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2025-04-01 16:45:56

巫苓已去了二日。

枯坐房中,郑黑肱只觉心神俱乱。

难不成许偃把她留在了府中?或是因诊病不利,被责罚问罪?他当日就不该放巫苓去的!猛地起身,他似要夺门而出,下一瞬,又颓然止步。

他是个质子,质子怎能得罪楚国上卿?也许巫苓只是被留下来了,她术法高深,又岂会失手……目中一酸,郑黑肱颤巍巍又坐回了席上,久久不言。

阿姊,那人怕是不会回来了!另一厢,伯弥满面喜色,凑在榻前。

那日饮宴,她着实心灰意冷,密姬更是回屋就病倒了,连榻也下不得。

谁料峰回路转,巫苓竟然被许偃请了去,且一去不回。

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伯弥自然要给密姬通风报信。

听闻喜讯,密姬应当也能早日康复,重新夺回公孙的宠爱吧?当真?听到这消息,密姬果真强撑着坐起身来。

可不是嘛!侍奉的小婢偷偷告诉奴的,公孙两日都未好好用饭了,一副忧愁模样。

那巫苓定是回不来了!伯弥说的极为笃定。

若非那贱婢一去不返,公孙怎可能伤心至此?密姬脸上顿时露出喜意:快,快给吾梳洗!吾要陪在公孙身边!若公孙意转,吾定要留你在身边!这是答允她,让她一同服侍公孙了?伯弥心中欢喜,赶忙上前,为她梳发涂脂。

只要密姬重新获宠,她在府中便有了立足之地!※※※本就阴森的巫舍中,又多出了些盆盆罐罐。

巫齿细细看去,只见里面全是蝎虫,蜿蜒蠕动,让人毛骨悚然。

都在里面吗?挨个看了一遍,巫齿才开口问道。

小人日日盯着,一样不少!弟子答的肯定,又补了句,她还要了些蜜,不知是用药,还是自己吃的……巫齿却道:定是入药!速去取来。

蜜可是巫者必备之物,能合百药。

那女子根本不讲究饭食,难不成还能讨蜜来吃?那弟子应声退了下去。

巫齿盯着面前的东西,满是皱纹的脸上,显出几分动容。

只三天时间,小君子的病症就全部消退。

不再夜惊,更无抽搐,这是寻常巫者能做到的吗?更让人惊奇的是,那女子并没有用咒!身为巫者,巫齿其实比寻常人更清楚,不论是咒术还是占卜,灵验的几率并不很大。

真正管用的,是一代代巫者传下的秘法。

用什么草药,用什么血骨,用什么金石,乃至砭刀、推按、吸吮……这些,才是巫者传承的要务。

而那巫苓,必然得了秘传。

而且全无心机,不知保密!这简直是入宝山啊。

巫齿只是派了几个弟子悄悄盯着,又买通了奴婢,就得来了对方使用的药剂。

其他不过是分量和用法的问题。

可恨那游侠盯得太近,没法窥探施术手段,否则他定能学来十成!心头又是兴奋,又是懊恼,让巫齿那张木然的老脸,都有了几分人色。

然而正想着要怎么继续套出秘法,便有弟子闯了进来。

大巫!那巫苓似乎要走了!什么?巫齿惊得起身,这就要走?家主就不多留她几日吗?全然忘了数日前的言辞,巫齿厉声道:小君子尚未病愈,怎能放她离去?她说,还会回来,呃……复诊……家主不便强留……弟子吓了一跳,赶忙接口。

能回来就好。

巫齿松了口气,又恢复了往日高深莫测的神情。

过了片刻,突然问道:巫汤那边,可知晓了?已有人暗地传话。

弟子小心道,要缓一缓吗?他也察觉了大巫对于那巫苓的重视,若真让巫汤找那女子的麻烦,他们还能偷技吗?不必。

巫齿摆了摆手,把小君子病愈的事情,也传出去。

这……巫苓岂不名声大噪?弟子有些茫然,这不是推波助澜吗?难道大巫不在乎那女子的技艺了?一个外邦女子,焉能在郢都立足?巫齿冷冷一笑,只待她走投无路,再做计较吧。

弟子恍然。

这是借巫汤之手,逼迫那女子就范啊。

也是,区区郑国质子请来的巫医,想在郢都立足,何其难也?若能把她逼入门下,那一身本领,岂不尽在掌中?大巫果真深谋远虑!巫舍中的阴谋诡计,楚子苓自然猜不到。

癫痫不是立竿见影就能好的病,不过病情稳定后,每日针灸推拿一次就行,不用天天守在身边,楚子苓就起了返回郑府的意思。

比起这陌生的许府,还是原本的小院子更为自在。

况且蒹葭还等着她呢,这两天也没传回讯息,恐怕小丫头都等急了。

听闻大巫要走,病人家属顿时急了。

许偃亲自前来,诚挚感谢,百般挽留,还许诺了一堆好处。

楚子苓并未被这些打动,再三婉拒,又搬出郑国公孙的喘疾,并允诺会回来复诊,才让他放下心来。

收了满车礼物,楚子苓和田恒两人一同乘车回返。

某看那老货,心思诡谲,似想窃巫法。

许府不回也罢。

左右无人,田恒忍不住道。

这两日巫苓专心诊病,也没留意身边,他倒是看见那群许府家巫,时不时要近前溜达一圈,一看就不安好心。

病人尚未痊愈,总得要再去几次的。

楚子苓没把这些放在心上,医术可不是能照猫画虎的东西,又岂是看两眼就能学去的?见她不听,田恒哼了一声,也不多言。

楚子苓想的倒不是这个,而是另一件事。

过了片刻,她突然开口:或许有朝一日,我也能当个……游巫。

这两天,她也大致弄清楚了巫的类别。

在楚国,有君主养的官巫,有卿士养的私巫,还有一些各立门户,遍布列国的游巫。

楚国游巫极多,更有专门的巫医。

这次前往许府治病,倒是让楚子苓生出些想法。

她是不清楚历史会如何发展,却很清楚,总有一天,医学会从巫术中脱胎而出。

而在这天前,还会有不少人,死于那些纯粹碰运气的治疗手法。

若真如此,她为什么不能打着巫医的旗号,真正救一些人呢?就如那孩童,明明是癫痫,却要吃符定魂,喝白狗血。

若是没被她碰上,说不定已经死在巫医手中了。

而自己只是针艾一番,开了些方子,就把人救了回来。

许偃眼中的感激,和两千年后的病人家属又有何区别?她是个医生,擅长的也只有医术,既然必须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她还是希望能够继续从医的。

哪怕要打着巫医的名头。

这还是巫苓第一次提起将来的打算。

田恒皱了皱眉:郑府不好吗?虽然他也觉得那郑公孙软弱,石执事奸猾,但是郑府没有其他巫者,安顿下来应当不难。

谁料巫苓却没这打算。

当个游巫?以她本事,给人看病确实不是大事,但行走高门,与权贵周旋,可就不简单了。

我不想只待在一处,早晚有一日,要去别国看看。

楚子苓目中没有闪避。

做为个医生,还是手里没有足够药材的医生。

行万里路,治万民疾,才是最好的选择。

她现在留在楚国,只是因为刚刚来到这个世界,还不清楚应当遵守的法则。

但等她熟悉这个世界后,势必要到其他地方走走的。

就如眼前这男人,四海为家,凭本事过活。

只是她的医术,必然比不上对方的剑术实用,可能要走的更艰难些。

田恒没有作答。

别看这女人平素沉稳老练,到了这时,就显得不经事了。

游巫当然有,楚国尤多,但个个都是男子。

她一个连楚语都不通的女子,凭什么去做游巫?但是那女子的眼睛是亮的。

不似那些深宅之中,围着夫君打转的姬妾,即明又亮,没有丝毫阴霾。

这清澈,他并不想打破。

过了片刻,田恒哼了一声:那就多学几国言语吧。

楚子苓不由苦笑。

这年头的发音,可比后世复杂多了,她语言天赋要是能再强点就好了。

看来行医的事情,还要多加准备才行。

车子晃晃悠悠,没过多久,就回到了郑府。

看着那熟悉的院墙,楚子苓不由松了口气。

这才小半个月时间,郑府对她的意义就有了些不同。

然而她以为的平安归来,却在郑府掀起了轩然大波。

公孙,还是少用些饭吧。

喘疾方愈,可不能留下病根。

坐在夫君身旁,密姬柔声劝道。

都一天了,公孙还没吃什么东西呢。

听下人说,昨夜又半宿没睡,这样折腾,岂不又要生出病来?看着案上满满珍馐,郑黑肱却生不出半丝胃口。

他派去打探的人,都被许府打发了回来,对方亦没有放人的意思。

也不知巫苓在许府过的如何?心有牵挂,如何下咽?正想挥袖让密姬退下,外面跌跌撞撞跑来个亲随:公孙!大巫回来了!什么?郑黑肱豁然起身,连履都未穿,大步跑了出去。

巫苓竟然回来了!她果真还是愿回来的!眼见公孙赤足奔了出去,密姬手中竹箪跌落在地,白白米粒,洒了满地。

巫苓!等郑黑肱真正出院相迎时,已穿上了从人奉上的鞋履,总算全了体面。

不过满脸喜色,遮也遮挡不住。

公孙,这两日可还安好?见病人这么高兴,楚子苓也微笑致意。

有人关心的感觉,总是不坏。

好!好!郑黑肱激动的连说两遍,突然又想起什么,急道,巫苓呢?可受了委屈?许大夫和善,我在许府过得不差。

楚子苓说大夫的时候,还是有点别扭。

现在这时代,大夫真是官职,可不是医生的代称。

她说的漫不经心,郑黑肱却感动的泪都快流下来了。

许偃如此礼遇,她仍愿归来,岂不是真心待他?又有几个女子,能如她一般,不计较自家质子身份?巫苓……郑黑肱刚想说什么,身后就传来一阵爽朗笑声,石淳大步走来:回来就好!能得右御高看,实乃幸事,吾等还以为大巫要另谋高就了。

说着,石淳还瞪了郑黑肱一眼。

也是怕自家公孙说出什么荒唐话,他才一路小跑赶了过来。

身为公孙,哪有出门恭迎巫者的道理?公孙真是见到这女子就昏头!石淳说的热情,楚子苓听到大巫二字,心头却一沉,淡淡道:公孙病还未好,岂能轻易离去?这话听在两人耳中,又有不同。

郑黑肱觉得备受看重,愈发欣喜。

而石淳微微皱眉,这话是什么意思?巫苓还真有离去的打算?楚子苓没有在这问题上深究,进了门,就先告罪返回西厢。

这两日在许家不愁吃用,但是身边少了个人,总觉别扭。

女郎!奴就知你会回来!隔着老远,蒹葭就一路小跑扑了过来,喜的眉梢都快飞上天了。

哦?怎么猜到的?楚子苓忍不住也笑了,像安抚小朋友一样,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

女郎采的药都还在家呢!而且楚人有什么好的?定不如奴!蒹葭颇为自豪的挺了挺胸,一副郑人就是好的模样。

身后田恒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巫苓以后要去哪儿,可不能带这傻婢。

田郎可恶!涉及打心底喜爱的女郎,就算最近有些犯痴,蒹葭也嗔怪的叫了出了。

田恒摆摆手,也不答话,大摇大摆的回了屋里。

在熟悉的房间坐下,又有熟悉的聒噪叽叽喳喳陪伴,楚子苓也觉舒了口气,微微伸展脊背。

以后的路不知要怎么走,但是现在,她不介意在这里多留几日。

且不说西厢的欢闹,密姬跌跌撞撞回到屋中,一下便瘫倒榻上。

伯弥可没料到对方会如此归来,正想问发生了什么,突然惊叫一身:阿姊,你裙上有血!密姬傻愣愣的低头,就见裙摆已经污了大片。

脑中眩晕更盛,她顿时连坐都坐不住了。

不,不会是小产吧……从没见过这么多血,伯弥只觉话都说不利落了,突然起身,我,我去禀报公孙……不!密姬一把拉住了她,不是小产,是月事。

吾……不是小产……她的声音哽咽,呜呜哭了起来。

怎么可能小产?公孙又是生病,又是变心,已经三月未与自己同寝了,若是让公孙疑她不贞,哪还有命在?伯弥吓了一跳,这才想起公孙久病,说不定真有段时间未曾亲近姬妾了,赶忙跪下劝道:既是月事,阿姊可要好生修养。

快换个布带,睡上一觉……吾如何睡得着?那巫苓又回来了……密姬只觉心痛如绞,哪里还顾得上更衣?伯弥也是一惊,那贱婢居然回来了?密姬又来了月事,岂不更难拢住公孙?咬了咬牙,伯弥低声道:那阿姊更当养好身体!巫苓都去给楚国大夫诊病了,别人还不知她术法高明吗?说不定只是回来两日,以后还要高攀呢……这话说的密姬一怔,哭声稍停。

伯弥见状,更是力劝:阿姊当快快养好身体,莫要因小失大!有了这番劝说,密姬咬了咬牙,起身更衣。

伯弥这才松了口气,继而又捏紧了拳头。

这可是楚国啊,她不想被送去为奴为婢,定要攀上公孙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