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少离的动作很温柔,可林思念控制不住自己,反应过来时,泪水已濡湿了脸庞。
谢少离将两臂撑在她耳侧,结实白皙的肌肉因用力而紧绷隆起。
他俯身,一点一点用唇舌吻去她脸上苦涩的泪水。
别哭,霏霏。
黯淡的烛火中,帐帘微动,他抚了抚她浸透了汗和泪的鬓发,温声安抚:不要哭,我在这。
对不起……林思念的身体是充实的,心却空荡得厉害,像是被人生生地剜去一块似的,只能更紧地抱住谢少离宽厚的背,一声又一声地重复‘对不起’。
谢少离俯身,温柔地堵住她的唇。
不知过了多久,月色西沉,谢少离草草收拾一番,披好外袍去了一趟膳房,给林思念盛了碗热羹和吃食过来。
林思念就着他的手吃了小半碗羹汤,便摇头说吃饱了。
待她吃过之后,谢少离才将她吃剩的半碗羹汤送进自己嘴里。
林思念累得很,却怎么也入不了眠。
她披衣倚在榻上,借着昏暗的烛火仔细窥看谢少离俊美的侧颜,像是要将他的脸深深刻入骨髓里似的。
谢少离半垂着眼,一勺一勺吃着羹汤,姿态优雅,不曾发出半点不雅的咀嚼声。
屋内安静得过分,半晌,林思念道:少离哥哥,你同我说句话吧。
谢少离握着勺子的手一顿,轻声道:我的话,你不会爱听的。
林思念忽然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是了,谢少离那般聪明的一个人,有什么能瞒过他的眼睛?我很难受。
林思念嘴巴动了动,平静地说:要是不做点什么,我会疯的。
我不想同你讲汉金连年战乱不休,也不同你讲民生凋敝外忧内患,我只是……谢少离顿了顿,方放下碗,侧过头一字一句艰涩道:我只是在害怕失去你。
你知道你在做一件怎样危险的事吗?我知道,可我的阿娘已经回不来了。
林思念眼睛湿红,再开口的时候已带上了颤音:我失去了阿爹,又失去了阿娘,我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唯有这条命还可以拿出来搏上一搏。
谢少离站起身,声音染上了明显的怒意:你还有我!可你救不了我,从前是,现在也是。
刻薄的话脱口而出,林思念几乎是瞬间就后悔了。
她垂下眼捻着被角,不敢直视谢少离受伤的眼。
良久,谢少离走到榻前,半蹲着身子仰首看她。
林思念这才发现,他的眼睛红了。
你是在憎恨我吗?他问。
片刻,他又自顾自点头,哑声道:你恨我是应该的。
我愿为你忍受一切折磨,只求你别折腾自己。
林思念心虚心痛,无从回答。
她偏过头,哑声道:你不会明白我的痛。
我明白的。
谢少离轻而固执地扳正她的脸,让她直视自己:我的妻受苦,我怎会不明白?只此一言,林思念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不,你不会明白的。
林思念说:你知道亲眼看着最爱的娘亲死在自己面前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看着大火一寸寸蚕食她的衣服,她的头发,空气中充斥着人肉被烧焦的味道是怎样一种痛苦吗?她死在我面前,我却救不了她……林思念呜咽一声:你父母俱全,衣食无忧,怎会明白我的苦痛!不,不是这样的。
谢少离在心中辩驳,看到林思念这副模样,他心里的痛并不比妻子少。
可许多话,他都不能说出口。
他不能示弱,不能软弱,这个家总要有人撑着。
被挚爱的妻子这般指责,谢少离也不生气,他只是吻了吻林思念的眼睑,涩声道:霏霏,不说这个了好不好。
林思念眼角泪渍未干,任由谢少离亲吻她。
她目光涣散地望着头顶的帐顶,不知过了多久,才下定决心似的道:少离哥哥,我们分房睡吧。
谢少离的动作一顿,半晌没吭声。
林思念咬着牙,逼自己狠下心来:我知道你听见了,就这样。
说罢,她推开谢少离,将地上散落的衣物一件一件拾起,重新穿回身上。
谢少离艰难地抬起头来,站起身从身后拥住林思念,清冷的嗓音带着明显的慌乱:我是有做错什么了吗,还是你恨我至此,连面也不屑于同我见了?林思念挣了挣,没能挣脱,只好回身去摸他的脸颊:没有,我只是想一个人呆着。
你又想了什么法子来伤害自己?谢少离抱着她,深吸一口气,又软下声音道:别离开我的视线,好不好。
我答应你,不会再去做傻事。
我会尽量多出去走走,你若不放心,可找人跟着。
良久的沉默,林思念能感觉到谢少离的不安和怒意。
只要是你提的要求,我总没办法拒绝。
不知过了多久,谢少离闭了闭眼,将头埋在她的颈项处,闷声道:你给我个期限,霏霏,什么时候能好?林思念握紧了手中的墨色腰带,指腹在腰带的暗纹上细细抚摸,低声道:我不知道,兴许过几天就好了。
说罢,她扳开谢少离的手,竭力用平常的语调道:我先去对面厢房睡了,你也早些休息。
林思念跨出门去,廊下的灯笼摇曳,她定了定神,几乎是竭尽全力才遏制住自己想要回头的欲-望,她知道,谢少离的视线一直不曾离开过她。
青铃为林思念的铺好了新的被褥,林思念道:你也下去歇着吧。
青铃依言退至隔壁耳房中,却没有走太远,明显是放心不下她一人。
林思念也不介意,只吹了灯躺下。
待耳房中的烛火也灭了,林思念确定侍婢都睡了,这才从被褥中悄悄地爬起来,伸手拿了床头针线篓子里的金蛟剪,将那条墨色腰带的线头剪开,抽出里头一张用上等丝线织成的绢帛。
这绢帛不知道是什么料子,触之柔软坚韧,普通剪子竟无法将它剪破。
林思念闭了闭眼,于凄寒的夜中轻声呢喃:对不起,我又骗了你,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了……我瞒你做这些,不是因为不爱你,而是因为太爱你。
刀山火海,我一人来挡,血海深仇,我一人来灭。
说罢,她借着昏暗清冷的月光,将绢帛上所写的药材名称记在脑中,随即盘腿而坐,依照上头所绘的法子吐纳呼吸。
残月西沉,星子黯淡,两颗心隔着窄窄的庭院,皆是一宿未眠。
轻柔的风一夜吹遍临安,春天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来临。
谢允匆匆系好甲胄头盔,瞥了一眼厅中挺立的谢少离,奇怪道:你今日倒来得早,思念那丫头好些了不曾?不太好。
这丫头,平日见她伶俐聪明,怎么这次却入了死胡同,这么久都没走出来。
谢允整了整腰间的虎纹腰带,吩咐道:或许你该跟她生个孩子?有了孩子,她也有了牵挂,不至于觉得孤苦了……父亲。
谢少离垂着眼,淡淡地打断谢允兴致勃勃的话语:我有话同你说。
谢少离是个沉闷的性子,他要说的话,通常都十分重要。
谢允挥手屏退侍从,不禁正色:你说罢。
谢少离沉默了一会儿,抬起眼一字一句道:我要参与党派之争。
你说什么……你!谢允惊愕,随即高高扬起铁掌。
可当他看到谢少离眼中清冷的寒光,不禁一怔,手扬在半空中,终究没舍得落下。
谢允太熟悉这种眼神了:这是只有动了杀心之后才有的,野兽般殊死一搏的眼神。
谢允缓缓收回手,沉声道:你知道我们谢家为何从不归附任何党派么?知道。
明哲保身。
你知道你的姨夫,襄王赵徵是如何死的么?知道。
明说是暴毙,实则是功高震主,被先帝一杯毒酒赐死。
那你可又知道,我为何放着安康帝姬不要,让你娶林思念么!知道。
谢少离直视父亲,如狼般的眸中毫无惧意:是为了让我疼她、爱她,护她一辈子周全,不让任何人欺辱于她。
错!谢允没忍住,握住拳头迎面朝谢少离挥去,暴喝道:谢少离,你是铁骨铮铮的七尺男儿!当知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是用兵之大忌!谢少离抬掌截住谢允的拳头,整个人被他击得连退数步。
他也不回手,只单脚反蹬在墙壁上,硬生生挡住谢允全力的一击,毫不示弱地反问道:父亲,我只问你一句,若是受到欺辱家破人亡的人是我母亲,你也会劝自己忍气吞声地姑息吗?四周罡风暴起,父子俩眼中都是杀气腾腾。
二人胶着许久,半晌,谢允率先撤回了拳头。
他抹了一把脸,伸拳打在墙壁上,震得墙灰簌簌抖落,青砖累成的壁上竟是裂开了一条缝。
相比他的暴躁,谢少离却是气定神闲了许多。
谢允问:你要站谁的队?太子?还是九王爷?都不是。
谢少离平静地望着余怒未消的谢允,轻声说了一个人的名字。
谢允登时回头,怒不可遏道:你疯了!谢少离郑重下跪,朝谢允磕了几个响头,接着,他起身,朝着后院王妃所在的地方,再次磕头。
滚吧!谢允一脚踢碎了墙角的盆栽。
谢少离走后,谢允气得肝疼,沉着脸大步走到后院,深吸一口气,方叩了叩门,走了进去。
屋内光线昏暗,王妃从团蒲上起身,要给谢允沏茶。
不必了,我就来看看你。
谢允面色发红,眼中余怒未消,可对杨氏说的话语却十分轻柔。
他说:咱们这小子,也不知随了谁的性子,倔得要命。
王妃将滚烫的沸水注入茶壶中,沏了杯碧绿透亮的茶水给他。
谢允接过茶水,顺势握住妻子的手,只觉得满腔怒意瞬间熄灭,良久方叹道:我管不住那小子了。
若是将来有了变故,你便回苏州老家罢……王妃睫毛颤了颤,没说话。
谢允放软了声音:你不是一直想回去么,怎的听了也不笑一下?王妃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美丽清冷的笑来:该死的人不该死的人,全都死光了,还回去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