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动书记人偶」。
那是机械技术的先驱奥兰多博士为失明的妻子所发明的机器, 玩偶的外形可爱而小巧, 只需聆听人类的言语便能自动记录文字,在最初, 本是为失去书写能力却想倾诉的人设计的。
但现在, 从事代笔工作的人也被如此称呼着。
在波及世界的大陆战争结束之后,这片土地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和平。
书信, 作为人类之间交流的渠道而日益增多, 代笔的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
而在这一逐渐繁荣的行业中,最为知名,也最为杰出的存在, 是一位名为薇尔莉特·伊芙加登的少女。
今天,我们所要讲述的, 便是关于她的故事。
暖春的柔风里, 连曲折的山道都仿佛变得轻缓起来,两旁蜿蜒着吐出萌芽的草木,不论是新枝还是嫩叶都紧紧依偎在一起, 树下的绚烂花丛也随风轻轻摇曳着,如同翩跹着舞姿的女郎一样。
呈现在薇尔莉特眼前的,正是这样如插画一般的隽美画面。
但面无表情的金发少女显然无心欣赏近在咫尺的美景,她拿出略微有些泛黄的羊皮卷轴, 手指在上边轻点着确认自己的位置。
再往西北走三里路,就该到目的地了。
她的脸上始终挂着人偶一般木然的表情,不管在做什么都不例外,好像无论怎样的落石都无法在这心湖中惊起涟漪似的。
作为自动书记人偶, 薇尔莉特的打字速度远远超乎常人,她能够迅速将说话者的只言片语串联成通情达理的词句并投映在纸张上,即使受过专业的训练,也往往需要高度的集中力以及消耗大量的体力,只是比起在不同的客人之间长途跋涉的辛劳,这已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了。
不论是穿越战火笼罩的平原,还是跨过层层荒林中的秘境,只要委托人所在的地方,自动书记人偶们都将不辞辛苦地赶往。
即使所有时间都耗在了千里迢迢的路途之中,她们都始终毫无怨言。
因为,这本就是她们的职责所在。
若是你仔细观看少女手中所持的地图,便会发现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实——薇尔莉特所标记的下一处目的地是东方的临海港口,而她现在却向着与之偏折的方向走去。
少佐,为何会在这里标记着记号呢?薇尔莉特展开的地图是少佐珍藏已久的老式地图,虽说现如今商店的新地图内容更为详实也更为准确,但她却始终固执地携带在身边将其作为自己的参照。
旧地图有着透亮的米黄色,黄黑的折痕间,仿佛积攒着少佐残留的时间,而在上面褪色的墨渍吹散着光阴的灰烬,每次翻折开来的时候,她都好像能够看见那个男人的身影。
他当初,一定也是这样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地形的吧?每每想到这一点的时候,薇尔莉特都感觉自己似乎离他又近了一点。
在这张地图上,以浅红的蔷薇色所标记的五角星,是由薇尔莉特亲手标记的客人所在的地点,唯有这一处,被少佐以蓝笔描上了一块小三角形。
这里究竟是什么呢?一定是对少佐特别重要的地方吧?故友的居所,双亲的坟茔,甚至是秘密的藏宝点,薇尔莉特曾在心中这样猜测过,而当谜底即将揭晓的时刻,她的心中久违地感觉到了一丝悸动。
就是这里了。
出现在薇尔莉特面前的,是屹立于山麓之上需要仰视才能看清的一座类似于神殿的建筑,只是似乎早已荒废掉了。
米白色的墙柱支撑着湖蓝色的圆形拱顶,但不论是泛黄的色调,还是斑驳的墙皮,都显露出此地早已无人来往的事实。
这里……以前是用来做什么的呢?凌霄花爬满着墙壁,少女穿过残破不堪的白色拱门,丝制的裙摆随着步伐轻微晃动着,自上空掠过庭院丛生的闲花野草,她的脚上因长年累月穿着而颜色愈发深重的棕色长筒皮鞋踏在满是裂痕的砖石之上,发出沉闷的钝响。
那是……在离这栋建筑的距离逐渐拉近的时候,出现在她视野中的,是一扇门。
这本来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不论是什么房屋总归是有门的——除了那扇门的颜色。
在周边的环境因长年无人打理而陈旧破败的同时,那扇门却仍旧保持着深邃如墨的漆黑色泽,就仿佛岁月流转不曾在上面刻画上一丝一毫的痕迹而仍是崭新的一样。
而旁边的铁板上,以金字镌刻的名字,让薇尔莉特无意识地念了出来。
「猫屋餐厅」……是一间餐厅啊。
一提到猫字,薇尔莉特才发现在门上还描绘着猫咪的图案,只不过刚刚离得稍远的时候,被表面的反光遮掩住了。
少佐特意在地图上唯一标准的地点,竟然,是一家荒废已久的餐厅吗?本想通过这里多了解少佐一些的薇尔莉特觉得难以置信,她像是有些失望地轻轻叹气,我还以为会是更特别一点的东西啊。
而且像是这般荒芜的地方,这间餐厅也一定早已停业了吧?薇尔莉特不抱任何期望地推开门扉,原以为会碰到满室久未打扫的灰尘与蛛网的她,却听见迎客铃活泼的铃声响彻门廊。
叮铃叮铃——来了来了!小狐狸满脸笑容地迎了过来,欢迎光临,客人请往里边……踩在整洁如新的木质地板上,有些困惑的薇尔莉特缓缓拉下头上斗篷的丝带,再收起浅蓝与纯白交替的条纹花伞,怔怔地望着店内的模样。
这似乎……与她想象的有些不太一样。
而这样懵懂的模样落入旁人的眼睛,却是一种难以用语言描绘的惊艳,就比如此时此刻的小狐狸就微微睁大了眼睛:好美……自星日之中诞生的耀眼金发在她的脑后盘成发髻并系上红色丝带,如大海泛起的波澜般的碧蓝眼眸,而身上则穿着缎带装饰的雪白连衣裙,外套着一件普鲁士蓝的紧身短上衣。
繁复蕾丝花边的纯白衣领上点缀着一枚熠熠生辉的祖母绿石胸针,闪耀着与瞳色截然不同的翡色光辉,那毫无瑕疵的,仿似从童话中走出的少女,使人不由自主联想到在高原上独自凌寒的鸢尾花,被雪花碰触轻轻摇曳的模样。
这家店……仍在开业之中吗?薇尔莉特轻轻应了一声,随后发出了迟疑的询问,从外观上看起来早已荒败的建筑,内里竟是如此繁华,这有些出乎她的预料。
当然!回过神来的小狐狸点头说道,客人需要点餐吗?嗯……少女发出了一声轻轻的鼻音代表应答。
薇尔莉特并不是注重口腹之欲的人,对于料理的精致程度从来也不曾在意,从头至尾,她只是好奇着少佐特地在地图上标记的餐厅会是什么样子的而已。
太宰先生,关于这次的绑架案……中岛敦端起手中的味噌汤,你有什么思绪吗?等一下。
等一下?等什么?是要等犯人露出破绽吗?还在困惑之中的中岛敦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太宰治如快进一般从座位上飞速站起,几乎是一转眼就一个箭步冲到金发少女的面前,面带微笑语气殷勤:这位美丽而不可方物的小姐,不知你是否愿意与我一同去殉情呢?原来等一下,是说要等他去搭讪吗?中岛敦一头黑线地慢慢放下小碗,太宰先生啊,真是一如既往呢。
但当太宰治握住薇尔莉特的手时,所触碰到的坚硬质感,却让他的笑容微微一僵,动作也停滞下来:这是……他的手轻轻一动,不小心就拽下了薇尔莉特手上纯黑色的羊皮手套,显露出来的并非是如脂玉一般的盈盈素手,而是一双冰冷的机械手臂,无机质的金属光泽在她的指尖流转着。
这是……什么情况?不,不好意思。
陡然遇到这种情况的太宰治有些反应不过来,我不是有意的。
没关系。
薇尔莉特轻轻拿回自己的手套,将其重新戴上,刚刚你说什么来着?呃……没什么……太宰治悻悻地笑着,他还沉浸在刚刚的状况之中。
真是可惜啊,这样美丽的女孩子,连生而为人的表情都不拥有……不光是手,恐怕连心都是由机械做成的吧。
中岛敦一脸惊奇地看着从太宰治身边走开再步入另一边坐下的薇尔莉特,在女人面前无往而不利的太宰先生竟然有铩羽而归的时候,还真是稀奇啊。
这里是菜单,客人请先看看吧。
小狐狸将事先准备的菜单奉上。
可以为我来一杯水吗?见旁人手边都有以玻璃杯装承的清水,薇尔莉特这样问道。
啊……我忘了,马上,马上就送过来!该点些什么好呢?少女轻动着手指翻动菜单的页码,真是奇怪啊……菜单上的字她大都认识,偏偏组合在一起就变得如斯芬克斯的谜语般变得扑朔迷离起来,从未听闻过的料理名字在这本菜单上比比皆是,薇尔莉特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是……她的目光忽然一顿,在某处停留了下来。
客人,这是您的水。
小狐狸将玻璃杯轻轻放在桌上,请问现在想好要点什么了吗?我想点这个。
薇尔莉特的手指放在了菜单的精致插画上,在她的印象中,少佐似乎提到过这道料理。
唔……「春卷」是吗?是的。
好的,请稍等一会儿。
在小狐狸拿着菜单走向厨房的时候,薇尔莉特坐在座位上,在脑海中渺茫的搜寻着有关于这道料理的踪迹。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那应当……是在某个蝉鸣刚起的初夏。
薇尔莉特,我这次有在外面遇见一家特别美味的料理店哦!料理店?是啊,本来只是在山里想找间借住的人家的,却在那里发现了一家餐厅啊!而且里面的料理比皇家宴会上的还好吃呢!风尘仆仆的男子,疲惫也掩不住他脸上的兴奋之色,难得看见少佐如此强烈情绪的薇尔莉特看得呆住了,特别是那里的春卷,我一连吃上好几盘都还嫌不够呢!嗯,春卷这个词,的确是那时听到的没错。
薇尔莉特还记得那时自己的反应,她转动着眼睛,有些不太明了地问道:美味……是什么意思?食物的话,不是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可以了吗?战场上的唯一准则是生存下去,即使远离血肉横飞的战火已经有一段时日,薇尔莉特的骨子里依旧贯彻着这条准则。
食物,足以果腹即可,味道是不必计较的,衣物也是一样,但当少佐看见如此回答的薇尔莉特时,眼中却分明露出了怜悯的情绪。
有机会的话,我会带你去尝尝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哦。
薇尔莉特的反应平淡,男人见了之后也只是无奈地笑了笑,却不知她早已将他说过的话全部记在了心底。
少佐,你现在一定还活在这世上的某处吧。
「春卷」,是猫屋的春日菜单里新添的部分,就如它的名字一样——一卷成春,是将整个春天像铺盖卷一样卷在一起打包带走的料理。
春日的繁花似锦,烂漫生机,尽皆能在这其中寻找到。
店长,有客人点了一份春卷!小狐狸跑到厨房咋咋呼呼地喊道,而且那位客人可漂亮了!嗯,知道了,你把那簇繁缕拿去洗一洗。
幸平纯自然而然地忽略了后半句。
寻常店里的春卷,大多分为两类,咸甜两党纷争不断,就连外边的面皮是怎么做的都能争出个高低来,但幸平纯只吃过爷爷做的春菜春卷,也就照着那样做了。
这里所谓的春菜,并非是某种蔬菜的外号,而是泛指在春天的原野中生长的野菜,幸平纯刚刚所说的繁缕,就是其中的一种。
繁缕这样的名字实在好听地要紧,如果不解释的话,有些像是谁家女儿的闺名。
或许你会奇怪它为何而得名,而这一答案在你看到小狐狸捧着的篮子里时便会明了,那细碎小巧的小白花铺洒在嫩绿的草叶中,就像是草地上的繁星在缕缕闪烁一样。
而紫花菜也名列其中,虽说它也有着诸葛菜以及花大根这样至雅至俗的别名,但幸平纯仍然觉得,只有紫花菜才具备最为本真贴切的含义。
东京的紫花菜大抵不少,几乎随处都能见到野生的紫花菜,特别是在东京沿海附近的油菜花地里,淡紫色的明丽花朵与耀眼的明黄色交织在一起,色彩鲜艳夺目,正是春天最为美丽的妆容。
至于荠菜,则更是漫天遍野了。
庭前院后,墙角树根,荒郊野草大多都能找到那细长根茎,深紫色根底的荠菜。
厨房里的这半袋就是昨天傍晚幸平纯带着小狐狸和小夏目散步的时候顺道挖来的,在这两天的春卷里正好派上用场。
您的春卷好了,请慢用。
小狐狸将一碟醋与一盘刚刚炸好的春卷摆在了金发少女的面前,虽说小夏目也有在店里帮忙,但是上菜这样的事情通常还是由小狐狸以及幸平纯来做的,这是醋,如果觉得有些油腻的话,可以蘸一些试试。
因为担心长得像外国人的薇尔莉特不懂醋的含义,小狐狸特地提醒道。
嗯,谢谢。
薇尔莉特以清冷的声音回答道,其实对于在世界各地旅行的她来说,醋这样的调味料并不算少见,但她并没有解释,只是单纯地道着谢。
这就是少佐以前提到过的,要带她来尝尝看的春卷啊……薇尔莉特仔细端详着眼前的料理,在亮白色的瓷盘之上,长短相宜,如羊皮卷轴般圆中带扁的春卷正像叠罗汉一样挨挨挤挤地聚在一起,旁边还撒着油酥过的海苔碎,而油炸过后喷香扑鼻的味道,正透过金黄酥脆的外皮向外面丝丝缕缕地发散着。
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的呢?春卷这样将食材全都包裹在内里的料理,单单看是看不出端倪来的,不亲自咬一口很难想象到其中的味道,薇尔莉特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小心翼翼用义肢拿起筷子,拈了一块春卷往嘴里送去。
呼……好脆!外表上看上去根本无甚温度的春卷,如莎草纸一样薄如蝉翼的外壳在嘴里咬破的那一瞬间,薇尔莉特的耳边忽然响起了如风化的雕塑在千年之后重回人间的崩碎声,仿佛闭上眼睛都能窥见那在口中分崩离析的极脆的面衣。
但是,紧接着就是——好烫!薄纱似的热气在她的唇齿间飘散着,薇尔莉特的舌尖在触碰到那滚烫热流的同时便已缩回,脸上也染上了一抹绯红,她的嘴微微张开,似乎是想散去在嘴里升腾的热气,但意识到那鲜美的气息也要一同跑出去的同时,她便将嘴牢牢地闭上了。
荠菜、紫菜花、繁缕这样的野菜是来自于大地的馈赠,天生便带着田野的恣意气息,配合着春卷皮的点点韧性,连添在里边的猪肉丁的口感都变得鲜美厚重了起来,薇尔莉特的每一口都裹挟着这默契组合的饱满感,再蘸上一些点睛之笔挑逗着味蕾的香醋,伴着咔擦咔擦的酥脆响声,一整个春卷就这样呲溜呲溜地溜进了嘴里。
就像把整个春天的生机与希望全都吞入了肚子里一样,在那一刻,在薇尔莉特·伊芙加登的面前,所有的春天都在为她展现。
薇尔莉特。
嗯?在薇尔莉特愣神的刹那,她仿佛又听见了少佐那略带磁性的嗓音。
你可以笑一下吗?笑?这样吗?她的面部肌肉僵硬地牵动了一下。
不是这样。
基尔伯特少佐宠溺地拍着她的头,看着一脸木然的薇尔莉特笑道,我想要看见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的你。
像鸟儿一样?可是,我不会飞啊。
薇尔莉特认真地分析道,不过如果配备滑翔翼或是其他设备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不……基尔伯特露出了不知如何形容的苦恼表情,我是说,像所有人一样,能自由生活在这世界上的你。
薇尔莉特还是不能理解:我现在就活着啊,没有人束缚我。
对不明白的事情抱有好奇心,会因为悲伤的事情流泪,会因为开心的事情微笑,我想看见的,是这样的你。
而不是作为战争机器,在战场上肆意杀戮,不带有任何感情的你。
抱歉,少佐,我不是很明白。
以后,你应该会渐渐明白的吧。
诚然,就如少佐所说的那样,薇尔莉特渐渐对他所说的事情有了更多的了解,也能更清楚地看清人心这件事。
但是,少佐,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为什么现在我想到你的时候,嘴唇想要微笑,眼睛却想落泪呢?这样的情绪,究竟是开心呢?还是悲伤呢?麻烦结一下账。
在将那一整盘春卷吃得干干净净之后,薇尔莉特在座位上休息了一会儿,才向着柜台的方向走去。
好的,盛惠是……「亲爱的基尔伯特少佐。
」布满花瓣的丘陵边上,坐在榕树的树荫下的少女用机械的双手敲击着键盘,纸张飞扬,而少女敲击的字符化为零散的文字落于信笺之上。
「不知道您最近还好吗?现在又身在何方呢?」「少佐之前所说的春卷,我今天终于品尝到了。
的确就像你说的那样,是能够让人铭记于心的美味呢,在品尝的时候,我仿佛看见了春天,也看见了你。
」在敲下这一段之后,薇尔莉特的脸有些泛红,像是在适应这直白的话语,过了一会儿之后,她才继续写道。
「你一定还生活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的吧?如果,如果还能再见的话,我想让你尝尝我亲手做的料理,可以吗?」「少佐,我真的,很想念你。
」作者有话要说: 又到了deadline的时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