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2025-04-01 16:46:00

有什么在腹中烧着, 扯着他的肚肠, 让他想要惨叫打滚, 自那疼痛中逃离。

怎么会这么痛?是了, 他的肠子掉了出来, 又被他塞了回去, 父亲说过,肠穿肚烂的人是必定会死的,他这是死了吗?为何死了还如此痛?那无休止的痛楚折磨着他,让他浑身滚烫,意识模糊, 直到某一刻, 疼痛稍减, 他猛地想到了追兵。

不行, 不能再躺着了, 他要爬起来,要逃走才行。

褚贾刷的一下睁开了眼, 大口大口的喘息, 两眼都是模糊的金星。

他在哪里?被人追上了吗?然而下一刻, 视线中,一只白皙的手伸到了眼前, 轻轻盖在了他额上。

那手又细又长, 却冰凉怡人, 让所有知觉都凝聚在额上。

这是谁?不会是娘亲, 娘亲的手哪会如此柔软?可是那温柔的动作, 却让他一下想起了母亲,连那抗争不休的疼痛,都被放在了脑后。

她是谁?褚贾想要扭头去看,但是浑身虚软,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如何动弹?似乎瞧出了他的挣扎,用只手轻轻拭去了他额上的汗水,有人在耳边道:睡吧,不会有人追你了。

那声音跟额上的手一样,轻缓温柔,一下就抽去了褚贾心头的慌乱,脑中又昏沉起来,他闭目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不知是多久之后的事情了,当他睁开眼时,才发现自己躺在榻上,头顶的房梁不是很高,像是那种给仆役奴婢们住的小屋,而自己身上缠着些白色麻布,哪还有当初狼狈出逃时的脏乱。

他被人救了?肠子不是掉了吗,还能救活?褚贾费力的抬起手,想要触摸那仍旧疼痛的肚腹,谁料一旁立刻传来了个声音:你醒了?可不能乱动!那只手被按了回去,褚贾不由扭头看了过去,却发现是个年龄轻轻的婢子,按在他手臂上的手也粗糙的紧,一点也不像之前见过的那只。

等等,那时他真的醒着吗?还是浑浑噩噩中做了个梦?一旁婢子可不管这少年的心思,已经微微撑起他的头,把一碗水送到了嘴边:快些喝点,等会儿饿了还有米粥。

褚贾觉不出饿,但确实渴的厉害,立刻吞咽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喝点太急,还呛了一下,狼狈的咳了几声,这下引得腹上更痛了,他咬牙喘息了半晌,连话都说不出,扶着他的婢子却混不在意,又把人放平了,转身去取汤药:你也是命大,若非大巫相救,怕是早就死了。

大巫,哪里的大巫?然而想要开口,喉咙又干哑的要命,似被黏在了一处。

那婢子可不在乎他到底想说什么,又取了一碗药,这次倒是喂得慢了些,边喂边说:大巫吩咐了,这几日不可能动弹,要喝药喝粥,多休养几日,不可下榻。

她絮絮叨叨说着话,褚贾却觉满嘴苦涩,连五脏六腑都抽搐起来,也不知喝得是什么东西。

只是他也知道,保住这条命实属不易,大仇未报,如何能死?这念头一起,他倒是安分了下来,喝了药,过了片刻又讨了些粥,喝罢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似乎又过了许久,屋中亮堂了起来,褚贾挣扎着转了转头,想要寻那婢子,没料到却看到了另一个身影。

那是个女子,袍色如墨,宽大凝沉,面上绘着些古怪纹路,但是并不觉可怖,反倒衬得她肤色白皙如雪,一双纤长的手正摆弄着什么,与当日他在梦中所见,别无二致。

那不是个梦,这一定是救他的大巫!醒了?似乎察觉到他醒了过来,那巫者来到榻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还是冰凉凉的,分外轻柔。

烧退了些,楚子苓微微点头:你前几日状况凶险,好在撑过来了。

这几日还不能动弹,待拆线了再说吧。

说完,楚子苓就招来一旁伺候的婢子,帮着解开了病人身上的绷带,开始换药。

这动作,也让褚贾回过神来,见那层白麻被解开,才明白过来拆线是何意思。

他腹部有长长一道疤痕,针脚分明,宛若蜈蚣,竟然跟缝布一样被缝了起来。

他果真是肠穿肚烂过,只是被神巫救了回来。

这一刻,褚贾简直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傻愣愣的看着那只素手在伤疤上擦拭敷药,又重新包裹起来。

不愧是年轻人,恢复力就是强悍,伤口没有并发症,再过几天就能拆线了。

楚子苓也相当满意这手术疗效,又诊了诊脉,准备换个方子补益气血。

当大巫把手放在他腕上时,褚贾都没忍住,颤了一颤。

这一刻,他实难说清楚心中所想,满心满眼都是那身影。

见大巫收拾了盘中器物,似要起身离开,他忍不住开口:大巫救小子性命,无以为报……他的声音极是沙哑,但有股难掩的急切,楚子苓挑了挑眉:救你性命的,是身后那人。

身后?褚贾茫然转头,这才发现身后还坐着个人,身材高壮,只比父亲矮一些,面容却俊朗许多。

之前他的所有注意都在大巫身上,并未察觉此人,然而当看到他后,第一时间就提起了心神。

这人像虎,真正的猛虎,哪怕此刻只是平静望来,双目中也藏着危险和魄力,只是不像父亲那般,展露在外罢了。

一瞬间,褚贾彻底醒过了神,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对方已然道:你因何被赵氏追杀?这问题太过直白,让褚贾迟疑了片刻,才谨慎道:有人狠手杀我全家,我逃了出来。

他没有直说追杀他的人出自赵氏,更没说自己的父亲就是赵氏死士,只说了结果。

田恒唇角一挑:你可知道缘由?他当然知道!恨意涌上,褚贾却死死压了下来,只摇了摇头。

对方知道追杀他的是赵氏,还出手救人,十有八九同赵氏有仇,又有家巫,说不定是哪家卿士。

而身为死士之子,谁知父亲与他们有无仇怨,怎能轻易暴露?田恒目光一敛,不再多问,倒是褚贾开口道:小子名褚贾,多谢君子和大巫救命之恩,不知恩人如何称呼?吾名田恒。

田恒干脆告知。

田氏?城中有姓田的大族吗?褚贾心念急转,却发现根本没听过,不由松了口气,立刻道:救命之恩,当性命相报,小子谢过恩公和大巫。

说道大巫二字,他不由顿了顿,又看向一旁面容沉静的女子,那根绷紧的心弦,似乎也颤了一颤。

谁料对面男子对这话全无兴趣,已然起身,扔下句你先养病吧,就向外走去。

那大巫也跟在身后,一同出了门。

看着两人背影,褚贾有一瞬怔然,然而很快,父母的血仇又涌上心间。

恩当然要报,但是父母大仇也不能忘怀。

复仇之后,不论是生是死,都当结草报答大巫才行!门外,田恒低声道:这小子,怕是来历有些问题。

之后治病,我都随你一同来吧。

面对救命恩人,哪还有隐瞒身份之说?但是这小子确实隐忍,又颇有些心计,重伤之下还能保持神智清明的,着实不多。

然而这等聪明人,摸不清底细,总是不妥,还当再看看。

自这日后,连续三日,褚贾都发现两位恩人同出同入,从不分开。

那大巫话十分少,只关照他身上病情,那大汉倒似大巫身边的护卫,经常一言不发,守在一旁。

这般作态,倒让褚贾生出了愧疚,毕竟大巫对他算得上无微不至,面对救命的恩人,怎好一直隐瞒身世?不过两人在屋中呆的时间很短,倒是让褚贾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日拆了肚上的线,褚贾实在忍不住,在那白布上摸了一摸。

这真是缝起来的?大巫神术……自黄泉路上捡回一命,怎能不让褚贾感慨?一旁婢女笑道:那是自然,你这小伤又算什么?大巫还驱走过鲁国上卿身上的鬼邪呢!鲁国上卿?褚贾有些茫然:大巫不是晋人吗?这话顿时让婢子嗤笑出声:大巫可不是鲁人,而是齐人,那鲁国上卿是随鲁侯同来的……她叽叽咕咕又要说起来,褚贾眉峰一蹙,突然道:齐人?那她为何在晋国?是要为治正卿的箭疮,才被齐侯留下的。

那婢子轻叹一声,还不知多久才能回去?她是齐巫,那个给郤克治病的齐巫?!脑中轰的一声,褚贾攥紧了双拳。

自那染血一夜,他狼狈出逃后,无时无刻不在报仇之事。

若是能杀了那齐巫,带回她项上人头,家主是否才会知晓父亲无罪,杀了那为了推诿责任,害死父亲的厉狐?然而万般想象,也没料到他竟然会被那齐巫救了。

他当报恩,还是当报仇?胸中翻滚,让他的面色也难看了起来,一旁婢子不明所以,问道:可是饿了?要喝些羹汤吗?哪还有心思吃饭,然而心头一动,褚贾点了点头。

婢子哪会在乎这么多,取了羹汤前来,褚贾半坐起身,也不让人喂,自己缓缓吃了起来。

用到一半,他突然轻咳几声,放下了碗:用不下了,可否请阿姊取些水来?那婢子哪疑有他,转身取水,在她背过视线那刻,褚贾手上一抖,刚刚用饭的木匕已经收入了袖中。

等到婢子转回,发现人已经躺了回去,似乎沉沉睡去,便收拾餐盘退了出去。

待人出了屋,褚贾才缓缓睁开了双眼,一动不动望着头顶木梁,手中已握紧了那枚木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