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伸出去,被江怀雅捉住了。
她刚醒过来,迷迷糊糊只抓住了手臂,然后才去抢他刚拿到的手机。
一开始抢不走,他松手她才得逞,然后行云流水地挂掉了电话。
最后把她爸加入了拒听列表。
做完这一切之后,随便把手机一扔,人冲进了洗手间。
门没来得及关,那种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倾倒出来的吐法吓到了赵侃侃。
她用眼神询问聂非池:这……没事吧?挺有事的。
认识她这么多年,没见她喝成这样过。
但他表现得近似无动于衷,瞥一眼赵侃侃:会煮粥吗?哪种粥?赵侃侃半懵,我就会弄最简单的,复杂的就不会了……白粥。
她猛点头:这个当然会。
江怀雅吐了不知多久。
到后来洗手间里都是安静的,她不知何时自己关上了门,静静地待在里面。
闷了不知多久,开始传出断断续续的水流声,和她洗脸漱口的响动。
赵侃侃举着锅铲心想,她应该快出来了。
她转成文火,慢慢煮稠一锅粥。
江怀雅端详着洗手间的镜子,脸颊依然发烫,但呕吐带来的充血已经渐渐被凉水消下去,整张脸苍白中泛几分病态的浅红,气色居然马马虎虎。
她吐掉最后一口漱口水,满嘴都是柑橘味,有点苦涩,搞不懂聂非池为什么喜欢这种口味。
自虐吗?她用清水再漱一遍,冲淡些,才推门出来。
客厅空无一人,隐隐约约飘来食物的香味。
走到厨房,只见到赵侃侃一个。
她第一反应是问:聂非池呢?好像出门给你买药去了吧。
奇怪,这么久还没回来。
江怀雅放弃追问:你煮东西了?赵侃侃系着围裙笑眯眯:对呀,你再等一会儿,我给你煮了粥。
最简单的白粥,再怎么煮味道都不会错。
尤其是赵侃侃知道她爱吃甜,洒了一大把白糖,喝起来就像哄小孩子的甜粥,腻丝丝的。
但她最喜欢。
江怀雅喝了大半碗,本来就红的眼眶又泛热,抱住好友的脖子,感动地说:侃侃你真好。
赵侃侃轻抚她的肩膀,想安慰几句。
埋在她肩上的人闷闷地阻止她:别动,侃侃,让我趴一会儿。
就一会儿。
赵侃侃就这么静静地在心里数着数字,最后见她轻耸的肩膀渐渐平静,眯着眼笑:别只找我投怀送抱呀。
你家竹马哥哥也很好啊,厨房都是他的呢。
嘁——江怀雅破涕为笑,怨念地斜她一眼。
厨房是什么鬼。
赵侃侃却突然正色:我说真的。
你不愿意跟家里说也就算了,但身边总得有个人照顾你吧?她不以为意:什么意思?说得好像我是那种历尽千帆的女人,想找个老实人嫁了似的。
我看你也差不离了。
江怀雅猛戳一记她的腰:胆儿肥了!我是这么没下限的兔吗?就算我有这个想法,也不能祸害自己人是吧……赵侃侃瑟缩到椅子上,遗憾至极的样子:别吧。
祸害就祸害了。
这么好一棵窝边草,你不吃我都想吃。
那你去吃吧。
你不知道他那个人多难嚼。
难嚼才好啊!赵侃侃掰着手指数,你不就喜欢挑战难度高的吗?比如换了二十个女朋友也轮不到你的摇滚小青年,和宁愿死也不想跟你在一起的中年艺术家。
江怀雅还红着一双兔子眼呢,扶住自己的胸口:打住。
你再说下去,我可能要跳楼了。
也就赵侃侃这个缺心眼的敢这么抖落她的辛酸事。
幸好,心眼这东西你缺我缺大家缺。
江怀雅埋头喝了两口白粥,觉得就凭舌尖上这股甜味,她能原谅赵侃侃一辈子。
真的,要不是这碗粥,她不一定能走得出来。
清晨迷迷糊糊睡着那会儿,她做了许多噩梦,那会儿她真觉得人生太苦了。
她去博物馆摔那罐子的时候,正处在人生最低谷。
那段时间,姜溯因为在驻唱的酒吧寻衅滋事,被校方勒令辍学,她父母的婚姻也陷入危机,每天都在争吵。
那几乎是她人生最失落无助的一年,后来又面临博物馆的巨额赔偿和恼人的风言风语,是李祺身为当事人,原谅她,宽慰她,给了她黑暗中的一缕慰藉。
所以她第一次知道李祺患有重度抑郁症的时候,是不相信的。
他是那样一个温暖宽厚的人,会对她说:怀雅,这是我的作品,我见证它被创造的过程,你见证它被毁灭的过程。
它很完整。
毕竟是国际知名的艺术家,说起话来也很艺术。
她听不懂太多漂亮话,只是觉得,他实在是很善良。
只是后来连那么善良的人也离开她了。
梦里一大片的血迹。
他用了川端康成和海明威的自杀方式,短暂而惨烈。
不过是几小时前的事,那时心头苦涩到以为在噩梦里醒不来。
然而清醒之后,一碗甜粥就又能让她恢复嬉笑的能力。
也许人生就是在不停的苦尽甘来中循环,终至教会人苦中作乐。
所以,感谢这碗粥。
赵侃侃料不到她对着一碗粥都能感慨出一篇作文,还以为她在仔细思索她方才的提议,等了一会儿之后说:怎么样,想好了没。
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啊。
江怀雅倏地回神:你说什么?聂非池啊——你倒追史也是够丰富的了,就不能挑个正经人追吗?怎么还提这梗呢。
从小到大她都被问几万遍了,江怀雅意兴阑珊,摆摆手,不追。
追不到。
真的,姜溯和李祺还理我一下呢,你见过聂非池理我吗?见过啊。
他天天都在理你呢——赵侃侃没能开口。
因为大门开了,聂非池走了进来。
他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
赵侃侃闻不出来,可是江怀雅很警觉,循着味道看了他一眼。
聂非池避开她的目光,自顾自在餐桌上拆两盒药片。
然后去倒了一杯水。
最后,他坐到她身边,一言不发地把水杯递给她。
江怀雅惑然不解:你怎么了?没事。
他剥开锡纸,放一粒药在手心,面无表情地命令,吃了。
赵侃侃正在收碗,在一旁帮衬:兔子,你刚刚吐成那样,还是吃点药的好。
江怀雅还是没动。
聂非池视线掠过那只被收走的空碗,料想她胃还算舒服,于是把药丸塞回锡纸里,自讨没趣地撇开脸:算了。
这模样太吓人了。
我吃还不行吗?江怀雅以为他是生气了,连忙劈手夺过来,就水一口吞,吞完苦得皱着脸跑去厨房,侃侃,你粥还有剩下的吗?苦死我了……这情形令人始料未及。
聂非池却好似早就料到会这样,从容地走到落地窗前,拿出一盒烟。
抬眸,瞥见赵侃侃还在。
出于素养问题,他还是把烟盒收了起来。
赵侃侃过意不去,说:你可以抽的……没事。
赵侃侃故作轻松道:想不到你还抽烟啊。
从前那么三好学生的一个人,如今看起来也光风霁月,居然也有不良嗜好。
他说:平时不抽。
只是之前太压抑了。
原来真有人能把她逼到换一座城市疗伤。
曾经他怀有侥幸,觉得也许她真像表面上那样洒脱,然而昨晚之后,这种侥幸也被打破。
她对那个艺术家是真的,不是像对姜溯那样,只是小女孩小打小闹的追逐游戏。
她是真的考虑过,要和那个人共度一生。
而她却能若无其事地走出来,对客厅里的两人说:侃侃,要不要送你回家?赵侃侃当然从善如流。
他俩的氛围有些剑拔弩张,她逃离还来不及。
把她送回去之后,又只剩下两个人沉默以对。
江怀雅在车上乖乖玩了好一会儿手机,感觉到他今天心情有点不太好,特地字斟句酌,小心发问:你上次是不是说,今天要陪我去看家具的?嗯。
她卖笑似的:那我们去吧?聂非池不动声色道:换到下周日。
她错愕:为什么?你今天不用休息?也是哦……她想了想,又不甘心地试探,你只有周日有空?他终于意识到她的反常,回头问:你要做什么?江怀雅有点不好意思,支支吾吾说:刚陈杞发消息过来,约我下礼拜天一起打球。
她上学时候进过网球队,来了北京之后却还没迈过步子,还真挺心动的。
毕竟总闷在房间里,她来这儿的周折也就枉费了。
聂非池一言不发,等了一盏红灯。
看得出来他有点不高兴。
江怀雅亡羊补牢:没关系的,不用你换行程。
我想你要是太忙的话,我就改天一个人去逛。
漫长的红灯在静寂里被很快消磨。
车流启动时,他突然往反方向拐。
江怀雅失声喊他:方向反了,应该从刚才那左拐的。
他却只顾着看交通状况,眼底薄薄一层愠色:看你精神挺好,今天陪你去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