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悠再醒来时,时针已经转向了8点。
她来不及多想,焯起外套一路狂奔。
她千万不能因为迟到而错过她准备了这么长时间的比赛。
千万。
她赶上公交,戴着表的手腕抬起又放下。
和陆悠挤在一起的好心人睨到陆悠扶着圆杆的样子,难免都要问一句,同学,你没事吧。
她像是从河里打捞上来的溺水者,脸色惨白,性命垂危。
公交车上开始播报省里的新闻,开幕式已经结束,田径比赛陆续开始。
快来不及了。
她心里清楚。
越是这种时候,人就越想有一根可以紧紧抓住的稻草。
陆悠首先想到的稻草就是霍邈。
她想一开车门,霍邈就站在站台上,骑着二八车载她去运动会场。
而后,公交车到站,站台一片荒芜。
陆悠晃了晃脑袋,意志坚定。
小姑娘,你慢点。
她背着书包,一路狂冲。
待她千辛万苦挤进会场时,刚好跨栏小组赛开始。
陆悠你去哪了?赶来的教练像蚊子嗡嗡叮在陆悠身后问。
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错过比赛?他问了一会,倏然发现陆悠神色不对劲。
你怎么了?陆悠接过毛巾擦自己湿漉的头发。
休息室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唯有天花板上的电风扇哗哗的刮个不停。
教练在陆悠面前半蹲,仔细地窥伺着陆悠的神情。
许久,他得出结论,陆悠,我们下次再来,你这样很容易受伤的。
陆悠少有的沉默,眼睛直直望着钟。
教练从陆悠小学就开始带她,稔知她的性格。
他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去劝这个性格倔强的孩子。
休息室裂开一条小缝,门外探出一颗脑袋,B组开始准备。
陆悠放下毛巾,径直走出休息室。
休息室和会场宛如两个世界,外面锣鼓喧天,观众席上坐满了人,她一晃神,耳朵里飘过无数句人们高声喊出的加油。
或许是刚才一路匆忙地跑来,陆悠的小腹开始隐隐作痛。
她手撑着膝盖,尽力地调整呼吸。
到裁判发令前,她扭头去看观众席。
这一次,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第一排的霍邈。
他穿着一身扎眼的白衣,手里很白痴地举了块纸板。
上面用蜡笔涂了四个字:陆悠加油。
他的字迹隽秀,人更如清风。
就在即将开始前,她和霍邈的目光对上。
霍邈面无表情地举起那块体积庞大的纸板,在空中敷衍地摇了摇。
陆悠噗嗤一笑,转身冲了出去。
*张琪看到陆悠小组赛成绩的时候,对于自己调迟她闹钟这件事不再抱有愧疚。
陆悠小组第三,很难出线。
陆悠半蹲在终点,回头去看自己的成绩。
然后她忍着剧痛和眼泪,一路走到观众席前。
霍邈。
她喊了一声。
霍邈从人群里挤出一只手,按在悠悠的头顶,没事。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澈。
于是陆悠就这么立在观众席前哭了,哭得撕心裂肺。
观众席第一排的围观群众吓得不清,一脸懵地不知道是离开还是留着。
陆悠同学在2001年的10月,开始了她人生第一个寒冬。
她被教练强行拉走的时候,嘴里还嘟囔着要重新再来,对会场叫嚣着你等着。
但有些时候,上天从来不会给你重新再来的机会。
陆悠的胯骨拉伤,这就意味着她在跨栏上不可能再取得成绩。
陆爸陆妈不知为何,突然有种解脱的感觉。
他们看见捧在手心里的明珠,这么小小的一只躺在病床上,心脏被生生刺痛,宛如刀割。
陆爸知道,运动员这条路对于陆悠太苦了。
他不用陆悠出人头地,他只希望陆悠待在自己身边,一辈子平平安安。
陆悠就这么回到了学校,和所有普通的学生一样清早上学,傍晚留下上晚自修,为未来的中考焦虑担心。
她的狐朋狗友对比赛这件事缄口不言,仿佛陆悠从未练过田径。
日子一久,连陆悠都忘了自己曾经是站在领奖台上的冠军。
初三一开始,连10班都笼罩着一股压抑的氛围。
只是霍邈一如往常,来学校就是睡觉。
许露更是嚣张,天天画着浓妆,陆悠头发渐渐留长,她的头发却越来越短,几缕发梢别至耳后,露出她七颗闪闪发光的耳钉。
陆悠面对着试卷上的ABC束手无策,拿起卷子问许露答案抄好没?许露对着小镜子补妆,晚上我去打工,你和我一起去玩玩么?打工?许露的样子确实不像15岁少女,她举手投足妖冶无比,媚眼一勾,蛊人心魄。
陆悠也不是什么乖学生,她勾勾唇,好。
两人击掌,眉眼弯弯。
第一排的霍邈正巧醒了,翻着围棋书准备下一轮的冬眠。
陆悠赶快提溜着英语卷子,拉了一把椅子坐在霍邈面前,椅背抵着霍邈的桌子,她双臂撑着椅背,驻水的眸子凝睇霍邈。
霍邈翻围棋书的动作慢了下来,一抬眼,就看到某人眼巴巴地盯着自己,霍小喵,你英语试卷写完没。
作业对霍邈来说,不存在的。
霍邈淡淡地问:英语什么作业。
陆悠:……他瞥一眼陆悠的试卷,半响后开始报答案,ACCDA……陆悠一愣,赶快找一只笔记上。
填好试卷后,陆悠有些激动,小喵,人不可貌相,你居然英文这么好。
神他么人不可貌相。
霍邈很淡定,我随便报的。
撞上陆悠怒不可遏的眸子后,霍小喵很无辜,你不是要完成英文作业么?要不是许露过来拉陆悠去打工的俱乐部,霍邈今天估计死无葬身之地。
陆悠走后,霍邈收起围棋书,正反翻了翻陆悠留在桌上的英语试卷。
隔壁的胖子伸出肥硕的大脑袋,嘿,霍第一,英语试卷借我抄抄。
霍邈将头埋在臂弯里,懒懒地:你改几题,不要都抄。
胖子哎呦喂了一声,对霍邈挤眉弄眼,我晓得,我晓得。
*许露打工的地方,是一家俱乐部。
前面摆着许多台球桌,后面是拳击台。
许露和陆悠轻松翘掉晚自习,挽手到了俱乐部。
许露打完卡,去员工休息室换衣服。
陆悠坐在台球桌上,双腿荡在空中无聊地四处望着。
初夏,她穿的薄,白皙修长的腿并着,赏心悦目。
来打台球的小流氓难免会把目光投向陆悠这,小妹妹,一个人?陆悠扯动嘴角,不置可否。
不如我们一起打球?小流氓刚要抓上陆悠的手腕,陆悠一个反手,钳住小流氓的胳膊。
她轻抬下巴,吐出三个字,滚远点。
小流氓是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姑娘力气这么大。
他们三五成团,正要携手报复时,陆悠背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重物落地的声音。
小流氓们脸色一变,面面相觑了几秒后合声喊道:尘哥。
陆悠转头,看到一个高壮的男人。
他踏着军靴,在陆悠面前毫不避讳地脱下上衣。
陆悠彻底傻掉,这这这……他上半身精壮,肌肉线条贲张,汗珠从下巴滴落在他铜色的肌理上绕了几圈,蒸发在空气中。
他正佝着腰,一圈圈地缠着手上的绷带。
陆小悠同学未忍住,冲着他打了一个悠长的嗝。
他抬头,和陆悠对视。
陆悠赶紧避开他的目光,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尘哥,来这锻炼啊。
小流氓客套道。
这位尘哥没说话,专心自己手上的事。
陆悠进退两难,脑中规划了无数种开溜的方式。
就在尘哥要转身的一刹,陆悠终于找到机会跳下台球桌。
偏偏这时,许露换好衣服从里间走出来,一出来就很着急地寻找陆悠的身影。
在人集中的台球桌边,她看到陆悠正弯着腰夹着包不知在干什么。
陆悠,悠悠!陆悠一紧张,啪撞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她从下往上看去,最后看到尘哥那张冷峻的脸。
对不起。
她揉揉尘哥的腹肌,表示抱歉。
尘哥拽起她的手腕,手上的绷带掉了一半。
学生?陆悠点头。
江若尘,到你了。
里面的拳击台上有人扒着围栏朝这里唤了一声。
来了。
江若尘从包里捡了一件衣服套上,走向拳击台。
许露和陆悠很快站到了一起好帅啊。
许露对着江若尘的背影发出感慨。
陆悠没有被江若尘的身影吸引住,而是被他的走向的那个拳击场地给吸引了。
她跟着江若尘,踏进狭仄的拳击场。
拳击场里都是男人,空气里弥漫着汗水味。
她看到江若尘侧身进了正中央的拳击台,套上护具。
一身红色,耀目显眼。
那位女生,赶快离开。
有人过来拉了陆悠一把。
陆悠回过神,望着他。
于是他又重复一遍,小妹妹,赶快离开。
后来许露也赶过来,对那人连声抱歉,经理不好意思,这是我朋友。
拳击台上铃声一响,江若尘一记左直拳打倒对手。
他倚在围栏上,摘下护具。
我可以学拳击么?静了几秒,而后所有男人的不约而同的哄笑出声。
许露看到拳击台上,江若尘拨了拨湿漉的头发,嘴角上扬。
她也管不了陆悠丢不丢人了,全部的目光都落在了江若尘的身上。
如果你付钱,也可以来学。
经理带着调侃。
陆悠问:多少钱?三千。
经理报出了一个夸张的数字。
喂,王经理你别吓着孩子。
有人讥诮地朝经理喊了句。
陆悠不说话,背上书包:露露,我先回家。
许露盯着江若尘,见色忘义,去吧去吧~到离开时,陆悠和江若尘的目光又撞在了一起。
她对着江若尘,眼神坚毅。
江若尘不笑了,肃起脸凝视这个孩子。
陆悠。
他低喃一句,背过身靠在围栏上。
*陆悠走到家门口的十字路口,才恍然。
完了,刚刚自己做了什么?她挠着碎发差点撞墙,三千啊三千,卖了她吧。
她买一包辣条才五分钱!不远处,有人递了一袋牛奶给她。
她想也没想咬了一小口,喝了一半才发现不对劲,回过头去看递奶给她的人。
霍小喵。
你怎么还在?她放心地喝牛奶。
下晚自习。
陆悠才发现自己是翘了晚自习的不良学生。
她靠着铁栏杆和霍邈念念叨叨她今天做的蠢事。
或许我就应该像我爸说得那样,好好读书。
好好读书?!霍邈憋着笑。
小喵,你说对么?她想到不久前,自己的那场省赛。
后来她看了电视直播,同行的舍友拿了前三,如愿进了省队。
生活本来就有很多无奈和苦涩,不是所有事都能如电视里发展的那么如意。
霍邈靠近她,暖暖的气息洒在她的脖颈,她下意识朝后缩了缩。
霍邈的指腹先点在了她的鼻尖。
揉了揉,擦去她鼻尖上的一块灰尘。
她不动,静静地望着霍邈。
他眉眼如斯,眼波流动。
少数人生来天才他说,没有人注定平庸。
悠悠姐,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他继续说,就算失败,你身后还有我。
我们。
他改口。
她鼻子酸酸的,眼底起了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