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船穿过星门,抵达了毕克松华星系。
冯筠手插在裤兜里,下到泊机舱,办完退房手续,摘下了金手环。
给脸红红,说话都紧张得结巴了的泊机舱的年轻女乘务员签了名,他穿过登机廊,登上了自己的私人飞船,准备脱离航班。
他一进入飞船,就察觉出有人。
但飞船的智脑并未向他示警。
他脚步顿了顿,朝驾驶舱走去。
舱门打开,驾驶舱里灯光明亮。
哟!邵棠打招呼。
嘿!椞打招呼。
……冯七捏捏眉心,不能用更正常点的字眼吗?七公子。
阿璞道。
阿璞。
冯七回道。
所以打招呼最正常的,反倒是阿璞这个最不正常的存在……银灰色的飞船驶离公共航班,飞了一段时间后,开启了隐形功能飙起了不可思议的速度,朝着毕克松华星系里的一个小恒星系——暮云星系的边缘处飞去。
192号星就在那里。
起居室里,三个人品着香茶。
冯七纤长的手指握着茶盏,长长凤眸扫过那两个人:怎么突然想回去?邵棠最后一次回192号星已经是十四五年前的事了。
她最后收割了一次星稻,然后告诉192号星的人们不必再为她继续种植星稻了,那之后就没有再回去过。
冯七也已经有三四年没回去了。
他上一次回去前还特意联系了邵棠问她要不要同去,邵棠那时候跑到房图星系去了,中间要穿过四五道星门,隔得太远,便作罢了。
椞很有眼色的找个借口回卧室去了,把空间留给了邵棠和冯七。
邵棠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去跟大家告个别,阿七……她看着他,说:我要走了。
冯七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盯着盏中琥珀色的茶水,一字一顿的问:就不能,不走吗?邵棠奇道:你,不问问我去哪里吗?冯七深深的吸了口气,看着她的眼睛问道:是平行宇宙,还是位面?邵棠震惊。
我研究了很久了。
冯七幽幽的道,我甚至还去乔其顿读了物理学,拿下了硕士学位。
他研究了这么久,却从来不敢直接去问邵棠。
他就是怕有一天,邵棠会告诉他,她要回她来的地方去了。
可这一天还是来了。
不能不走吗?他盯着她的眼睛。
虽然他们不能常见面,却也会定期不定期的联系。
知道她还在这宇宙的某个地方,他还能听到她的声音,他就很安心。
他已经是联邦的大音乐家,茱莉安音乐学院的终身教授,是明星,名人。
可他看着她的目光一如当初,带着信任、亲近,和依赖……邵棠常常觉得冯七的属性应该是猫,一只她伸出手,就会乖乖露出肚皮让她给他顺毛的猫。
一只对她,无比眷恋和依赖的猫。
她看着他的眸子,心中很难过。
可他不同于椞,他不可能跟她同去。
对不起,她说,那边有人在等我。
她慢慢的,把她过去隐瞒的事情,对他娓娓道来。
那些摸不到的却真实存在的无数的宇宙位面,各种各样不同的种族,不同的科技。
她绿色球状的闺蜜,和黑色制服的男人……冯七一直静静的听着,直到听懂了她必须要离去的理由。
两个位面时间流速不对等,最有可能的是,你到达了那边,他的时间已经过去太久。
你抛弃了这边的一切,最后发现一切努力都成了无用功。
他冷静却尖锐的指出了这一点。
邵棠并非不知道。
她垂下眼眸:即便这样,我也不能不去。
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也依然是有可能救他。
何况……当时阿璞采取了一些措施,以保证他能等到我……是吧,阿璞?是的。
阿璞回答,只要不遭遇人为破坏,在自然状态下,一到两千年是没有问题的。
栖云是这么保证的。
冯七终于无话可说。
心中升起的,是和雷诺·梵克雅贝一般的无力感……曲速引擎全速开启的话,十几天便抵达了192号垦殖星。
他们把飞船停在轨道上,冯七和邵棠开着飞车悄悄降落到无人的野外。
有人在那里等他们。
邵棠迈出飞车,怔怔的看着眼前的老人。
他瘦削高大,目光深邃。
岁月在他脸上刻出了条条沟渠,他雍容的气度未改,但曾经锐不可当的气势已变得温和、平静,内敛。
邵棠震惊的看着他满头灰白的头发。
老人似是知她所想,微微一笑:子乔,多年未见,卿颜未改。
邵棠张张嘴,却说不出来话来。
胸中蓦然一阵说不出的酸楚。
纪南,他……怎么就老成这样了?她上一次回来时,他领兵在外,两人因此并未相见。
所以算下来,她已经十九年没有见过他。
十九年的时光,对她漫长的生命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
她每天照镜子,都没有丝毫的改变。
她所认识的人,都是星际人类,本身寿命就长。
就是冯七都接受过基因强化,延长了寿命,还经历过逆生长。
他的面容和十多年前比几乎没有变化。
她其实一直没有真切的感受到时间的无情。
直到看到了纪南。
他是比雷诺,比槐,比菲比、湛和浯那些人都更脆弱的生命。
他在她生命中很短的一段时间内就老去了,即将面对衰竭和死亡。
是的,纪南已经年过六十。
再不是当年那个胸怀大志,心在天下的吴冉摄政王了。
镇国武肃亲王,交还兵权,退归荣养,不问政事,已经很多年了。
邵棠的空间里就有现成的基因药剂。
此时此刻,有那么一刹那,她真的心神动摇,想要将之取出,用在纪南身上……可那不对。
她深吸口气,收敛了心神。
王爷,别来无恙?她说。
然后她终于才看到纪南身后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从她下车,就一直盯着她,没移开过目光。
她看了他一会儿,重七?冯重七长得和冯七一模一样。
他上前一步,举手躬身,向邵棠行礼道:重七见过邵……姑姑。
又向冯七躬身:父亲。
冯七淡淡的应了一声,没有一个父亲对儿子该有的温情。
因为他和他,毕竟不是真正的父子。
他们看起来,几乎像双胞胎兄弟,只冯七看起来略长几岁的模样。
可虽然长得一模一样,却截然不同的人。
邵棠至今都记得当年初见冯七时他的模样,俊美无匹的外表,掩不住眼眸深处的阴郁和漠然。
冯重七的眼中没有那种阴郁。
他不仅面目俊美,器宇轩昂,举手投足间还虎虎生风,眉宇间有着武人的英气勃勃。
因为冯重七,是在那位征战多年,一手平定了天下的镇国武肃亲王纪南的膝下长大的。
是纪南一手教养出来的。
除了不是真的亲生,纪南对重七,比对亲生儿子也不差什么了。
他有着和冯七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自然会成为完全不同的人。
即便他,是他的克隆体。
冯重七陪着冯七回了镇国亲王府,纪南则陪着邵棠去了宫中。
司榕已经是三十六七岁的中年妇人。
天下平定,她登基称帝,也已经十多年了。
和邵棠记忆中的那个性格有些跳脱的年轻国主仿佛全然不是一个人。
司榕盯着邵棠的脸看了很久,长长的吁了口气:你一点都没变。
天上的人……都不会老吗?站在一起,女皇看起来像是她的长辈。
邵棠摸摸脸:差不多吧,寿命比这里是要长很多。
但也并非不会老。
女皇热情的招待了她,把她留宿在了宫中。
宫宴上,邵棠向女皇和亲王表达了道别之意。
十数年不见,她从天上的世界特意回到地上向他们告别,是因为她将要去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比天上更远,去了就回不来的世界。
最后,女皇和邵棠都喝醉了。
第二天上午,冯七没有等到邵棠,却等到了自己的姐姐。
冯三已是一个雍容的老妇人,看起来像冯七的祖母。
她没有王妃的身份,却实实在在是这王府的女主人。
她屏退了身边的人。
冯七眉头微蹙,不解的看着自己的姐姐。
冯三深深的吸了口气,告诉了冯七她刚刚听到的消息:陛下今早急调御林军两千弓箭手进宫!王爷也是刚刚才得到的消息,他已经赶过去了!冯七讶然,心念电闪,眉间骤冷,讥讽的问道:陛下想做什么?她想要什么?冯七叹道:她坐拥天下,还能求什么?自然是长生!她眸种闪过痛楚之色,抓住冯七的手臂,决然道:阿七,有王爷在,定不会叫子乔有事。
只是今日之后……答应我,你……你再不要回来了!邵子乔长生不老。
若只她是这样,或许女皇还不会动那心思。
毕竟邵子乔本就是天上人。
可是冯七也不老!他才是激发女皇心中野望的真正原因!冯七看着他年迈的姐姐,抚了抚她鬓边的白发,轻轻的道:好……宫中,邵棠因为宿醉,睡了个大懒觉。
等她醒了,便有宫人前来相请。
她随着那宫人去了宫中一处暖阁。
暖阁中只有女皇一个人。
可是窗下,墙外,到处是驳杂的气息和微弱的生命能量的律动。
邵棠脚步顿了顿,若无其事的走了进去。
头疼吧,来把这个喝了,司氏皇族秘传的解酒汤。
女皇含笑,亲自端了一盅汤给她。
那汤热度正好,闻起来气味香甜。
邵棠微微一笑。
阿榕,她微笑着说,你心跳加速,肾上腺激素正在大量分泌。
我这么说,你可能不懂,我就直接点问吧……你……她平静的微笑着:你在紧张什么?女皇脸色微变,强笑道:什么紧张什么?是不是我昨天喝得太多,脸色不好?她毕竟做了十多年皇帝,见过太多大阵仗,声音居然一丝也不抖,来,趁热喝了吧……邵棠失望的看着她。
当她还想张口说话的时候,纪南冲了进来。
纪南按住了司榕的手腕,夺下了那一盅解酒汤。
女皇勃然变色,喝道:父王!纪南盯着他成年已久的女儿,眼中有掩不住的失望。
阿榕,一念之差,莫要铸成大错。
女皇冷冷的看着自己的父亲,骤然伸手将几案上的茶杯投掷于地。
摔杯为号。
四面的窗户忽然大开,窗外院中、墙上,无数泛着幽光的枪口对准了邵棠。
阿棠,我不欲取你性命,我只要长生之药。
女皇的眸种闪动着帝王的欲望,我要,和冯七一样,长生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