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2025-04-01 16:45:56

那不是普通的牛皮战鼓,而是铜鼓,浑厚沉闷,似从九天传来。

它也响了九声,声若雷霆,震慑心魂。

九声鼓毕,再无人言,一声长而尖锐的声音,打破了篝火的跳跃,响彻庭中。

迎灵修!随着那声音,宛若劲风吹过草丛,所有人都匍匐在地。

楚子苓也低下了头,让前额紧紧贴住冰冷的石板。

悠远的鼓声再次响了起来,一下一下敲在心间,那位大楚的灵修,是否也正踩着鼓声,迈上高台?不知过了多久,鼓声方歇,号声又起,在这蛮兽低鸣般的瘆人号声中,所有人重新坐直了身形。

楚子苓也抬起头来,只一眼,就看到了高台上那火红身影。

那定是楚王!不用任何人指点,楚子苓心中已有明悟。

那人身形高壮,须发皆散,一身赤红长袍上绣着凤鸟,比殿前燃烧的篝火还要耀眼。

在这一刻,没人在乎他的长相,没人留意他的年龄,只被那磅薄威势压倒,不敢逼视。

楚子苓也未曾多看,只是一瞥,就垂下了眼帘。

这头发花白的男人,就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问鼎中原的楚庄王吗?她原本该猜到的。

毕竟见过王子罢,也见过王妃樊姬,庄王又怎么可能年轻?这跟脑中臆测的英武形象有些差别,却又奇异的重合在一处,让她生出了些英雄白头的感慨。

不过这感慨,只是一瞬就消散不见。

楚子苓暗自提醒自己,年迈的虎,依旧是虎。

身在楚宫,还要谨慎行事。

台上之人,可不会在乎小小巫医作何想。

跪在前排的大巫已然起身,来到楚王脚边,献祭祷舞。

火光翻腾,祝词声声,更让显庄肃。

血淋淋的活祭也摆上了案台,腥臭焰燎充斥鼻端。

正在此刻,大殿前的火盆忽的一暗,有道身影出现在台前。

那人像是从阴影中化身一般,头戴玉面,身着青袍,两袖博大,垂顿至地。

一根青杖握在手中,却动也不动,似乎连那长杖都融入了掌心。

那真是个活人吗?正当这一念头浮上,那人抬起了头。

一双晶莹寒瞳,定定望了过来。

楚子苓只觉一个激灵,险些无法自控的想要后退。

然而下一瞬,她反应了过来,那是巫瞳的蓝眸!与白日所见截然不同,那双眼如大猫般闪着幽幽荧光,瞳仁不再凝滞,灵光四溢,仿若能洞彻天地幽冥。

随着这一抬头,鼓声又响了起来,更轻,更缓,犹若心脏鼓动,宁立殿前的男人,也缓缓展袖,随着乐声舞动起来。

楚子苓见过巫汤跳舞,其鬼魅和魄力,比想象中的跳大神还要震撼人心。

然而巫瞳的舞,并非如此。

玉质的假面遮住了那张俊脸,也抹掉了一切属于人类的情感,那人的身形不再似人,而像是一只鹤,矜持曼舞,舒展翎羽。

蓝眸冰寒,犹若引魂幽灯,招来不属于凡尘的生灵。

当那人抖开背上宽大的袍服,露出上面叠绣的青金长羽时,楚子苓猛然反应过来,那不是鹤,是青鸾。

而那只鸾鸟,也开始了鸣唱,用难辨的巫语,唱出祝祷之词。

似被他引动,庭中所有巫者,都开始了唱咒,有楚音,亦有殷语,只为高台上的灵修,为他们的君主吟诵。

跪坐在人群之中,楚子苓只觉被一种宏大而古拙的意向包裹,浑身颤栗,无法自持。

这绝非后世宗教能赐予人的感悟,更为神秘,更为空灵,犹如与神鬼会面。

长羽摇曳,鸾鸟舞至了楚王面前,躬身叩拜,奉上青杖。

有什么东西,随着他低垂的长袖,落在了火盆之中,袅袅白烟腾起。

楚王低头,深深吸入了那烟气,那张略有些枯皱的脸,浮现出了神迷之色。

而这动作,让楚子苓猛地回过神来。

那是燃烧着的,是迷幻类药物吗?这祭典的最终目的,是让楚王通灵?一切幻象,在这一刻都凋零枯败,露出本来面目。

楚王祈祷的,也许不是那些简简单单的愿望,而是跟所有帝王一样的长命百岁,永居王座。

而这样的心越是迫切,他离死亡,怕就越近几分。

众巫的祝词,翩跹的巫舞,都不再惑人。

楚子苓轻轻握住了膝头,止住了自己不自觉的颤抖。

也许这只是例行的祭祀罢了,她一个初来乍到者,何须想的太多?王老了。

端坐阶下,屈巫眼中闪过一丝悲色。

这些日,大王越发重巫重祭,想要鬼神赐福,延年益寿。

当年那个挥兵中原,问鼎天子的明君,如今却耽溺群巫之间,哪还有说出诸侯自择师者王,自择友者霸,足己而君臣莫之若者亡。

今以不谷之不肖而议于朝,且群臣莫能逮,吾国其几于亡矣。

这番话时的英武。

群巫祷祝,真有用处吗?屈巫是不信的。

他更推崇当年臧文仲谏僖公之言。

天旱时杀巫又有何用?修理城墙,节食劝农,方才是正道。

旱灾如此,生老病死又岂能例外?这咒祝,未必就能让王延寿几载。

而若山陵崩,太子年幼,诸公子跋扈,就算有贤后,也未必能稳住朝政。

自己这个得罪了两位公子的人,要如何在朝堂自处?一想到这些,那让人颤栗的巫舞,也显得索然无味了。

屈巫轻轻移开视线,想在人群之中寻找公子侧献上的那个巫医。

可惜,众巫脸上绘墨,辨不清容貌。

也没有哪个巫者穿着出挑,能惹高台之上的注目。

莫不是自己想多了?还是过几日,亲去巫舍一探吧。

思绪只是一晃,屈巫就重新打起精神,端坐观礼。

当仙药的烟气蒸腾时,巫瞳退后两步,再次隐入夜色之中。

汗水打湿了厚重衣袍,沉重的玉面让人喘不过气来,然而巫瞳并未如往日跪下歇息,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庭中。

庭院甚大,篝火亦有映照不到的地方,可是对他而言,夜色却是最好的依仗。

白日根本看不清的东西,如今纤毫毕现。

想在这样的环境中,找出那件乘云锦,应当不难。

然而仔仔细细看了一周,巫瞳并未曾发现那件锦衣。

巫苓没穿它吗?为何不穿?一股难言的憋闷,在胸中翻腾,说不出是怒是郁,还是不甘。

巫瞳收回了视线,缓缓跪倒在地。

咒声依旧响亮,久久不息。

这场祭祀,整整持续了两个多小时。

只跪得膝头巨痛,楚子苓才得以跟那群不下级巫者一同离去。

一直走出了老远,混着血腥味的烟气才渐渐散去,然而一想到以后每旬都要参加这样的仪式,又让楚子苓有些沮丧。

会沉迷这种巫术的楚王,必然更信奉鬼神之力,那她的巫术,是否能让楚王取信?楚子苓并未有十足把握,或者说,她依仗的东西,在这个深宫中还不能稳妥的生存。

当熟悉的小院,终于出现在面前时,楚子苓不由松了口气。

可还未踏进院门,她就发现了门边立着道身影。

已经脱去了青衣,摘掉了玉面,那张脸又恢复了往日俊俏。

蒙在眼上的丝绦却不见了,那双妖异蓝眸,正定定的望着她,让人避无可避。

看着那女子朴素至极的行头,巫瞳开口问道:为何不穿那件锦衣?这话,简直有些诘问的味道了,楚子苓不动声色的回望着那人:为何要穿锦衣?大祭之中,可容我出头?在那种场合,抛头露面,引人注目?事实证明,她确实不必。

谁料听到这话,巫瞳却笑了:除此之外,汝哪还有机会至君上面前?楚子苓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意思?王后不信汝。

巫瞳没有让她猜测太久,直接道:汝之针、药,皆不能用在大王身上。

这是在怀疑她的术法,还是单纯觉得她这么个外人,不够可靠?然而楚子苓并未被这话吓到,只是微微颔首:我知道了。

这话让巫瞳唇边的笑容凝滞,他猛地上前一步:不奉君王,汝想终老在这院里吗?没有楚王垂青,小小宫巫,是走不出巫舍的。

她一辈子也不可能离开楚宫,不可能行走列国,亦无法获得无上荣耀。

只能困在这小小院落,不得善终。

他给过她一条通天之路的!他可以让她去到大王面前!然而楚子苓干脆利落的摇了摇头:即便就此终老,我亦不想舍命攀附,只为大王垂青。

这始终是个性价比的问题。

她可以救治更多的达官贵族,可以编造些说辞,来掩饰她真正依仗的医术。

但是侍奉君王,不同其他。

会有太多双眼睛盯着,会有太多嫉恨和暗算,她现在连楚语都不太懂,更没有接触过这样政教合一的王者,她想不出恰当的应对之法。

既然王妃不愿她出头,她自然可以韬光养晦。

也许终有一天,她会想出法子,离开这个让人窒息的楚宫。

巫瞳紧紧闭上了嘴,那一刻,连脸上惯带的伪装,都消失不见。

怎会有这样的巫者?她又为何要入宫?要来到他面前?!楚子苓却顿了顿,突然问道:你为何如此?帮她出头,给她面见楚王的机会。

他们并不很熟,甚至巫瞳还知道王妃不愿她给楚王诊治。

那为何要冒险这么做?这话,让巫瞳僵住了。

为何?他想让她面上冷静不存,想让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寝,想让她如后宫姬妾,只为君王宠信,露出狰狞面孔。

他想让她,离开自己的小院……只为让她离开……这是助吗?这值得吗?巫瞳并未找到答案。

长袖一甩,他转身而去。

看着那急促到像被猛兽追赶的脚步,楚子苓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这下也算知道了现在的处境,不管是好是坏,只能一步步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