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到屋中,分主宾落座,楚子苓也没摘去纱帽,先问道:林郎的足疾可好些了?林止早就习惯了她不显真容的习惯,只感激笑道:这两日好多了,大巫的汤药果真神异。
他足跟只是发炎,没有骨刺,好转也是预想之中的,楚子苓点了点头:之前药不凑手,等到配些更好的,可为林郎做几贴膏药。
这也是楚子苓早就打算尝试的事情了。
楚氏一脉擅长针灸,制膏的水平自然不差。
就算没有黄丹也不好找植物油,她还可以用动物油和树胶作为基底,制些无铅的方子。
只是现在的厨灶和锅具太过原始,火候比较难控制,恐怕要多试几次。
膏药?林止闻言一愣。
两个字分开他都能听懂,但是连在一起是什么意思,还真弄不明白。
还欲再问,就见田恒大步入屋,打断了两人交谈:大巫可要先验验药材?怎么说也认识了田恒几个月,楚子苓一下就听出他话中的阻拦之意。
也是,此时油脂如此昂贵,膏药估计还没诞生,不便说与他人。
拿上来吧。
楚子苓顺水推舟,转移了话题。
林止见状也不再追问,笑道:吾这些日寻遍了坊市,能见到的药材全都在这里了。
大巫所说的,也寻得两样,不知可用否。
在林止絮絮叨叨的介绍声中,所有药材都摆在了楚子苓面前。
大概有二十多种,除了装在袋中的,还有些瓶瓶罐罐,是各种药酒和晒干的虫蛇蝎虎。
连药酒都能买到,看来宋国的市场的确包罗万象。
然而翻检一遍,却让楚子苓有些失望。
这里能见到的,大多是宫中就有的,而专门让林止找寻的药材里,也只找到了丹参、川芎两味。
轻叹一声,楚子苓道:怕是还要到坊间看看。
也许是药物分类的问题,毕竟中药包括的种类太多,恐怕有些东西还没人当成是药。
不亲自看看,谁知会不会错过一些东西?大巫要去坊市,这些日怕是不便。
林止劝道,下月就是宋地岁首,诸国行商早已离去,国人也要筹备祭祖迎新,坊市人货都是大减。
若是想逛,不如再等两月。
岁首,是新年吗?楚子苓一愣:怎么这时候过年节?现在才几月?看天气,恐怕只在十一月前后吧,这就要过年了?林止见她不解,笑着解释道:大巫来自楚地,岁首自是已经过了。
但是我宋人岁首要晚上一月,如今还未到时候。
过年难道不是同一天吗?楚子苓听的更晕了,一旁田恒倒是知道她无甚常识,张口便道:诸国用周历,冬至建子之月为岁首,但宋用殷历,建丑之月为岁首,晋用夏历,建寅之月为岁首。
故而诸国先贺年节,宋其次,晋最晚。
这一番讲述,终于让楚子苓明白了过来。
就算都用农历,如今春秋诸国的新年也是不同的。
其中周天子那些亲戚们建立的诸侯国,大多是用周历,大概农历十一月就过年了,宋国则要等十二月才过年,而晋国的夏历,才过后世的元月。
故而各国历法不同,互相谈起月份都要加减一两个月换算,风土之差可想而知。
见田恒解释的详细,林止补充道:宋国的岁首,会有大祭大飨,分外热闹,怕是跟楚地不同。
大巫也可瞧上一瞧。
至于寻药,大巫不如多讲几种,吾让人去乡间找找。
楚子苓还未答话,田恒便冷冷道:汝想窥探大巫术法吗?这话问的颇为毒辣,林止面色一肃:鄙人只是想尽为大巫效力,绝无私窥之意,若有冒犯,还请大巫责罚。
说着,他正拜在地,极为认真的致歉行礼。
楚子苓心中又何尝没有纠结?凭她一个人,不知多久才能配齐想要寻找的药物,多个门路广的商人,找起来就不一样了。
但是林止只是初识,哪能交浅言深?而且不少药物同样具备毒性,若是真让人轻易得了去,胡乱运用,怕是要伤人命。
这可就不是方不方便的问题,而是行医安全的考量了。
林郎不必多心,还是多寻令妹所需之药吧。
最终,楚子苓如此答道。
林止抬起了头,即便隔着纱帽,也能看到他目中感激:大巫所提药物,自要尽心去找。
吾从小与妹妹相依为命,若能治好娇娘,倾家荡产何足道哉!这一份兄妹温情,不是能装出来的。
楚子苓语中多了些安慰之意:令妹身体有恙,不能疾走,不能受惊,恐怕也无法婚嫁。
但是平日还当稍稍晒晒天阳,在院中徐行几步,也有益处。
不知那句话触动了林止,他的眼圈又微微红了,垂下了头颅:大巫恩情,吾记下了。
若有需林某效力的地方,尽管吩咐。
这承诺,听来出自肺腑。
楚子苓在心底轻叹一声,在这个平均寿命都十分短暂的时代,严重的先天性病症,又有多大的存活几率呢?如今也只有稍稍缓解病症,让这兄妹相伴的日子再多一些吧。
又问了问林止足疾的恢复情况,楚子苓开了新药,方才送人出府。
这次田恒没有跟出去,先抢着说道:我看那林止不是什么好人!楚子苓讶然:你查到什么了?没。
田恒答的十分光棍。
……楚子苓简直不知该如何作答,呆了半晌才道,既然如此,何必提防?行商之人,多厚颜无耻,非君子也。
自当小心防范。
田恒可不愿就此罢休,又劝道。
看来这时代,商人地位和名声都不怎么样啊。
楚子苓笑笑,也不作答,反倒说起了从阿杏那里听来的东西,包括宋国如今的复杂局面,以及戴氏和桓氏可能会出现的斗争。
听她说完,田恒面色一沉:想要扳倒华元,没那么容易。
下来他怕是拉拢几个,各个击破了。
华氏原先出过一个弑君的太宰,把持朝政早就不是一天两天。
现在就算华元暂时有些狼狈,有宋公支持,一时也不会倒台。
那我要做些什么?楚子苓立刻问道。
现在什么也不用做,听他安排就好。
田恒答道。
华元想把子苓当成棋子,就不会任由棋子反噬,因而现阶段,什么都不做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况且宋国局面复杂,若是冒然行事,怕是会打草惊蛇,惹上不该惹的人。
没想到会听到这种答案,楚子苓楞了一下:那以后呢?在华元扳倒敌手,再次执掌大权后呢?她这个棋子,还有利用的价值吗?以后?田恒笑了,笑容中有些难以言说的味道,自然是拉拢巫祝,在国人中立威,最好成为宋公,乃至下任宋公信赖之人。
让华元不敢动手,也不必动手。
立足在宫廷,深陷权力和欲望之中,对付那些可能会射来的暗箭,以及需要斩断的毒手。
就如每一个深陷宫廷之人。
看着田恒隐在笑容下的嘲讽,楚子苓心中一拧,低声道:你不喜这些。
是啊,若是真的喜欢权力争斗,他何不留在齐国,何不投效大国卿士?这男人有足够的心智和武力,在这个世界打下一片基业。
但是他没有,而是选择了流浪和放逐,选择了自由。
现在因为自己,他停下了脚步,折返回来,重新落于这肮脏的泥潭之中。
你喜欢吗?田恒敛起了笑,用那双锐利的,似可看透人心的眸子,深深凝望着面前女子。
他听她说过自己的打算,知道她不喜欢权势,不在乎钱帛,只想当个游巫,行走诸国。
如今,她变了吗?会不会变得与那些让他憎恶的人一般无二……楚子苓缓缓的摇了摇头,吐出口的却是:但我要留下。
她知道自己面对的将是什么,然而这一切让人厌恶的东西,都无法熄灭她胸中的怒火。
那些曾经陪伴过她,拯救过她的鲜活生命,不该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消失。
若她就这么走了,放弃了,还有谁会记得他们?看着那张清丽面孔上的执拗和坚持,田恒无声的笑了:那还想这么多作甚?走一步看一步吧。
谢谢……楚子苓不知该说些什么,区区两字,怎能抵这些恩情和牺牲?你我之间,何必言谢?田恒已经站起了身,要出门采药吗?在楚国时,他就陪她采过药,如今时光流转,似又回到了当日。
然而两人身边,再也没有那明媚欢快的郑音。
楚子苓的眸子微暗,最终还是颔首:去看看吧,冬日也有些药材可采。
田恒也不再多说什么,套上骈马,亲自驱车,载着她赶往郊外。
当晚,楚子苓没有在宫外逗留,只选了几样药材,就回到了宫中。
几日后就是朔日,然而这次,楚子苓没能出宫。
只因宫廷之中,迎来了迎来了清祀大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