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2025-04-01 16:46:00

在距离下宫五里处, 有个小邑, 乃赵氏世袭封地。

邑中田亩甚少,倒有不少山林湖泊,野物丰美,向来为赵氏的田猎场。

此刻正值夏日, 本该是赵氏子弟狩猎演武,策马游荡山林的时候, 可是邑所冷清,竟找不到几个人影。

家主自然不会让人前来此地, 只因赵氏所有死士,都藏在了此处, 不得外出。

坐在院中, 厉狐面色阴冷,手指不停在案上敲着, 亦如院外蝉鸣, 惹人烦躁。

这几日,下宫又派了人来, 说那齐巫在君上面前告了一状,要让当日袭杀她的刺客偿命。

君上竟然真的应下了, 如今绛都上下都在搜查一个身高九尺的巨汉, 栾氏还挂出了悬赏。

那人正是他麾下的死士, 名褚轫, 有以一当十之勇, 更难得此人脾气暴躁, 悍不畏死,可做夺命的杀棋。

然而现在,这人倒成了软肋,若是被人查知了出自赵氏,说不定要惹出多大麻烦。

也正因此,家主再次派人前来,叱骂之余还下了死令,要让那人消失无踪,不可牵连赵氏。

然而这话说得简单,若他真害了此人,还如何掌控麾下死士?怕是人人都要畏惧成为替罪之羊,士气立刻涣散。

而他这个首领,也要威信全无,名声扫地,在赵氏还如何立足?可是不杀的话,别说是褚轫,就连他也要受到牵连,恐怕再难保命。

这感觉,真似当初在齐国时一般,明明自己设下的埋伏天衣无缝,却被人以力破之。

这还不算,还要借朝堂内斗,再次相逼,让他退无可退。

若只是军阵,厉狐全然不怕,可是朝堂争斗,实非他所长啊!敲在案上的手指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厉狐微微闭了闭眼,终于开口道:传令下去,近日停了操练,众人不得外出。

仆从立刻领命,正待退下时,厉狐又道:上次刺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命人备些酒肉,给褚轫送去,让他稍安勿躁。

这话轻飘飘的,却听得那仆从脊背发凉,立刻躬身,匆匆退了下去。

厉狐轻轻叹了口气,可惜了一名猛士,只是要做便要做的干脆利落,他家中妻儿,也要斩草除根才行。

※听闻近日城中在捉拿刺客,可是又出了什么事?闲在家中,又有孕在身,夏姬也是无聊的紧,听到了传言,总要问上一声。

还是那伙刺杀齐巫的刺客,君上想要寻出人来。

屈巫答的简练,也并未提起其中细节。

这事对他而言,颇为蹊跷,区区巫医也敢在晋侯面前提起六卿相争,而晋侯竟然答应了帮她寻仇。

这是信赖那巫医,以示恩宠,还是只为君侯颜面?屈巫也无法分辨。

然而此事,确实让六卿间的关系紧张了起来,更重要的是,屈巫觉得下手之人正是赵氏。

栾书此人圆滑无比,又巴结正卿郤克,在朝中罕少敌人,会遭此狠手的,可见下手之人深恨栾书。

而六卿轮次,最想让栾书挪位的,正是赵同。

赵氏自晋文公起,便一直势大,赵盾更是权倾朝野,如今赵同上位,想要效仿庶兄,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这等级别的争斗,对他而言有些危险,若是能避开最好不过。

想要投效哪家,还要看君上会不会扩军,再做打算。

屈巫短短时间想了不少,夏姬却哼了一声:连大巫都要杀,这群卿士不知在想什么,不怕生病无人医治吗?这话让屈巫哑然失笑:听闻那齐巫确实灵验,非但帮正卿治疗箭疮,还治好了鲁国上卿遇邪之症,也正因此,君上才高看一眼。

当真?夏姬眼睛立刻发亮,若是妾生产时能请她看顾就好了。

唉,一提起这个,便想到当年在楚宫遇到的那位神巫,可叹没能带她出宫,那女子术法当真高明呢。

屈巫闻言挑了挑眉,这巫苓高明的何止术法?自己连连用计,也没能让她丧命,反倒自楚宫逃脱去了宋国,大出风头,成为巫官,连右师华元都要倾力相助。

自己当初出奔,险些就陷在了华元手中,怕也是因那巫医的缘故。

也不知现今这个齐巫,是不是也是此等难缠的角色。

见夫君不答,夏姬嗔道:你定是忘了那人!若非那位大巫,你我二人怎能相识?若不是寻那大巫治病,她哪有机会见到屈巫,再嫁良人?那大巫也算是她的恩人了。

有绝色当前,谁还能记得旁人?屈巫漫不经心的答道。

这话顿时让夏姬喜笑颜开,投入了他怀中,倒是忘了方才说的请大巫助产的事情了。

屈巫在心底暗叹一声,如今他可不是楚国的申公了,想要请这么一位神巫,怕是不成。

也不知这六卿之争会变得如何,还要费些心思,选个可以依仗的人投靠才好。

※夏日山间,夜风清凉,然而奔在林道上的人,却丝毫感觉不到凉爽。

鼻中呼吸粗重,喉中如吞焦炭,似乎每一根寒毛,都要冒出烈焰来。

他的心也在熊熊燃烧,恨意从那赤红的目中溢出。

父亲明明是奉命行事,亦出了力,为何要杀他全家?只因没能杀了那齐巫吗?他不甘心!父亲滚落在地的头颅,母亲无法合拢的双目,在他脑中轮番闪现,片刻不停。

污血黏在身上,分不出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或者是父母身上淌出的血,沾满在了他全身?而这想法,这更让那颗心如坠炽焰,哪怕腹间疼痛不止,却丝毫没能拖慢他的脚步。

身后,又传来了犬吠声,那少年也不顾受伤的腰腹,噗通一声跳入了一旁的小河中。

挣扎着在水底脱去了外衫鞋履,他逆着水流向上游去。

这是父亲曾教他的打猎手段,定能让他摆脱那群追踪的恶犬。

他不能就这样死去,他要到绛都去,要去寻那巫儿,带她的头颅回来!若是他真的杀了那女人,家主会否赏他,会否杀了厉狐,为他父母偿命?他定要为父母报仇才行!夜色之中,那纤长的身影犹如水蛇,划开了一道浅浅波纹。

※有人找到了刺客,取了他的项上头颅。

当田恒带回这消息时,楚子苓轻叹一声:赵氏终究还是动手了。

再怎么忠心耿耿的死士,也不过是走狗一只,若是惹了麻烦,杀之便是。

而赵氏下手称得上干脆利落,不但杀了人,还派人冒领了功劳。

这番惺惺作态,自然算是完成了君侯命令,齐巫的大仇得报,晋侯面上也有了光彩,至于幕后主使是谁,不会再有人追究。

那巨汉必然是花了心思养出来的,厉狐以后在赵氏,怕是艰难了。

田恒关心的却不是一人的生死,而是厉狐这个死敌。

害得赵氏家主大失颜面,还要杀了如此勇猛的死士,只为抹平此事,身为主使着,厉狐能讨到好处吗?对上失了信任,对下失了威严,他一个刚入赵氏的门客,又还能有几分立足之地?不论是逼他再次出逃,还是狗急跳墙,使些手段,都是铲除此人的良机。

这数月来的安排,总算有了成效。

见田恒面上神情,楚子苓便知他心中所想,轻轻颔首,她道:下来便是屈巫了。

郤克的伤一日好过一日,她能在晋国停留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了。

因此必须见一见屈巫,也逼他做出选择了。

这是两人早已商定的事情,田恒沉吟片刻,终是道:听闻晋侯要进行夏苗,若是能随郤克前往,必能见到屈巫。

连续两位君侯拜访晋国,足以让晋侯志得意满,而在无法兴兵打仗的情况下,田猎就是最好的扬威手段。

因此这次夏苗,必然规模庞大,也是朝中大夫们展现武力的最佳时机,屈巫这样的人,焉能不去?楚子苓闻言双眸一亮:此事可行!郤克伤势并未痊愈,但是下地走动已经无妨了,趁此机会在晋侯面前露面,他必不会错过。

而身为巫医,她是唯一能让郤克安心之人,随他一同去打猎,又有何妨?而那时,在正卿身边看到自己,屈巫又有作何感想呢?心中似乎什么翻腾不休,楚子苓双拳不由攥紧,紧到陷入肉中。

下一刻,一只手覆在她手背上,轻轻捏了一捏。

该紧张的,是那人。

田恒轻声道,坐卧不宁,寝食不安,他,他们终会尝到的。

一切自己曾经品尝的滋味,都要悉数还回去,让他们在丧命之前焦虑绝望,悔不当初。

而这一切,只因那小小的,从不被他们放在眼里的蝼蚁而起。

楚子苓笑了,笑容浅淡,并未进入眼底:自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