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过了年,庆典仍在持续,临淄城里里外外皆是一派欢腾。
春秋这样的纯农耕时代,入了冬还能做些什么?无非是田猎祭祀,饮酒作乐,故而年节也格外漫长。
只是这些,对田恒和楚子苓而言,已经没甚关系了。
你要提前去田邑?如今面对这大儿子,田湣也是说不出的别扭。
所有心思都被祭祀上那把蓝火烧了个干净,眼看承嗣无望,这过于出色的儿子,就再次显得碍眼起来。
然而君上和公子环的关注,却让田湣连疏远此子都不行,难道要等他发迹后就分家吗?既然齐楚已经结盟,攻打鲁国近在眼前,还是早作打算为好。
小子离家数年,也不知家中青壮操练如何,故而向提前过去。
田恒答的坦荡,也不乏对家中兵士的担忧。
田湣面上顿显尴尬,他确实不怎么擅长阵仗之事,这些年更是疏于操练,家兵实在上不得台面。
轻咳一声,田湣道:也罢,我让须无陪你同去。
田恒挑了挑眉,知道父亲是打算让他提携一下弟弟,好培养未来的家主了。
不过这点小事,他又岂会放在心上,直接应承了下来。
比起须无,田恒真正想带的,是那院中之人。
听闻田恒马上就要出发,前往田邑的消息,楚子苓有些吃惊,怎么天寒地冻就开始练兵了?不过想想此刻还在冬闲,的确是个练兵的好时机。
近日巫儿骤发失心疯,加之祭祀上那一蓬蓝火,阖府上下哪还有人敢寻田恒的麻烦?没了这重隐忧,楚子苓也就欣然应了下来,登上了安车,随他出城。
田氏的食邑在沛丘附近,靠近济水,只花了三日就到了地方。
就算曾奔波数国,见过不少大江大河,当这名列四渎之一济水出现在面前时,楚子苓仍旧被浩浩荡荡的大河折服。
冬日水浅,河面上往来的船舶却一点不少,齐国鱼盐之利,可见一斑。
见子苓看的入神,田恒笑道:沿济水行舟两日,可见大海。
不过冬日风冷,不若春暖时舒爽。
你也会操舟吗?楚子苓随口问道。
我可是齐人,如何不会?田恒挑眉反问。
他说的太过理所应当,让楚子苓一下就联想到了这人光着膀子,操舟捕鱼的形象。
别说,若是留个络腮胡,还真有点渔民的味道。
被自己的想象逗乐了,她笑道:那等春暖,还要无咎操舟载我。
这话也正是田恒所想的,等到春耕开始,操练自要停下。
届时有大把时间,可以带子苓四处转转。
小船入海不怎么稳妥,还是乘大船为好。
一旁戳着的田须无听到两人对答,赶忙劝道。
田恒冷冷瞪了他一眼:汝还是先练车御吧。
年龄不足,身材太矮,田须无还不能独自驾车,这话顿时让他心中一痛,唯唯道:阿兄不是要练车阵吗?我也当跟在一旁看看才是……田恒哼了一声,也不理他。
见着兄弟二人又冷了场,楚子苓不由失笑,出言打了个圆场:说起来我也未曾见过车阵,不知会是何等模样?听子苓这么说,田恒哪还不知她的心思:车阵还早,要先练步卒。
不是直接练车兵吗?楚子苓有些摸不着头脑,田恒已然重新驾车,向着邑所而去。
等几人到了田邑,整个乡都沸腾了起来,得知两位君子亲来练兵,谁敢怠慢?所有青壮都被拉了出来,准备演练兵阵。
也直到此时,楚子苓才明白为何想练车阵,要先练步卒。
原来车兵是按乘计算的,每乘包括四匹马,一辆车,三名车兵,七十五名步卒,还有二十五名杂役。
其中只有车兵可以脱产,其余一百个青壮,都是普通农夫甚至是奴隶,唯有农闲时才能操练一二。
就算此时战事频频,隔了大半年甚至更久未曾列阵,要让他们重新熟悉车阵,仍是个极为麻烦的问题。
况且,田府的这些兵,看起来还真没什么精兵强将的意思。
如此兵士,难怪要早些来。
看着面前混乱不堪的队伍,楚子苓轻叹一声。
一旁田须无却讶道:兵士雄健,看着不差啊。
田邑挨着济水,平日少不得吃些鱼肉,更是不缺米粮,因而这些农人个头颇为高大,面色已经相当不错了。
也是田氏靠工坊发家,才能把他们养的如此之好。
连队都站不齐,算不得上强兵吧?楚子苓讶然道,小君子未曾学过兵法吗?何为兵法?田须无反问。
楚子苓顿时沉默了,这时代难道还没有兵法?不可能啊,仗都打了多少年了,该有人总结经验,编纂成书才对。
据说姜太公还写了本兵书呢,叫什么来着……冥思苦想片刻,楚子苓终于想起来了:是《六韬》!你们不曾学过太公的兵书吗?田须无一脸茫然,摇了摇头:太公所传,皆治国之道,便是《司马法》也是政典啊。
这下轮到楚子苓茫然了,《司马法》是什么,她还真不清楚,但是兵法是什么,总能说上一二。
组织了一下语言,楚子苓道:兵法就是阵仗之法,能让士兵令行禁止,还有战场上用到的阴谋阳谋。
若是不通兵法,别说打胜仗了,行军路上都可能被敌人偷袭……谁料听到这话,田须无一脸震惊:为何要偷袭?不是该提前下了战书,约好时日,正面迎敌吗?战阵拼的是血勇士气,怎能用阴谋?!……你真是来打仗的吗?楚子苓简直无语了。
这德行都快比的上赫赫有名的宋襄公了,难道真要为了仁义,等敌人列好队,布好阵,再面对面决斗吗?田须无却一本正经道:大巫可能不晓兵事,此非山野贼寇之争,两国交兵,需堂堂正正。
国君亲临,卿士御射,成列而鼓,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逐奔不过百步,纵绥不过三舍,争义不争利,此为礼也!队伍不排成阵列,不可开战,不能重伤敌人,捕获年长之人,敌军溃散不能追出百步,敌军撤退也不能追过九十里。
这真是打仗吗?这番话简直颠覆了楚子苓的认知,她是听说过国君出战的事情,也知道如华元那样的卿士,也必须上战场,六艺中的御、射,更是值得称道的君子技艺。
可是这一切跟她熟悉的战争,相差未免太远。
连重伤都要避免,究竟是打仗还是开运动会?只将军礼,怕是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身后,传来了另一个声音,田恒眉头紧皱,走上前来,对弟弟道,你难不成真以为‘退避三舍’,是因礼吗?田须无自然知道退避三舍的典故,这是当初晋文公为了报答楚成王礼遇之恩,立下的承诺,若是有朝一日两军相见,避三舍也。
后来晋楚争霸,两军相遇,晋文公重耳果真信守承诺,阵前一退再退,直退出了九十里。
楚军仍旧不愿退兵,两军才在城濮开战,随后晋军大败楚军,晋文公受天子嘉奖,会盟诸侯,这才成为新一任中原霸主。
然而这不正是守礼的故事吗?田须无一脸困惑:文公信守承诺,退避三舍,大胜楚军也不追杀,只在楚营用饭三日,还把缴获的车马献给了天子,邀诸侯会盟。
正因他守信宽宏,才能成诸侯之长啊。
所谓霸主,不止要强,还有尊王攘夷,有风度气度,功勋卓著,才能担任盟主之位,使诸国信服。
当年齐桓公如此,晋文公也如此,楚庄王则太过蛮横,至多算半个霸主吧?这话听得田恒嗤笑一声:楚军靠的就是血勇敢战,晋文公一退再退,不过是避其锋芒。
待到城濮交战,还要在车后拖曳树枝,做出溃逃之相,才引得楚军冒进,中了埋伏。
若有用兵之法,这便是了。
至于争义不争利,君上攻鲁,是为何‘义’?田须无一下就涨红了脸,吭吭哧哧说不出话来。
田恒却仍不停,继续道:不止城濮之战,当年崤之战不也如此。
秦穆公欲偷袭郑国,谁料行军太慢,被个郑国牛贩探知,已二十头牛犒军,吓退了秦军。
随后又在崤山遇到晋军埋伏,全军覆没。
秦公仁乎?晋公义乎?不过利益之争,用兵得当。
若是拘泥军礼,怕是要尸骨无存。
这是田须无从未听过的道理,不由愣在当场,结结巴巴道:难道,难道礼将不存?百十年后,诸国必尽如匪寇,以夺国为战。
田恒目光微沉,到时上了战场,怕是你死我活,再也没有退路。
田须无一张小脸上犹自不信,楚子苓却已经说不出话了。
这可不就是战国时代的写照吗?诸国乱战,烽火连天,一战坑四十万人的杀神也应运而出,直到始皇帝挥斥方遒,天下一统。
这些生于春秋的谦谦君子,又有几个能看到百年之后的乱世?然而那个能看透的人,面上却毫无自得,不论是对即将到来战争,还是对百年后的大乱,都无半点期待或是渴盼,反倒显露出些许厌弃。
楚子苓心头不由微黯,是啊,越是清醒,越是对于那个即将到来的乱世无能为力,而夹在礼乐崩溃前的缝隙里,抓着称霸和尊王攘夷的尾巴,又是何等的无谓。
似乎发现了子苓面上忧色,田恒笑了笑:不用操心这些,既然君上命吾等出兵,好生操练即可。
须无,你也跟着我练兵,不求你阵上杀敌,先学会保住自家性命再说!这还是兄长第一次对他假以辞色呢,田须无立刻用力点头:阿兄放心,我定用心去学!子苓……田恒扭过头,似想说些什么。
楚子苓却已经笑了:你们只管操练,不必管我。
练兵是用不到她的,但是田邑这么大的地方,这多人家,她总能找出些事情来做,可比呆在田府时好多了。
操练这群农夫,还不知要花上多久,岂能给田恒找麻烦?见她神情自若,田恒也笑了,不再多话,拎着弟弟向那犹自乱成一团的方阵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