懋勤殿中,有龙涎香细细。
景元帝坐在黑漆九龙云纹案几后,背靠在金龙宝座,闭目养神。
内侍总管林海正按压着景元帝的太阳穴处,力道适中。
你这功夫还是不如荣贵妃的。
景元帝缓缓开口,声音里难掩疲惫。
奴才自然是不如荣贵妃的。
林海轻声回着,顿了顿又试探着问道:皇上可要宣荣贵妃过来?景元帝摇摇头,睁开眼,不用了。
懋政殿是国政要地,后妃还是少来得好。
真龙天子也不过是肉体凡胎,景元帝到了这个年纪,容貌自是掩不去的老态,额间皱眉很重,脸眸光微微昏浊,他又喝了一杯茶,这才集中起精神,接着看奏章。
刚看完一本,他又道:今日,昭纯宫里很热闹吧?贵妃娘娘的生辰,后宫众妃都去庆贺了。
奴才听说,娘娘还邀了不少京中贵女来宫里。
几位公主也在。
原本朕也该去瞧瞧,可今日恰逢大朝,又有……他浏览奏章的目光微微一凝,连带着说话声都停了。
林海轻轻抬眼,发现是宣王赵玠呈上的奏章。
这太阳是打西边儿出来了,那位风流成性的闲散王爷,从来不理政事的人,竟能破天荒呈一回折子?啪的一声,景元帝已经把那本奏章扔到了桌上,脸色沉沉。
孙铭是干什么吃的?!这样的奏章,也敢放到朕的眼前来?!发色有些银白的皇帝气得胸口起伏,喉间发出老迈的喘气声。
孙铭,即当朝尚书右仆射。
奏章一般都要先经过尚书省,挑紧要的、重要的才呈上懋勤殿,由景元帝亲自裁决。
官做到他这步,也最勤于揣摩皇上心思,宣王一直都很得皇上厚爱,他的折子,孙铭自然不会拦。
没想到这次揣测错了。
这时,外面有通传说,宁大人来了。
景元帝这才想起,方才宣了宁知墨进宫来询问西山行宫修缮一事。
他又坐下来,吩咐道:让他进来。
宁知墨,直接顶替了宁知书的位置,年纪轻轻就在朝中任要职,又深得景元帝宠信,在朝中一干后起之秀里也属佼佼者。
去年西山大火之后,西山行宫被毁了许多,景元帝命人重新修建,宁知墨便是总监督人。
宁知墨尽管是一身官服,也难掩毓秀俊挺的气质,俊颜轮廓坚毅,眸光比过去沉敛不少。
臣参见皇上!他跪地行礼,声音朗朗。
彦钧啊!景元帝看着这个自兄长故去后迅速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微有感慨,叹息道:看见你,朕就想起祈王来。
你知道是为什么?宁知墨微一沉思,回到:皇上定是想起三位已故去的殿下了。
祈王殿下与臣一样,是被留下来的那个人。
景元帝点点头,眸中有追忆,也有悔痛,当年……珏儿已经十三岁了,在策论辩义上极有天赋,朕原本已经打算……立他为太子了,然而,天妒英才,一场飞来横祸夺走了他的生命。
二皇子赵玳和三皇子赵珝,也都是极聪明的孩子,他没能护住他们的性命;而他宠了十几年的儿子赵玠,却是这样不成样子,白白浪费了他的苦心。
去年在西苑,他知悉了姚淑妃的罪孽,心里恨毒了她,可他还是护着赵玠。
他知他在京城里得罪了不少人,日后不管是谁坐上这把龙椅,都不会让他好过,所以景元帝还特意把他送得远远。
因他已经失去三个爱子,不想失去更多。
人上了年纪,心总要变得软些,任凭你是帝王也逃不脱岁月的碾压和宿命的轨迹。
当然,很多话他只能放在心上,就连近臣也不能透露。
宁知墨听他只说到一半,另一半也不难猜。
景元帝沉默片刻,又看了眼宁知墨,好了,你还是说说西山的事情吧。
君臣二人谈了快半个时辰,待谈完了正事,景元帝却没急着遣退宁知墨。
彦钧,若朕没记错,你和平王年纪相差不大,也是时候娶妻了吧?宁知墨道:臣……还未立业,并无成家之心。
景元帝顿了顿,缓缓道:你无成家之心,难道就不为你母亲想想?宁知墨心头一怔。
几个月前,靖北王府缟素连绵。
世子妃、世子和年迈的老王妃相继故去,靖北王妃一夜间仿佛老了二十岁,病了许久,直到今年立了夏,才好了些。
她的确跟宁知墨提过不少次,让他早日成婚,宁家嫡支需要开枝散叶,绵延子嗣。
靖北王也同他说过,若是能早些有孙子,或可慰藉这份失去爱子的痛楚。
宁知墨一直未答应。
景元帝又续道:朕劝你,还是好生想想吧。
若是想通了,让你父王早些挑了人,朕给你赐婚。
顿了顿,又意有所指地笑道:若是挑不到合意的,朕这里已经有一个不错的人选。
宁知墨心头跳了跳,直觉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能让皇上这样说的人选,定是哪位公主了。
如今几位公主里,年纪能同宁知墨勉强对上号的,只有七公主灵萱。
灵萱公主,宁知墨当然见过的。
可他完全记不得她的模样。
倒不是因为人家公主长得太普通了,灵萱公主也是位水灵灵俏生生的小美人。
而是因为……某个一直放在心里的丫头,他似乎很久没见过她了。
他一直想去看她的,可总是各种事务缠身。
他也想早日有所建树,这样才有资格娶她。
若是宣王能有你一半的进取心,朕都满足了。
景元帝的视线又挪到赵玠那份折子上。
其实,宣王也没说什么罪大恶极的话,只是陈述了一番南方十五州属地的偏僻荒凉,他想要在离开京城时多带些美人过去,另外,还要求纳满四位侧妃,连这侧妃是谁都列得一清二楚,无一不是京城里有名的贵府美人。
其中一位,还是前几日荣贵妃跟他提过的平王妃的人选,东临侯府的六姑娘荣宸。
赵玠是完全把他这个父皇当成昏君了,不管什么都敢伸手讨要。
风流无状也就罢了,还大言不惭地让人家身份尊贵的姑娘给他做侧妃,他脑子里装得都是杂草吧?景元帝心里骂着。
其实,他不知道,赵玠就是特意激怒他来的。
宣王大婚已过,离京之日在即,他怎么做都是同样的结局,便按着自己天马行空的愿望给自己编织了一个后宫。
他从小就胡闹惯了,如今再怎么出格,也是最后一回。
闻言,宁知墨惭愧道:皇上有所不知。
臣暂时不愿成家,是因为……臣钟意的女子,还未到出嫁的年纪。
臣只能再等两年。
与其让景元帝提出灵萱公主来让他烦恼,不如他现在就说个清楚。
景元帝眯了眯眼,哦?臣求皇上成全!他起身,敛袍跪地。
说说,是哪家的姑娘?年纪未到,也可以先指婚,也让你父王有个盼头。
景元帝半开玩笑道。
宁知墨也不含糊,朗声道:正是臣那已故嫂嫂的同胞妹妹。
景元帝想了想,拧了拧眉,怎么又是她。
宁知墨一愣。
景元帝把赵玠的奏章扔给他。
宁知墨一看,脸色瞬间沉下来了。
他焦急道:皇上,您不会……朕当然不会听他的。
他是被朕惯坏了,简直是在胡闹。
宁知墨松了口气,皇上英明。
彦钧啊,不瞒你说,前几日,平王来求朕给他和这荣六姑娘赐婚,朕虽然没立刻下旨,可也算定下了。
宁知墨脸色又是一变,低低道:皇上既然还没下旨,便还没有定下。
大胆!景元帝厉道,敢公然违抗朕的意思?臣不敢!臣是据实以禀。
皇上旨意未下,便是尚有斟酌余地,这是臣入朝以来,遵循的铁律之一。
他朗声回着,不卑不亢,毫不退缩。
景元帝顿了一会儿,却忽然笑起来,你呀,不仅才能不输给你哥哥,比他还多了几分果决和魄力。
你的想法朕已经知道了,且先退下吧。
待宁知墨退下后,景元帝敛了笑容,淡淡道:看来,平王妃的人选还要再斟酌。
东临侯府这个姑娘,叫……叫什么来着?闺名荣宸。
林海道。
哦,对。
这个荣宸,倒是厉害。
林海又回道:奴才方才去昭纯宫,听里面的人说,这位荣六姑娘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是世间罕见的美人。
能同时得六殿下和宁大人的喜欢,想来也不是没原因的。
景元帝冷哼一声,原因?姑娘家若是安分守己,生得再好也只是在宅门深闺中,哪里就能让这么多人惦记了?林海冷汗涔涔,只得低声应了句,皇上说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