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2025-04-01 16:45:56

那日,楚子苓很晚才离开后宅。

附子中毒是可以靠甘草绿豆等来缓解,但因药不对症更加严重的崩漏,治起来可就麻烦了。

就算是她,也只能勉强控制病情,以后能不能产下子嗣,恐怕要靠运气。

不过这些,并不是最让她震动的。

那十几个被拖出庭院,被打的血肉模糊的女人才是。

公孙黑肱是开了恩的,并没有要她们的性命。

可是从密姬身边服侍的,到西厢洒扫伺候的,全都被犁了一遍。

而她们在挨打时,甚至都不会叫出声来,似乎怕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恩典,被自己一嗓子哭没了。

那些注视她的目光,从好奇、敬重,变成了畏惧,就如同看到可怖异兽,吓得瑟瑟发抖,避之不及。

当她好不容易走进西厢时,那高大男子正等在那里,面上少有的带了些严肃。

上下打量了巫苓一眼,田恒突然道:郑府之事,你不该插嘴。

不该插什么嘴?楚子苓的双手又抖了起来,过了半晌才道:她们就该死吗?田恒不答,反问蒹葭:小婢,那些人该死吗?蒹葭恨恨点头:该死!贱婢当杀!看着那丫头认真的神情,楚子苓几乎说不出话来。

身为婢子,她跟那些人的处境有何不同?这次,光是惨遭牵连的,就有十数个。

密姬让人退下,那些婢子敢不退吗?出了事,却要算在她们头上……忍不住,楚子苓问了出来:万一你遇上了这种事……蒹葭立刻摇头:奴才不会背主!她的神情里,有种盲目的自信,仿佛得意洋洋摇着尾巴的小狗。

她不懂的。

楚子苓又扭过了头,看向田恒。

对方冷冷一笑:怕也只有你,会把奴仆隶妾当成人看。

他们不是人吗?蒹葭急急辩道:女郎跟旁人不同。

女郎是神巫,自是心善。

不,不是她心善。

只是她的认知,和这些人皆不同。

在田恒和蒹葭心中,也许只有贵族,只有国人才能算人。

而那些野人,那些奴婢,乃至蒹葭自己,都不算的。

所有彬彬有礼,所有爽朗明快,所有温情暖意,此刻全都退了一步。

大幕拉开,露出的是冰冷残忍的底色。

这不是两千五百年后的文明世界,而是刚刚摆脱吃人和活祭的殷商,诞生出礼乐的周朝。

为什么礼不下庶人?因为他们本来就不被当人看。

见楚子苓面色愈发难看,蒹葭跪了下来:都怪奴未收好药匣,让那贱婢惹出祸事!女郎莫生气,要罚就罚奴吧!错怎会在蒹葭?楚子苓闭了闭目,掩去了之后的苦涩。

身为医生,她才是最明白滥用药材后果的那个,而她竟然疏忽了致命的一点。

在巫医时代,人们是不会去学习辩证论治的,他们只会模仿,就像任何原始崇拜一样,把病人复苏当成神迹,并模仿这些施法的神明,指望用同样的法子救自己的性命。

因此,最初的医学书籍上,会有那么多古古怪怪的方子,很可能只因某个方子,救过某个人,便被当作验方流传。

而一直到《本草纲目》诞生时,人部这种类巫的方子,仍旧被记载下来。

有多少药真的管用,又有多少得益于安慰剂效果,没人清楚,巫医的血统,也始终未曾清除。

为何要做膏药,为何要做丸剂,为何要处理药渣,使人难辨药材?也许最初,防备的就是这个。

而她,傲慢到了未曾设防。

伯弥如此,那偷看她治病的巫齿呢?又要有多少人,因她的草率送了性命?这一刻,愧疚几乎让她难以承受。

田恒把那女子的神情看在眼里,多少有了些松口气的感觉。

虽说是无妄之灾,总是落下些好处,也让这女子知晓世间险恶。

轻哼一声,他大剌剌道:旁人犯错,你们倒是管的宽。

只是为这等人,不值犯险,把你的善心收收,切莫过了。

这算是安慰自己吗?楚子苓轻轻点了点头,又俯身拉起了蒹葭:不是你的错,我也不生气了。

见她眉间阴云散去不少,蒹葭又高兴起来:奴就说了,女郎的药最是灵验。

那贱婢偷去也不抵用的!哈~看以后还有谁敢对女郎不敬!听着这没头没脑,却又透着欢喜的聒噪,楚子苓在心底叹了口气,转身收拾起房间里堆积的药材。

※※※内室传来一阵渗人的尖叫,还有叠声惊呼。

季芈!女郎!啊,莫扔,莫伤了手……站在门外的公子罢,只觉心急如焚,想要推门,却又被人拦了下来:公子止步,屋内不吉。

失心之症,妖邪侵体,自是不吉的,就连亲眷都要回避。

那可是他的娇女,怎么变到如此地步?还请那巫汤吗?巫汤虽然灵验,却也只能让阿元安静旬月,再次发作,总会前次更凶上几分。

这是法术不够,还是巫汤未曾施展全力?公子罢也不敢定论。

可是次次如此,难免伤身……那巫苓,又治好了几个?忍了又忍,公子罢终于开口。

听说又治好了三例。

两个是妇人疾,一个是小儿疾。

那亲随答道。

可有鬼神作祟的?公子罢也没料到,短短几日,巫苓竟又治好了这么多,猛地转头问道。

这,小人无能,打探不到……那亲随低声道。

也是,内宅私密,岂是谁都能知的?公子罢有些沮丧,却有不愿放过这个新出现的神巫,最终还是咬了咬牙:要不,也请巫苓过来看看?那亲随见他意动,赶忙道:不若先寻巫汤,若是不成,再作打算?这也是个稳妥些的法子,公子罢迟疑良久,终是颔首允诺,派执事去请。

谁料当人真的到了那游巫府上,见到的却是一副不善面孔。

面对携厚礼登门的公子府执事,巫汤神情倨傲,冷冷道:公子心思驳杂,不敬不信,吾焉能驱季芈身上恶鬼?巫汤怎地知道此事了?执事额上汗都下来了,赶忙辩解:岂有此事!若是不信大巫,公子又怎会派吾前来?大巫莫要听信谣言……巫汤摇了摇头:此事多说无益。

你且回禀报公子,吾可与那新巫一同登门,相较巫术。

大巫……执事还想说什么,巫汤却不再答,把人请了出来。

执事无奈,只能回去复命。

谁料听闻此言,公子罢非但不惧,反而生出喜色:巫汤真如此说?千真万确!执事苦着脸道,怕是有人漏了消息……好!好!公子罢却一脸喜色的站起身来,如此也好!必要请巫苓同来!他心中存疑吗?当然是有的。

巫汤治了那么多次,却也只能让爱女时好时坏,谁知是只能如此,还是不够尽心。

这份疑虑不消,他如何尽信?而现在,巫汤要邀巫苓比斗法术,不论谁胜谁败,两人必然都要倾尽全力。

对于阿元而言,岂不是件好事?怕只怕巫苓胆怯,不敢应战……又想了想,公子罢嘱咐道:此次你去郑府,要好好跟郑公孙说清楚,不可误了大事。

届时吾会派御戎亲迎,以示敬重。

执事哪还不明白公子罢的意思,这便领命去了郑府。

※※※是妾轻信了那贱婢,才惹出祸事……经过两天诊治,密姬总算恢复了些精神,见到公孙在自己房中,泪止都止不住,呜呜哭了起来。

见她花容不在,凄惨憔悴的模样,郑黑肱也有些不忍,轻轻握住了密姬的手:若是生病,可寻巫苓,何必信那贱婢?听到这话,密姬哭的更厉害了:妾,妾不敢……巫苓受公孙喜爱,妾怕公孙厌弃……心中一痛,郑黑肱低声道:她是巫,与我何干?莫瞎想了。

这话让密姬又惊又喜,死死握住了公孙的手,连泪都收了些。

郑黑肱摸了摸对方黑发,倒是想起了之前她衣不解带伺候自己时的情景。

随他前来楚国,密姬心中也是怕的吧?否则又岂会被那贱婢乱了心智。

他竟无知无觉。

也许巫苓说的不错,他是该怜惜眼前人……公孙,执事求见。

有亲随附耳道。

郑黑肱又拍了拍密姬的手,叮嘱她好好养病,方才走出门去。

出了门,就见石淳面色焦急等在那里。

也不待他发问,胖大老者就上前一步:公孙,公子罢遣执事前来,当速速亲迎啊。

公子罢乃楚王之子,虽为夫人所生,却也深的楚王宠爱。

这等人平日可是攀都攀不上的,如今派了执事前来,石淳怎能不急?郑黑肱不敢怠慢,随他一同迎出了大门。

公子罢派来的执事,倒是个笑面孔,入了正堂,便彬彬有礼的说道:吾家公子想请大巫过府,为爱女诊病。

明日会派御戎来迎。

为公子罢的爱女诊病?石淳面上一喜,复又一惊。

只是请人诊治,何必派御戎前来?须知对卿士而言,御戎、车右都是阵战上可交付性命之人,最是信赖。

公子罢的御戎,品级甚高,又岂会轻易给别人驾车?郑黑肱在楚国的时间毕竟更长一些,就算卧病,也知晓些内情,不由皱了皱眉:敢问求治的,可是季芈?给她治病的,不是大巫巫汤吗?就连郑黑肱自己,当初也是听闻巫汤能给公子罢的爱女治病,才向那巫医求药的。

怎么现在公子罢不用巫汤,反倒求上自家门来?那执事像是早料到了他会有此一问,唇角微挑:巫汤有言,想同巫苓较量巫术,两大游巫相较,实难一见啊!他的感慨,并未触动面前两人。

郑黑肱和石淳目中,皆有了犹疑。

巫者比斗,可是极为罕见的事情,若是惹得鬼神不快,说不定会降下祸事。

这公子罢竟然允两巫相争,这岂是轻易能应下的?然而未等石淳使出眼色,郑黑肱便轻轻颔首:如此,吾要先问过巫苓方可。

那执事倒也干脆,也不待问出个结果,就含笑告辞,这竟是连拒绝的余地都未给出。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位贵客,石淳赶忙进言:公孙,此事怕有不妥……郑黑肱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吾先去见见巫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