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琰陪着阿凝回宫,一路上,她都一味沉默着,赵琰也没有打扰她。
回到熹宁宫,他帮她换好衣服,又抱到榻上,细心地给她盖好被褥。
累了就好好睡一觉吧。
他说着,转身要走,却被阿凝拉住了衣袖,皇上还要去懋勤殿?赵琰立刻返回来,握住她的手亲了亲,眸中划过温软。
阿凝轻声道:我没有怪你。
我知道,你必须这样做,才能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不管是什么诱因,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呢,更何况别人呢。
赵琰吻住她的唇,他没说什么,目光却带着几分欣喜。
她这么懂事,这么能谅解他,让他有些忐忑的心终于落到实处。
阿凝又道:皇上,这次的事情还有别人被卷入吗?赵琰抬起头,淡淡吐出三个字,宁知墨。
阿凝目光一闪,神色微变,那他现在……他还没死。
现在在刑部大牢。
在赵玹和李路峰直接进攻皇城时,宁知墨出了京城往北意图阻止御林军的增援,只不过半路被截下了。
阿凝沉默片刻,皇上准备如何处置他?他顿了一会儿,要看魏京、王哲端和江世宜共同调查的结果。
魏京、王哲端和江世宜分属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
这是要三部会审的意思。
宁知墨不像赵玹那样,直接出现在天子的对立面,又有靖北王在,还是很有可能生还的。
阿凝点点头,多少有点安慰。
皇上,我能去看看他么?她忽然道。
赵琰微微点了头。
*****昔日青葱而欢愉的时光里,有许多陪伴她关心她的人,可都一个个离她而去了。
姐姐、姐夫、六殿下……现在是墨哥哥。
从江南接回来的馥儿整个人都变了,孤僻而安静,不再同小时候那般和她谈心,于阿凝来说,亦是一种失去。
不知什么时候,事情就变成这样了。
她没办法阻止,只能接受。
大牢这种地方,阿凝原以为是晦暗而肮脏的,没想到却很整齐干净。
宁知墨就坐在那儿,雪白的囚服也没有损掉他一分清贵儒雅,一张脸微笑着看她,带着怜惜和疼爱,就像小时候那样。
事实上,他很久都没有看过她一眼了。
二人每每想见,都是廷宴或者嘉正帝在场的时候。
宁知墨从不看她一眼,既是碍于嘉正帝,也因为自己不敢看。
看了就移不开目光,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只有在这牢狱里,他才能够放心大胆地抬头看她。
阿凝看见他的目光,想起小时候他对自己的好,鼻子就酸酸的。
狱卒把门打开,她大步踏进去,墨哥哥!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明明日子过得好好的,他在朝中位列中书侍郎,赵玹也还安安全全待在府里。
为什么他们要毁掉这一切呢?宁知墨的笑容未褪,却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宸儿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阿凝点点头,三部会审,几位大人都是靖北王府的旧交,又有你父王在,你肯定不会有事的。
宁知墨一愣,很快收起了惊异的神情。
诚然,他说那句话是为了安慰阿凝,即便有父王在,但若赵琰不放过他,他也很难生还。
三部会审?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起兵谋逆的人还能有三部会审的机会。
看来,是阿凝的功劳。
是阿凝,让赵琰在他的事情上做出了让步。
宸儿能来看我,我很开心。
不管结局如何,我都没有任何遗憾了。
遗憾……墨哥哥,阿凝低了头,六殿下已经……他?宁知墨淡声道,若非我劝他起事,给了他一点点希望,恐怕在你还身处江南时,他就已经死了。
什么意思?阿凝蹙眉道。
宁知墨却沉默下来,温柔的目光划过她的脸庞,事已至此,宸儿就别再想他的事了吧。
她今日装扮十分素净,一张清水芙蓉的脸,目光同少时一样清澈纯洁,从来不曾为世俗罪恶所染。
不可否认,赵琰即便行事风格为他所不耻,可他却把阿凝保护得很好。
阿凝摇头道:你告诉我,我不想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初祖母过世,她答应过祖母要照应六殿下,可她食言了。
从江南归来,她似乎把这些人和事都忘记了,只是围着自己的夫君、孩子转。
如今连赵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是她没有尽到自己的努力。
宁知墨叹口气,就知道你是来寻根究底的,你从小就好奇心重。
顿了顿,他悠悠续道:历朝历代,新帝对当初和自己争权的兄弟从来就没有仁慈的,当今皇上自然也不例外。
郑王赵琮以贪污渎职之罪流放崖州,这罪行背后有没有猫腻姑且不提,他流放之后,在崖州无故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只怕早已命丧黄泉。
怎么会这样?流放的犯人不都有人专门看守吗?阿凝诧异道。
宁知墨轻笑道:自然有人看守。
但那看守的人,是谁的人呢?阿凝一愣,忽然醒悟过来。
看守的自然是皇上的人。
皇上想要赵琮的命,有谁能阻止?至于失踪,只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而已。
今年郑王刚流放不久,他的长子赵信,忽染恶疾,几日就去了。
这孩子死的时机太凑巧了,我去查了一番,果然……是有人在背后使的力。
赵信是荣宛的长子,他的死阿凝也是知道的。
荣宛为这事儿整日以泪洗面,但阿凝和荣宛向来没什么交情,所以才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
听宁知墨的语气,似乎是皇上下的手?阿凝皱了眉,正欲说话,宁知墨又淡声续道,平王自禁足以来,所用饭食都是做过手脚的。
慢性毒,两年内必会毙命,不留下任何痕迹。
若不是靖北王府的暗线足够深入,我也不知道这回事,跟天下人一样,只道他是染了病,久治不愈。
阿凝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
对此,赵玹一直都心知肚明,也决意不做抵抗。
我潜入平王府劝了他一番,才让他有了几分斗志。
对于视死如归的人,这场起兵不过是最后的赌局,虽然赢的机会不多,但……好过坐以待毙。
阿凝咬了下唇,你……你有证据证明,那毒就是皇上派人下的吗?宁知墨温和地看着她,宸儿,不要因此而责怪皇上。
这是每个帝王都有可能做的事情。
她沉默下来。
话虽如此,可涉及到与自己亲近的人,她还是忍不住心头凉凉的。
可是,你是怪他的,对不对?阿凝开口道,不然,你也不会站在六殿下那边,与皇上作对。
宁知墨笑起来,女孩子太聪明了,也不是好事。
宸儿,你应该做个懵懂不知的孩子,乖乖待在他的羽翼下。
这样比较幸福。
阿凝明亮的眸子盯着他,你还有事情瞒着我对不对?跟靖北王府有关的?宁知墨沉默片刻,不打算告诉她。
宸儿,你应该一直欢乐无忧。
他从袖口中掏出一只铜制小令牌来,巴掌心大小。
他把它递给阿凝,这是赵玹托我给你的。
能调动东临侯府影卫的令牌。
荣成悦能越过两个哥哥,从老东临侯手上拿到这个,也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但是,赵玹到死都未用过这个。
他说要留给你。
阿凝接过来,摇摇头,声音有点沙哑,我要这个做什么……宁知墨轻笑了声,是没什么用。
但万一哪一天,你不想让他知道你的讯息,凭你一个人,是如何都翻不过他的掌控的,这令牌便是你的帮手了。
宸儿,你现在陷在他的束缚里,没有任何事情可以瞒过他。
你现在觉得幸福是因为你二人心无芥蒂,但难保有一天……他没再说下去,但阿凝已经知道他的意思。
她把令牌收好,心绪有点复杂。
宁知墨说得对,如今的她太过依附赵琰,或许这并没什么错,可是,一辈子还这么长,谁能保证以后的事情呢?她除了他的宠爱,说到底,又还剩下什么?至于儿子……当年的韩皇后还有四个嫡子呢,还不是葬身火海。
赵玹送你这个,我却没什么可送你的。
他的声音低低的,宸儿,你还记得小时候我和赵玹因为你而打架的事情吗?我和他,都觉得你该是嫁给自己的。
我们明争暗斗了很久,没想到,你却被另外一个人抢走了。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是小时候的事情,可是我对你的心意,从未变过。
他语声轻轻缓缓,柔和地仿佛一缕春风。
墨哥哥……好了,宸儿。
各人都是生死有命,而你,应该是欢乐无忧荣华一生的。
这些,他都可以给你。
尽管他对别人心狠手辣,但对你不会。
今日我说的这些,你不要放在心上,回宫后就把这些忘了吧。
*****禁宫中,悠长而安谧的朱色巷道,帝王明黄的撵车不紧不慢地走过。
雪天路滑,抬撵的人忽然一个趔趄,御撵微微一颠。
哎呦,你这是怎么抬的?惊着了皇上,你有几个脑袋可以砍的?陈匀小声训道。
那人也吓得浑身是汗,很快调整了步子,继续往前。
停下!里面的嘉正帝忽然出声。
御撵被小心放下后,男子一走出来,陈匀就撑着伞罩在了他头顶。
已经入夜,雪却一直没停。
赵琰吸了一口生冷的空气,摆手道:你们都下去吧,朕想独自走走。
他大步朝前走去,陈匀让其他人散了,自己却跟了上去,皇上!这雪还下着呢,奴才给您打伞!赵琰也没再拒绝。
两个人一直走到上林苑,眼瞧着夜色越来越黑,赵琰丝毫没有回熹宁宫的意思。
陈匀跟随他多年,还是能猜到几分主子的心意。
皇上,娘娘已经回了宫了。
他提醒道。
朕知道。
沉默片刻,陈匀又道:奴才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琰看他一眼,你是想问,朕为何允许皇后去探视宁知墨?皇上您神机妙算,奴才这么点心思,如何逃得过皇上法眼。
陈匀笑道。
赵琰哼了一声,你如今越来越会奉承人了。
他顿了顿,续道,她既然想去,朕若拦着,只会让她不开心。
而且,以宁知墨的为人,他不会对皇后透露太多,朕无需如此忌惮。
况且,就算是透露了什么……赵琰敛眉,目光落在眼前似明非暗的雪天夜色里,微微叹出一口气。
就算是透露了什么,他也想知道阿凝的反应。
他站在如今的高度,过去的所作所为,多有诡诈残暴之处,早在他们在九霞山相遇的第一面,她就应该知道才是。
她过去曾经多次怨怪他,从来不和她谈论正经大事,把她当小孩子。
今日也算是一个契机。
若是她能走过去,他们便自此风调雨顺,相伴一生。
若是不能……他不愿意去想这个不好的结果。
这原就是他的本性,他们二人若真想长长久久,又怎么能掩盖自己的本性?他不想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