阿翁是来替三皇子说情来了?赵若歆低头。
这倒没有。
贺学究沉声,你既已经与他毁了亲,老夫便也不建议你再与他产生纠葛。
三殿下身边是非极多,你还是少参与得好。
赵若歆松了口气,捏着贺学究的肩膀撒娇道:就知道阿翁最心疼歆儿!少拍马屁!贺学究佯怒:说说你和那佞、那煜王是怎么一回事。
没怎么一回事,就是歆儿想嫁给他。
赵若歆红着脸,声如蚊呐。
没怎么一回事,你会好端端的想嫁给他?没怎么一回事,你会这么维护于他?太后都当众把那凤钗给了你,这般出格与逾制,简直是将你架在火架上烤,你还跟老朽说没怎么一回事?他起先也不知道太后娘娘要过来的。
赵若歆连忙替楚韶曜辩解,太后娘娘赐予凤钗应该也是出自好意,并不是为了要将歆儿烤上火架。
好哇,这又是私会过了。
否则你怎么知道他提前不知太后要来?赵若歆红着脸不说话了。
歆丫头,你糊涂啊!贺学究重重地叹了口气,苦口婆心道:那煜王会是什么良人?他一身污名缺憾不说,性情还暴戾乖张、跋扈残忍。
赵若歆抬头想要辩解,贺学究却挥手阻止她说话。
是,老夫或许是对煜王有所误解,他实际为人可能并不似传言中说得那般极端。
贺学究继续说,可传言便是夸大十分,当中也有一分是真。
煜王为人的确太过锋利,并不适合于你。
再加上他的特殊身份,你跟着他,哪里会有平坦的舒心日子可过?他本就是中宫所出的旧太子,因着双腿残疾才让今上登了基。
而今他煜王双腿奇迹的恢复正常,还正值风华正茂的年纪,反观陛下却年迈衰老。
老朽平日里听你父亲三言两语,说是陛下的身体也是大不如前。
这种情形下,你觉得他煜王的处境还能似从前那般的舒适?他从前也并不舒适。
赵若歆小声道。
贺学究瞪了她一眼,继续说:若是今上膝下子嗣单薄倒也罢了,偏偏今上子嗣众多,各位皇子也俱都懂事长成,且亦都出类拔萃。
旁人不提,单提你的前未婚夫楚席轩,他便是人中龙凤。
以后诸多皇子,势必会有夺嫡之争。
不论最后哪一位胜出,你觉得胜出的那一位能容得下煜王么?赵若歆沉默不语,给贺学究续了一杯茶。
若是煜王低调处事还好,可煜王偏偏不是个低调的人。
昨日太后更是把那柄逾制的凤钗赠予于你,但凡是有心之人,十有三四都会据此联想太后是在宣告煜王参与夺位。
歆丫头,据着太后此举,煜王将来很有可能就会走上那条夺嫡之路。
到那时,你便是拦着老朽不去称呼他为佞王,全天下的人也都会自发认为他是奸佞。
这样一个人,你当真要嫁给他么?赵若歆知晓贺学究一辈子,最是信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正统儒学思想,他生平最厌恶那些犯上忤逆的臣子。
赵若歆几乎是狼狈地低下头,不敢去看贺学究的眼睛。
贺学究叹了口气,慈霭道。
其实原本老朽便不愿你和三皇子结亲,因了你若是嫁给他,将来多多少少,都势必会被裹挟进皇位纷争里去。
可你与三皇子自小定亲,这些便也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老朽便只能教你读书明智,让你强健体魄,将来不至于被人欺侮了去。
可现在,你有了其他的选择。
安盛侯世子为人正直,品貌兼优,方方面面不输皇子。
他还没有家产之争,父母亦都很和睦,可堪良配。
阿翁。
赵若歆抬起头,双手放于膝上,望着贺学究坚定道:我只愿嫁给楚韶曜,他也只愿娶我。
你认真的?贺学究冷下了脸色。
认真。
赵若歆说。
好!贺学究重重地将手中杯盏放下,沉声道:你若执意嫁他,老朽也不好反对。
只一条,日后在你同那佞王成亲当日,便是你我祖孙恩断义绝之时。
往后出去,你煜王妃便同老朽夫妇再无半点干系!阿翁!老朽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