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赵琰和赵玹都还在距离京城数百里之遥的太陵附近时,禁宫大内已经以拥立祈王还是平王,划分为两派,两者争锋相对,谁都压不住谁。
景元帝驾崩的消息能暂时瞒过天下百姓,可怎么都瞒不过朝中那些精明的大臣。
皇帝迟迟不露面,文、孙二相并枢府诸将,乃至靖北王、晋王等几位地位举足轻重的王爷,都逐渐心生怀疑。
一朝天子一朝臣,在此朝廷动荡,社稷更替的时机,一言一行都可能决定了自己此后的前途,没一个人不是思前想后,小心翼翼。
京城正是半城桃花的时节。
这日,时任兵部尚书的林修远从宫中回府,神色沉肃,刚走进后院,就看见两个小孩在园中的桃花树下嬉闹,陪着两个孩子的林夫人看见他,立刻迎上来道:老爷回来了。
两个孙子也规规矩矩请了安,林修远应了一声,沉声道:这几日给我好好念书,不要出来闹了。
两个孙子不过几岁大,这会儿战战兢兢的,稚声稚气地应了是,便恭送位高权重的祖父离开。
待回到屋里后,林夫人道:他们才多大,老爷何必吓他们。
林修远瞥她一眼,你也一样。
没事儿别去外头了。
这段时间外面投来的拜帖,也统统推掉。
林夫人诧异道:我已经约了韩国公夫人明日一起去听戏呢。
称病不去!林夫人心头一紧,低声道:老爷,是不是宫里传出什么消息了?皇上他……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听我的就是。
林修远走到黄花梨木靠背椅上坐着,接过林夫人送到手的茶水,喝了一口。
室中安静片刻,林修远闭着眼睛休憩,若非放在膝上的手指在轻轻敲打着,大约要以为他睡着了。
林夫人犹豫片刻,还是试探着问道:咱们和韩国公府是亲家,有点来往也很正常吧?就算是祈王做了皇帝,平王败了,也连累不到韩国公府吧?瞎说……瞎说什么!林修远睁开眼睛,忙不迭厉色阻止道,这事儿能随便挂嘴上说?林夫人道:这不是没外人在么!老爷就跟我说说如今的情势吧,我也好安心。
难道老爷就不担心蕴儿么?林蕴是韩国公府的媳妇,两个人自小疼爱这个女儿,难怪能生出林蕴那样心直口快的女儿,这林夫人也是性情直爽的。
林修远有点无奈,淡淡道:都是小道消息,不是准信儿。
你先出去吧。
林夫人见丈夫铁了心不告诉她,也只好作罢。
待她离开后,林修远又闭上眼,心头思量着今日中书令马卓文大人对他说的韬光养晦四字。
中书令和东临侯关系极好,这几年荣成田能一跃成为朝中重臣,二品侍中,这位马大人可是功不可没。
景元帝驾崩后最安稳的莫过于东临侯荣府,祈王或者平王继位,荣成田要不就是国丈要不就是国舅,不管哪一种都免不了飞黄腾达,官运亨通。
连林修远都不得不在心里赞一句马卓文的远见卓识,如今想要和东临侯攀上交情,可没那么容易了。
聪明人说的话,总是值得参考的。
林修远虽然没有亲临景元帝写诏书的情景,但对此也有所风闻。
原以为马大人该是站在机会最大的祈王殿下那边,不料他自景元帝从太陵回宫后就深居简出,除了例行进宫办差外就是藏在府里不出门,仿佛根本不关心谁来继位。
直到今日,林修远听说了祈王殿下在太陵失了联络的消息,再一次觉得马卓文高明。
即便景元帝嘱意祈王继位,但如今内廷很大部分把握在荣贵妃手上,只要皇上驾崩的消息被她压住,大臣们就无法名正言顺打开遗诏。
同时,平王在户部根基深厚,又有镇国公府为帮手,最终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说白了,大家到现在对景元帝的生死都是猜测而已,虽然已经驾崩的可能性极大。
这种时候,还是以不变应万变为好。
*****御雁峰下的古墓中,仍然暗无天日。
阿凝后面一直时睡时醒,睡着的时候比醒的时候还多。
有时候她也分不清自己是睡了还是晕了,脑海中迷迷蒙蒙的,只是时刻都能感受到男子传给她的温热而熟悉气息。
在这鬼地方待了这么久,他身上还有伤,但她总能在血腥味儿中辨别出他身上淡淡的冷梅香,经久不退。
这让她在梦中恍然似乎回到了十二岁,那段在纷雪楼养伤时的懵懂。
从那时候起,他就总是陪着她的。
在她最无助最脆弱的时候,他带给她生的力量。
当二人又一次转回到空旷而破败的主墓室时,阿凝忽然清醒了。
睁开眼时,她看见他异常瘦削的侧脸,轮廓分明,在火光的映衬下有几分温暖和柔和。
赵琰不知在想什么,直到阿凝在怀中探出头来与他对视,他才回了神,露出惊喜的笑容,宝贝儿醒了?阿凝看到他干裂的唇,心疼道:殿下……她想伸手来摸,赵琰却捉住她的手,习惯性地放在唇边亲了亲。
手指上一阵粗糙的刺痛。
阿凝的心都酸了。
她的视线落在歪倒一旁空空如也的盛水木筒中,有点想哭,但看着他的笑容,还是忍住了。
殿下在想什么?在想,这座墓的布置与别的墓有所不同,里面似乎藏了什么信息。
赵琰轻声道。
这几日他已经把这里的门道都摸透了,并没有通向地面的机关,说明出口并非一个精巧机关所控制,而是别的门道。
阿凝也想出出主意,可她现在脑子跟生了锈似的,根本转不动了。
她有点苦恼。
赵琰又陷入沉思,另一只手还在地上划着什么,她看了一会儿,隐约记得见过墨贤聿画过类似的符号,但她看不懂。
赵琰抬起头,就看见小姑娘大眼汪汪的盯着他,带着连她自己都没觉察的崇拜和仰慕。
任何男人被自己喜欢的女人仰慕时都会很开心,祈王殿下也不例外。
他心头一动,忽然抱住她,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长久的压抑的环境,让他多少失去了点平时的镇定。
他吻得很激烈,带着几分生死不休的味道,揪住她的舌尖拼命地忘我的吸吮,仿佛这是他的生命之源。
本就空气稀薄,阿凝很快就呼吸不畅了。
赵琰只好不舍地放开她,粗重的呼吸和微红的脸颊昭示着他的搏动的欲念。
赵琰看了眼四周,觉得自己也是疯了。
这种时候还能有欲念。
阿凝却狐疑地摸了摸自己的唇,殿下,为什么会有这么浓的血腥味儿?赵琰顿了顿,面不改色道:有吗?我没闻到。
阿凝,你是太累了,要不再睡一觉吧?再睡一觉,他大概就能找到这古墓的端倪了。
他会带着她平平安安地走出去。
阿凝点点头,乖乖地睡了。
这次却鬼使神差地睡得不安稳,所以当赵琰又喂她东西时,她忽然就醒了。
她感到口中的腥甜,皱了眉开始挣扎,赵琰放开她时,唇角带着鲜红的艳色,一边取血的手腕还来不及掩上。
阿凝忽然推开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手腕。
赵琰只微微皱了下眉,然后若无其事地整理衣袖。
为……为什么?她感觉到自己口中的濡湿的触感,她原以为自己会觉得恶心的,但是没有,相反,还有种渴求的念头。
她实在太想吃东西了,若非理智尚在,地上的泥土她都想抓来吃了。
原来,人有时候也会变成动物……面对她恼怒的神色,赵琰认认真真道:这点伤于我算不得什么。
可是阿凝,你要好好的,不能有事,知道吗?他是在想办法吊着她的命。
阿凝愣了片刻,忽然落了泪,都是我害了你……你早就知道跳下来不会死,是我太蠢了,跳下来只会拖累你。
还有,被荣贵妃抓住,也是我太不济……现在外面都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都是我害了你……外面,景元帝时日无多,说不定已经驾崩,祈王府的势力群龙无首,赵玹趁此时机捷足先登,定下局势,那么赵琰这么多年的筹谋都化作流水。
傻瓜,根本不怪你。
他也虚弱得说不出太多话,只是目光温柔地看着她。
阿凝哭得更凶了,她咬着嫣红到妖异的唇,殿下,你放弃我吧。
我早就想对你说了,只是没有那个勇气,因为这里太可怕了,我不想一个人留下。
但是现在……殿下,我求你放弃我吧,我……我不会害怕的。
人都是要死的,我……不许说这种话!他忽然粗暴地打断她的话,眸中带着从未有过的冷厉。
阿凝,你看着我的眼睛,他扳起她苍白而布满泪水的小脸,声音坚硬而沉凝,仿佛冬日厚重的坚冰,你听好了,阿凝,我们会走出去的,一定会。
阿凝就乖乖盯着他黑漆漆的眼睛看,那双眸子犹如最坚硬的礁石,带着深重的浓黑墨色,却沉下了无数的情意和温柔。
阿凝呆呆的,看着他低头来舔了舔自己的唇。
她缩了一下。
赵琰揉揉她的发,宝贝儿,你要相信我……顿了顿,他低声道:一个男人,若是连自己的妻儿都护不住,还谈什么筹谋天下?再说,当时我既然敢跳下来,就是有所依仗的,外面的情势,都在我的预想之中,不必担心。
其实就算他们走不出去,严渭和墨贤聿他们也迟早会找来。
唯一的变数,就是阿凝撑不了多久。
她从来没受过什么苦,如今又加上一个孩子的负担,之前在绑架时还饿了几日,生存力实在太弱了。
事实上,当墨贤聿知道阿凝也跟着赵琰跳下御雁峰之后,也十分担忧。
他当初还是带足了水和干粮在身上的,花了十几日功夫才出了武王陵,也几乎磨了半条命。
如今他们两个的情况,不容乐观。
武王陵的出口是由复杂又回归简单的典型,并非什么精巧机关控制,而是玄学八门的生门所在。
只有依照各墓室中殉葬之人的身份,安置好开、休、伤、杜、景、死、惊七门,才能得到生门的位置。
奇门遁甲正是武王李颉生前热爱的消遣。
赵琰也发现了这个规律,当他打开暗门,抱着阿凝从狭窄的地道中走出时,正遇见来救人的方恒和墨贤聿。
男子衣衫皱得厉害,上面血迹泥土连在一片,鬓边落下几丝黑发,一双眼睛仿佛黝黑而坚硬的礁石。
殿下……墨贤聿简直说不出话来,这才第七日,他就找到了出口……赵琰冷冷瞧他一眼,声音带着几分沙哑,你来得可真快。
……都虚弱成这样了,还有力气嘲讽我。
墨贤聿道。
太陵守卫森严,他们要掩人耳目地溜进来也是很费事儿的啊。
方恒看了眼他手上昏睡过去的阿凝,王妃怎么样了?赵琰低头看她,眸中满是爱怜和疼惜,她怀孕了。
墨贤聿惊讶地张大了嘴,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殿下要拼命出来了。
方恒俯身拜道:恭喜殿下!赵琰微微笑起来,在看到阳光的这一刻,他才有了如此真实的、浓烈的喜悦。
他亲了下她的额角,抬头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