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夔州百里之外有一个山清水秀的小镇子,镇中民风淳朴,十分安静。
而这天夜里,这份安静却被一个浑身染血的黑衣人给打破了,百姓家中的狗儿闻见了浓郁的血腥味,皆是不安地狂吠起来。
小巷深处,一片鸡鸣狗吠。
那黑衣人伤得极重,胸口被利刃连皮带骨斩了一条深深的血口,全凭一口气吊着,正是昨夜造反失败的灭花宫护法周云生。
周护法踉踉跄跄地走在空荡的巷子里,推开最里面的一扇朱门,身子一软,哐当一声扑了进去。
……外面是什么声音?屋内灯火温暖,一个轻柔的女声如此说道。
你大病未愈,别起床,我去看看。
一个年轻温柔的男音答道。
屋内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房门被打开,那个身形模糊的男子提着一盏灯笼,于夜色深处缓缓走来,停在周护法的面前。
周护法面朝下趴在地上,黑衣已被鲜血染了个透湿,他勉强抬起眼来,望着面前那双一尘不染的黑色皂靴,气若游丝道:殿下,花宫主……死了……听到这个消息,男人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只平静地嗯了一声,问:谁杀的?周护法咳了几声,哑声道:林……霏霏……他急促**着,瞳仁已经开始涣散,显然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了。
一阵衣料摩挲的轻响,男人将灯笼放置在地上,蹲下身子看了周护法一眼,低声道:辛苦你了,好生歇息吧。
说罢,他伸出右手,在周护法的脖颈处用力一捏。
骨头碎裂的声音在静谧的夜中清晰可闻,周护法甚至没来得及闷哼一声,脑袋便软绵绵地垂向一旁,再没了声息。
是谁在咳嗽,有客人来了吗?屋内,那个纤细好听的女声再一次响起。
男人擦了擦手,看了周护法的尸首一眼,便重新拾起灯笼,转身朝屋内走去,关上门换上一副温柔的笑脸:没事,风太大,将门给吹开了。
我吸了口凉风,呛咳了两声,不碍事。
这几日总是下雨,你可别着凉了……咳咳……话未说完,女人自己倒是先咳了起来。
男人放下灯笼,几个大步奔至榻前,一边给女人抚背顺气,一边着急道:你看你,先顾好自己再说。
这么多年了,吃了多少药也不见好。
女人清丽的面容上呈现出一抹不正常的嫣红,虚弱道:我这辈子,约莫快到头了……不要说这种话!男人暗中握紧了拳头,他深吸一口气,半晌放缓语气,温声劝道:有个云游的老大夫告诉了我一张方子,现在所有的药都备齐了,就差一支百年紫血灵芝做药引……紫血灵芝?一定很贵吧。
女人蹙起秀丽的眉毛,叹道。
我又不差这点钱。
男人低低笑了声,握着女人的手,温声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治好你的病。
女人勾起一个虚弱的笑来:你不是很忙吗,计划了多年的大事不干了?先缓一缓。
男人认真地说:你的身子最要紧。
夜色静谧,虫鸣透过窗纱隐约传来。
男人女人相视而笑,他们相依的影子打在窗纸上,显得那般温馨美好……夜,吞噬了光明,也掩盖了院中那抹冰凉的血色。
……李绍真的很喜欢林思念的儿子。
每当丫头和林思念逗弄孩子时,他就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
林思念虽然看不清他藏在面具下的脸,但她知道,李绍的眼睛一定很温和。
中午喂了奶,林思念哄了儿子入睡,又让丫头帮忙照看一下,她这才整理好衣物下了榻。
李绍照旧站在门口,见她徐徐走来,他微微垂下了脸。
林思念走到他身边站定,忽然问了句:你很喜欢孩子?李绍点点头。
他的话很少,倒真有几分像哑巴。
林思念笑了笑,意有所指地说:我给他取了个名,叫谢辰,取日月星辰之意。
李绍倏地抬起眼,林思念看到他面具下淡色的瞳仁微微一缩,流露出欣喜的神色。
林思念也没有点破最后一层窗户纸,只朝他微微点了点头,便径直走了出去。
小哑巴依旧孤零零地坐在石阶上,用小刀挫着一截木头,木雕已经成型了,可以看出来是只圆头圆脑的小兔子。
林思念走过去拍了拍哑巴的肩,说:去校场,今天也该给大家露个面,立立规矩了。
哑巴听话地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木屑,将那半成品的木雕揣入怀中,便跟着林思念朝校场走去。
李绍也跟在他们后头。
哑巴觉察到了,回过头恶狠狠地瞪着李绍,朝他龇牙咧嘴,满眼都是狼一般嗜血的杀气。
林思念感觉到了哑巴对李绍的敌意,好笑地拍了拍他乱蓬蓬的短发,说:你老瞪着他作甚?哑巴被她的手一拍,眼中的戾气也消散了七八分,有些郁闷地朝她比着手势:他身上有种我讨厌的气味!顿了顿,他又气呼呼地比划道:跟你以前身上沾染的气味一样!说罢,他还捂着喉咙做出一个干呕的表情来,样子嫌弃至极。
臭小子,你真属狗的?林思念停下脚步,回身看了跟在自己身后十步远的李绍,嘴角不经意间带上了几分温柔的笑意。
见她停下脚步,李绍也停了下来,两人隔着一段清脆的秋蝉声,遥遥相望。
哑巴的目光在两人间扫视了一圈,他敏感地察觉到了两人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眉头缓缓拧起,眼中消散的戾气又迅速聚起,并且不断膨胀。
他尚且不知自己此时产生的感情名为‘嫉妒’,他只知道,林思念从来没有用这般温柔而虔诚的眼神注视过自己,哪怕不经意间看自己一眼,也都是想透过他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他受够了,他嫉妒得几欲发狂!他真想杀了那男人,让林思念从此眼中心里都只有自己一人!哑巴暗中攥紧了双拳,后槽牙磨得嘎吱作响,如同一只弓起身子竖起鬃毛准备攻击的狼崽子。
林思念察觉到他的杀意,淡淡道:不许动他。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小哑巴懊恼地垮下了身子。
他总是无法拒绝林思念。
两人来到校场上,灭花宫三千弟子已经整齐地候在场上,见到林思念到来,他们齐刷刷地单膝跪地,抱拳用机械的声音整齐喊道:弟子参见林宫主!林思念拖着曳地的黑色裙裳一步一步迈上高台,旋身抬了抬右手,沉声道:都起来吧。
话音刚落,便见人群中冲出来两三个执着短刃的弟子,高喊道:贱妇,受死吧!林思念早料到会有教徒不服她而暗下杀手,她冷笑一声,连动都未动分毫,哑巴和李绍便迅速出手,几道兵刃相接的寒光闪过,刺杀者瞬间倒闭。
林思念面不改色,稳稳地坐在高台上,凉凉一笑:我灭花宫教徒众多,难免会混进来几个杂碎,今儿是该拔除拔除了。
下面的人顿时噤若寒蝉。
林思念锐利的目光扫视全场,下巴微微抬起,睥睨道:接下来我要说的话,诸位都给我听好了。
我立的规矩,你们若是能遵循,便继续留下,若是做不到便请离开,我决不阻拦,只是一旦踏出卧峰山,便不许再说自己是灭花宫的人。
下面的人目不斜视,甚至连小声议论也不敢,俱是整齐道:弟子誓死跟随宫主!同样的话,他们当初一定也同花厉说过吧?林思念心中说不出是悲是喜,心想花厉还真是培养了一群听话的木偶人,连踏出灭花宫寻求自由的勇气也没有。
不过这样也好,省得她麻烦。
接下来一炷香的时间,她言简意赅地宣布了自己新订的规矩,无非是没有命令不得擅自行动,不得烧杀抢掠为非作歹之类的话……今日阳光很是热烈,她说得口干舌燥,下面的人不敢反驳,半晌才有个年轻男人小声地问道:可是林宫主,我们若是不接任务杀人,该靠什么过活?你们有手有脚有功夫,还怕活不下去吗。
见下面的人一片茫然之色,林思念叹了口气,说:惩恶扬善我不管,劫富济贫我也不管,大不了耕地种田自给自足,你们看着办。
下面的人这才松了口气,不用担心自己会坐吃山空饿死在灭花宫。
安排好一切,林思念这才心力交瘁地回到临风楼。
儿子睡醒了,不哭也不闹,只睁着一双深琉璃色的漂亮眼睛望着林思念笑。
林思念心都快软化了,从丫头手中接过儿子,轻声逗弄着他。
哑巴从门外进来,站在林思念面前,一只手插在袖子里,像是要掏什么东西似的。
林思念轻哼了两声,一边晃着儿子,一边抬头看了哑巴一眼:有事吗?哑巴垂着头,纤长的睫毛扑簌扑簌,他沉默半晌,才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似的从袖中掏出一只木头雕的小兔子来,飞快地塞入小谢辰的襁褓中。
林思念怔了怔,方笑道:这些小玩意儿不是你的宝贝儿吗,怎么,舍得送给辰儿?哑巴有些局促地摸了摸脸上半截皮面具,脚无意识地蹭着地面,打着手势说:他是你儿子,我送多少都舍得的。
林思念勾了勾嘴角,心道小哑巴最近越发可爱了。
她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背,将那只小兔子送到他面前晃了晃,说:谢谢十七叔叔!儿子咿呀了一声,哑巴听了,弯了弯眼睛,转身飞快地跑出了去。
这小子,竟是害羞了呢!小谢辰抱着兔子不撒手,咯咯直笑,林思念逗了他一会儿,便见李绍进了门,依旧站在五步开外的地方望着他们母子俩。
林思念心血来潮,抱着儿子走到李绍面前,温声道:你要抱抱他吗?李绍面具下的眼睛一亮,沉声道:可以吗?林思念笑了,陪着他演戏:有什么不可以的,小心些便是。
李绍伸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小谢辰。
说来也奇怪,小谢辰一到李绍的怀中,便眉开眼笑起来,连兔子也不要了,只伸出粉嫩的手咿咿呀呀乱比划。
李绍低着头,眼中似有笑意一闪而过,轻声道:这小兔子可爱得紧……说到一半,他意识到自己竟然用了本来的声音,便尴尬地止住话题,轻咳一声。
林思念也没拆穿他,只轻笑道:十七送给他的。
闻言,李绍的手臂一僵,眼神黯淡了下来。
两人默然相对,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一切显得温馨而平淡。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一个弟子来报:林宫主,大门外有人求见!林思念转过身,疑惑道:咦,灭花宫有九道关卡,什么人这么大本事,能直接闯到灭花宫门口来?可否要属下将其拿下?不必了,那人叫什么名字。
他说他姓赵,叫赵瑛,身边还跟着个姑娘。
林思念一怔。
在一旁逗弄孩子的李绍也愣了愣,缓缓转过一张带着青铜面具的脸来,望向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