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2025-04-01 16:45:59

到了大帐,依次入席,齐侯接过寺人递来的巾帕,略略净面后才道:还剩多少战车、兵卒?国佐道:兵车还有三百二十乘,但车右、弓手损伤不少,步卒则有四万,还有些牛车辎重。

之前大战,就算能抢回珍贵的战车,车上甲士也未必都能活命。

原本一车三人,现在只剩下两人甚至一人,战力就要大打折扣。

步卒更多,则是因为之前大溃,不少人都临阵脱逃了,加之营垒中留守的役徒多随大巫后撤,倒是保住了不少。

只是这些人,又能顶什么用处?两军交战,还是要看车上君子、甲士的手段,这些步卒倒要耗费不少粮草,反而累赘。

齐侯面色也沉了下来:如今被晋军包围,要如何才能返回国中?这可是他们如今面对的最大问题。

就算逢丑父当时没被识破,到了晋垒,见到郤克,哪还不知这齐侯是旁人顶替?没能捉到自己,郤克会如何施为?如今敌人尚有千乘,齐军只剩下三百余乘,如何能敌?高固立刻道:下臣愿帅左军冲锋,杀出血路!一盘国佐却摇了摇头:突围容易,断后却难。

若是晋军执意要追,我军粮秣不足,怕不能挡。

营垒被袭,粮秣不知失了多少,怎能支撑数万大军?就算冲出了重围,敌人只要衔尾追上,怕也能耗死这支残兵。

这是老成之言,高固却勃然大怒:那某留下断后!血勇在战前或有奇效,到的此刻,不过是莽撞。

国佐不由皱眉,出声反驳,两位上卿转眼吵作一团。

齐侯只觉头痛无比,呵斥道:口舌之争,有何用处?不拘谁人,只要能想出突围之法,尽管说来!大帐之中,还有不少卿士,然而诸人面面相觑,这等危局,似乎只有议和盟誓为上了?正在此刻,一人突然开口:敢问君上,之前是如何脱身的?这话就如一道惊雷,劈在了众人头上。

是啊,君上是如何从晋军的围堵中脱逃的?竟然毫发无损。

然而这样的问题,又岂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出口的?他是如何脱身?不过就是让车右扮作自己,仓皇出逃。

这样的话,齐侯怎可能言明?不由又羞又恼,想要训斥那无礼之人。

谁料抬头望去,齐侯却发现问话的,正是之前营救自己的田恒。

当时轻车出逃,旁人可能还不知道,田恒会猜不出原因吗?一时间,齐侯竟是哑然,沉默片刻,终于道:是逢丑父假扮,助寡人出逃。

谁能想到,齐侯归来竟是因此?高固立刻道:逢丑父真义士也!多亏逢大夫忠义,才使君上安然无恙。

国佐也高声赞道。

此时根本不是追究君上如何出逃的时候,而越是赞赏逢丑父,齐侯的举动就越是名正言顺。

臣为君死,本就是无上荣光!在这一片赞许声中,齐侯的面色终于恢复如常,是啊,若非逢丑父忠义,他怎能安然无恙?然而跪在下首的田恒却行了个大礼,朗朗道:既是义士,君上当救逢丑父!帐中立刻大哗,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怎么又要回去救那逢丑父?田恒却不理旁人聒噪:逢大夫舍命,乃忠义贤臣。

君上获救,若是不闻不问,任晋人杀此义士,如何面对天下悠悠之口?如今晋人非礼,我军溃逃,威仪何在?突围只是小事,救人方为大义!若君上能轻车入晋垒,救回逢大夫,三国之兵也当避让。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无言以对。

是啊,这次中军溃败,已经丢光了颜面,若再不顾逢丑父的生死,狼狈出逃,以后怕是难在列国中抬头了。

只是君上轻车入敌营,是否太险?不如由下臣率兵入晋垒,救出逢大夫。

国佐进言道。

田恒却直起了身:小子愿为君上御马。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神色淡淡,似乎不是在说一件要豁出性命的大事。

这人是建议君上亲入险地了,但也愿为此搭上性命,只为齐国,为君上挣回颜面!齐侯热血上涌,血脉贲张,被连日追击消磨折损的狂气和傲气,忽的涌上心头。

他是齐国之主,是三军统帅,怎能使国辱?!明日备轻车,寡人要入晋垒!齐侯高声叫道。

这下,大帐沸腾了起来。

有人还想要劝,更多人则高声叫喊,想要随驾前往!之前还低迷的士气,瞬间又鼓胀起来,哪还有半点兵败溃逃的模样?见众人如此,齐侯面上也露出了笑容,突又想起什么,转头对坐在下首的女子道:还请大巫占看此去吉凶。

楚子苓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那昂然跪坐的身影上。

田恒也在看她,目光坚定,亦有着恳求。

这等举动,何其冒险,可是他必须如此,必须凭此举换回全军的士气,挣来突围的可能。

她怎能不答应?闭上了双目,楚子苓做出了问神的模样,片刻后,方才对一脸渴盼的齐侯道:见龙在田,德施普也。

君上施德,可逢凶化吉。

在座诸君子,哪个不懂易理?这乾卦着实戳中了痒处!齐侯长身而起:明日田恒为车御,国佐为车右,随寡人接逢大夫归来!所有人都跪倒在地,向着重新振作起来的君侯叩拜行礼。

毕竟是刚刚逃难归来,在商定完大事后,齐侯便入内歇息。

田恒出了大帐,却未离去,不一会儿,就见楚子苓也匆匆走出门,双目在人群中一扫,就朝自己走来。

田恒唇边露出了笑容,楚子苓面上却似裹了寒霜,一把就抓住了他:你受伤了!乱军之中杀进杀出,焉能不受点伤?田恒并不放在心上,看子苓如此担心,赶忙解释道:无妨,都用药裹了……他上战场,子苓备了整整一箱药放在车上,因此伤口早已处理,只是看着不怎么洁净罢了。

楚子苓却不放心:先回营,我要查验一下。

被那只白皙小手抓着,田恒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乖乖跟上。

到了营帐,田须无兴冲冲迎了上来:阿兄果真无碍!听闻还救了君上?见到弟弟,田恒的面孔就板了起来:让你护卫大巫,怎地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之前在山间拦截晋师,寻找君上踪影时,就得了信报。

说田氏人马同左右二军在华泉汇合,还奉大巫为上宾。

这消息,着实让田恒恼怒,他并不愿子苓再次进入这些卿士的视线,谁料大溃也能惹出乱子。

而在帐中议事时,子苓竟然成了占卜的那个,他岂会不知子苓不善占筮,只是见他想去,才说出了个大吉的卦象。

若是惹出祸端,如何是好?田须无瞠目结舌,简直委屈的不行。

哪是他闹出的动静?明明是大巫要登战车,才引来这多人嘛。

然而兄长训斥,怎能顶嘴?亏得楚子苓拦过话头:此事是我的主意,收拢残兵才是大事。

听到这话,田恒也不说话了。

他哪能不知子苓的脾性?估计是为了保住几百田氏役徒,才出此下策。

只是战场凶险,若是一个不慎,怕是追悔莫及。

轻叹一声,田恒也不再多言,领着楚子苓入了营帐,没等她动手,就卸下了身上沉重铠甲,露出下面血迹斑斑的中衣。

楚子苓眉头紧锁,小心揭开了衣襟,只见那壮硕的身躯上已经缠满绷带,还有几处贴着膏药,显然是伤口太大,没法处理。

还有三两处血痂方凝,显然是未来得及包扎的新伤。

这伤势,远比那日强攻夺城要重,只看伤口,就知道此战惨烈。

然而明日,他还要随齐侯前往敌营,若是出现差池,如何是好?见子苓愁眉不展,田恒笑道:都是小伤,比当日遭逢狼群可轻多了。

那次遇狼,你可是险些身死的。

楚子苓也不做声,默默解开绷带,取了布巾,沾了消炎的药汤擦拭血污,验看伤口。

她的动作轻柔,但是一些包扎不当的地方,还是渗出了血来,豁口翕张,显出其下模糊血肉。

楚子苓顿了顿,取过了缝伤用的金针:要缝几针。

不喂我些药吗?田恒看着那针,也有点牙痛,玩笑似的问道。

药岂是能乱吃的?楚子苓瞪了他一眼,持针的手却垂落下来,只是缝了,就不能再动干戈,明日你还要去晋营……田恒又岂会不知面前女子的担忧,然而此事不得不为,只有让君上重新振作起来,寻回失去的威严,才能让这三百余乘平安返回齐国。

关乎生死,他焉能不搏上一搏?明日是随君上同去,不会动武。

田恒的声音坚定有力,没有分毫迟疑。

这是安慰自己,还是确有其事?楚子苓不由抬头,不料对方展臂,把她揽在了怀中,那毛茸茸的下巴抵在头顶,轻轻蹭了蹭:你不是占出吉兆了吗?怕什么,君上都在呢,不会有事。

有几个胆敢拿一国之君作为挡箭牌?然而这拥抱,让楚子苓浑身筋骨为之一松。

战场奔波,夜不能寐,看着那些兵士死于面前,却苦于身份不能施救,还要提心吊胆,生怕这人有去无回。

无数的压力,无数的煎熬,在这一刻全都化为乌有。

他就在帐中,在自己身畔,他胸中也有了脱困的计划,甚至不惜拿齐侯作为筹码。

他当然会毫发无损,平安归来。

手中的金针被攥住了,小心藏起了尖芒,楚子苓靠在对方怀里,缓缓闭上了双眼。

第二日。

齐侯头戴皮弁,身着素裳,登上了轻车,国佐面色肃然,手持长戈,立在车右,而当中御马者,比两人要高上数寸,身姿雄健,色容厉肃,凛然不可犯,似乎只要他在,前路就畅通无阻!看了眼身侧两人,齐侯扶轼昂首,高声道:出发!缰绳一抖,在众人注视中,轻车缓缓驰动,向着远处晋营而去。

看着那车,田须无面色煞白:君上为何要去……似乎听到了他的呢喃,楚子苓笑了笑:世有礼法,军中亦有礼。

无咎不过是想借此,唤起晋人尊礼之心。

这是春秋,是忠义尚存,礼乐未崩的时代。

一层层的军礼还桎梏着这些君子,让他们不以杀伤为先,而以道义为重。

因此,那架载有君王的轻车,就成了敲响在众人头顶的警钟,让他们自血腥中回过神,重新变回谦谦君子。

也唯有如此,齐国的残兵才能脱出重围,挣得喘息的机会。

其后是战是和,也就有了退路。

田须无长大了嘴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阿兄教他不要默守陈规,不要把战场上的军礼看的太重,然而现在,竟重拾礼仪,借此摆脱危局。

这怎么跟他所学的,全然不同?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

见田须无茫然,楚子苓轻声背了句后世耳熟能详的兵书,唇边也扬起了笑容,唯善战者,方善谋。

你要好生记在心底。

她的声音很轻,但在田无须耳中却如黄钟大吕。

呆愣片刻,田须无猛地点了点头。

若有一日,他学会了这些,是否连国君都能握在掌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