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的院落,比郑府大上许多。
穿过数条回廊,一行人才来到小君子养病的房间。
刚踏进屋门,楚子苓就皱起了眉头。
这哪里是病房?墙上挂着狰狞面具,桌上摆着猪羊头颅,地上遍布血污,还一股恶心的烟气弥漫,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那个五六岁大的男孩,正穿着单薄衣衫坐在案前,脸上涂着乱七八糟的黑红痕迹,看起来摇摇欲坠。
大巫,尊汝指点,吾请来了车上之人。
乃郑公孙府上的巫医和游侠。
想进巫舍,自然要先同私巫打个招呼。
许偃毕恭毕敬的向巫齿行了个礼。
谁料对方还没回答,一直跟在身后,默不作深的年轻巫医,突然迈闯入了巫舍。
这下别说是许偃,就连巫齿身边的弟子都大吃一惊,立刻有人想要去拦。
巫齿大袖一展,拦住弟子。
一双阴森眸子,盯着那女子身形,唇边渗出微不可查的冷笑。
楚子苓并没注意这厢小小的波动,疾步走到了那孩子身边,扶住了那瑟瑟发抖的身体。
一双圆而漆黑的眸子,畏惧的看了过来。
这是饱受惊吓才会有的眼神,他怕自己,还是怕给他治病的人?这是碰上神汉了吧?就算知道古代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巫医崇拜,她也是第一次碰到现场,心头难免有些火气。
小心用掌心贴了贴孩子的额头,满是冷汗,有些发热,幸亏热度不是很高。
能站起来吗?楚子苓放缓了声音问道。
这鬼屋一样的地方,可不适合看病。
然而还未等她扶起那孩子,对方身体突然颤动了起来,很快,就两目上视,四肢抽搐,连口中都冒出了白沫。
糟糕,是癫痫!这一路上,邀她前来的人似乎有些忌讳,并未说明病人的具体情况。
陡遇发作,楚子苓也是一惊,赶忙扶住孩子,大声叫道:来个人帮忙!许偃脸都吓白了,这巫医失礼,不经允许就闯入巫舍,可不就惹出了祸事!这是鬼神降罚吗?大巫怎地不去相助?一旁巫齿面无表情,心底却在冷笑。
他让许偃去郑府找人,不是没有原因的。
身为许氏私巫,巫齿熟知楚国巫觋,更知晓郑府新来了个巫医,非但施术治好了郑国公孙,还让之前赐药,却没能医好病人的巫医颜面尽失。
因而弟子探到家主的车驾曾与郑府辎车相撞,他便让许偃前去郑府寻人。
这次家主幼子情况不妙,痫疾本应一年发作一次,随后数月一发,直至加剧到几天一次。
谁料小君子刚刚发病,就一日数发,怕不能治。
然而自己乃许氏私巫,竟不能救家主唯一嗣子,岂不损及地位?定要找个替罪之人。
旁的不好构陷,郑府那个新巫却是个极好的人选。
郑国质子无甚背景,偏那巫医颇有能耐。
若治好了小君子,就是自己占算有功;治不好,则是那巫医妨了小君子,罪不在他。
如此不就立于不败之地?原本巫齿还想用些绊子,没想到那女娃年轻气盛,傲慢无礼,竟对他这个前辈视而不见。
眼看小君子又快犯病了,他自不会阻拦。
现在冲撞鬼神,还要如何自辩?巫齿不动,旁人哪里敢动?跟在后面的田恒见情形不对,立刻大步上前:某来!要做甚?楚子苓已经让孩子平卧,解开他的衣衫,并把头部转向侧面,以免分泌物太多导致呼吸不畅。
见田恒过来,赶忙道:帮我抓住他的脚踝,别太用力,使巧劲稳住就行。
闻言田恒也不迟疑,单膝跪地,擒住了那幼童的足踝。
他力大掌阔,抓个孩童,恰似鹰隼擒兔,好在力道把握不差,没有硬去阻止那孩子身上的抖动。
见病人足踝稳住,楚子苓除去他足上绢袜,用毫针急刺涌泉穴,提插行泄。
少儿癫痫乃是先天不足,后天失养,痰浊上涌,闭塞清窍。
如此突发,需用泄法。
方才田恒上前,众人已是惊愕,不少从人想要去阻拦。
待见那巫医从簪中抽金针,又赶紧止步,心生犹疑。
这是施法吗?难道那巫者在驱鬼神?旁人还看不清楚,田恒抓着孩子,感觉最为明显。
只是须臾,可怖的抽搐就缓缓停住,那童子身形不再剧颤,口中白沫也少了,又过片刻,竟然平静了下来。
松手吧。
楚子苓拔针,轻轻舒了口气。
这种癫痫,病因很多的,给药也非常具有针对性,还要仔细问诊号脉,才能开始治疗。
不过此刻,她倒是能理解病人家属秘而不宣的行为了,癫痫发作还是很吓人的,在医学不发达的时候,当成鬼上身都不奇怪。
见那女子收了针,许偃才小心翼翼的看了看身边年迈巫者:大巫,能上前了吗?巫齿也没料到,这女娃手段竟如此利落,此刻倒也不便在旁观望了。
他双手抄在袖中,缓缓向神案走去。
见他终于肯进巫舍了,许偃松了口气,连忙跟上。
走到那女子身旁,巫齿率先开口:汝善砭石之法?砭石乃巫者最初的疗病之物,就是把砭石制成刀、针等物,进行刮刺。
其中善针者,也有用骨、金为针,可祛百病。
他也曾学过一段时间,但是最擅长的,还是祝卜。
然而他屈尊开口,对面的女子只是眨了眨眼,似有些疑惑。
倒是旁边那大汉用楚语道:你会说雅言吗?巫苓不懂楚语。
巫齿的脸一下就黑了,他屈尊开口,那女子竟然听都听不懂?她是哪国巫者,莫不是只学了殷商古咒?想到这里,他倒是一凛,不愿再开口,免得被人瞧出破绽。
巫苓此刻也望着这个满脸皱纹,身绘油彩,还把牙齿都涂黑的老者。
就这身打扮,毫无疑问是个巫医啊!让她一个医生跟巫医沟通,实在是困难了点。
见两人之间气氛略僵,许偃赶忙道:此乃吾家私巫,巫齿是也。
就是他命吾寻大巫前来,为惟儿诊治……他一句话里,说了好几个巫,加之有些楚地口音,楚子苓一时没反应过来,那老头叫什么来着?这一迟疑,又让许偃心头微紧,还以为这巫苓是真不想跟自家私医多谈,赶忙岔开话题:敢问大巫,可祛除吾儿身上的邪祟了?一提到病情,楚子苓马上回神:不是鬼,是……病。
憋了半天,楚子苓也没想出痫疾这词要怎么说,只能笼统的以病称之。
没等对方质疑,她又问道:这病是突然而来吗?之前可有发作?吾儿自昨日起就屡次昏厥,以有十数次。
许偃此刻可是有问必答,说不定这个巫者,真能救他爱子性命呢。
昨日起?楚子苓皱了皱眉。
不可能。
患者虽然发烧,但是并无高热,不是小儿急惊风,而是癫痫。
癫痫必然是有发展过程的,这可是涉及脑部的病症,哪有一蹴而就的。
想了想,她又问道:可曾受过惊吓?或夜间难以安睡,突然嚎叫啼哭?许偃还是摇头。
那突然发怔,咀嚼而不自知呢?楚子苓边问,还便做了个点头、眨眼、咀嚼的典型发作动作。
许偃还未答,一旁亲随突然惊道:有过!家主,小君子有过此举啊!终于问到点上了,楚子苓心里立刻有了谱儿。
谁都知道中医需要望闻问切,但是很多病人会对问这一项不以为然,以为那种摸摸脉再看看舌苔就能开药,一剂除根的,才是神医。
殊不知问诊和其他三诊同样重要,必审问其所始病,与今之所方病,而后各切循其脉。
这才是《素问》中传下的正经诊断方法。
有了病史,楚子苓又仔细询问病人幼年时否体弱有伤,饮食排便是否正常,还有家族里没有没遗传病例。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许偃额上都冒出汗了,哪有巫医如此的?所谓巫者除病,不该是玄之又玄,秘而不宣吗?一旁巫齿也看得眉头直竖。
这是哪家教出来的?如此下问,如何保巫者尊崇?还有她眼中的清明,也让巫齿极为难受。
那眼神,就像洞察万物,毫无敬畏。
那她信奉的神祇,要摆在何处?一群人都别别扭扭,倒是楚子苓很快结束问诊,又切了切脉,才道:需换个房间,我为他治病。
这孩子肝经积热,早期症状没被发现,犯病后又遭受惊吓,病情才会迅速加重。
这和公孙黑肱的病还不太一样,患者年幼,并不适合艾灸,药物又不全,还是先用推拿为好。
此刻许惟也从昏迷中醒了过来,有些傻愣愣的看着周遭众人。
楚子苓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轻声道:不怕,我给你治病。
许惟已经被关在巫舍整整一天,又饿又累,还怕的要命。
这微笑,让他泪都淌了下来,也不管对方说了什么,紧紧抓住了那宽大袖摆。
给孩子治病,就要轻柔和蔼,楚子苓神色不变,抱着许惟起身。
这时旁人已经完全不敢说什么了。
许偃亲自在前带路,一行人出了巫舍,来到别院厢房。
楚子苓也不管旁人,带着孩子走进门去。
田恒却在门前停下脚步,似笑非笑的对后面紧跟着的巫齿和许偃道:二位要入内,观巫苓施法吗?施法二字,他说的极重。
巫齿同为巫者,怎会不知窥探他人巫法的禁忌,不过是想趁乱瞅上一眼。
现在被人堵个正着,也拉不下脸,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许偃倒也顾不得安抚私巫了,面上堆笑:二位请便,吾在外面静候佳音。
田恒哼了一声,也不管许偃,关上了门扉。
只见房中,巫苓已经让那童子坐在榻上,并笨拙的用绳束住宽袖,准备施术。
他心中不由升起了些无奈,这女人,就不知术法要保密吗?当初郑府没有巫者也就罢了,现在还如此大大咧咧,被人学去本事可如何是好?见对方不需要帮手的样子,田恒抱臂在胸,守在了门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