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有万般苦,最苦是情爱缀上卑微二字, 旁人是求不得, 你是不得求, 苦到柔肠百转, 心如刀割, 仍是不能诉、无人知,长夜如冰, 慢慢思念, 也只你一人品过。
而他自认卑微,又深知卑劣, 只敢在她埋首饮泣时, 偷偷拿指尖撵弄她垂落的发梢,那些滑腻的触感、熟悉的香, 无一不在勾动昨日未尽的情与念。
只可惜如今乾坤倒置、山海倾覆,也没有他与她可留、可守、可念的余地。
他望向她背后嫣红芙蓉帐, 轻声说:公主不必怕, 你若想活, 便好好活, 若是腻了烦了, 臣自然也跟着公主一并去。
去哪儿呢?青青抬起头,露出满脸泪痕, 仍是个委委屈屈的孩子模样, 她带着哭腔, 瓦声瓦气问, 你这个人,做了那么多坏事,势必是不能跟我去一处的。
元安拿指腹部拂开她眼角一颗将要落下的泪,释然一笑,黄泉路上能陪公主走一道,微臣也便知足了。
青青一愣,呆呆看着面前一双狭长透亮的琉璃眼,仿佛在认真考量他的话、他的情有几分真、几分假。
忽然间她想起从前皇后在闲谈时说起过,如若元公公是女子,恐容妃也爬不了这样高。
恍然间她伸手捧住他侧脸,仔仔细细欣赏这张分明是柔情似水最无害,却又似温柔刀刀刀要人命的颜色,忽然间便笑了出来,眼中噙着泪,嘴角却在上扬,哄我呢?还当我是六七岁的小娃娃,随你三两句便能糊弄过去?再说了,我现如今可不想死,我已经死过一回,死什么滋味儿我尝得够够的,如今我要活着,再苦再难我也要活着,绝没有半道儿缩回去的道理。
她眼中柔情退尽,冷肃爬上瞳仁。
她彻底放开元安,重新趴在枕上,大半张脸却还从手臂中露出来对着他,此时此刻却又带着一丝狡黠的快意,看着他的眼睛说:后曾说过,心痛好比凌迟之刑,日日夜夜不肯放过,我倒要试一试究竟能疼成什么样……公主……公主?什么公主?她勾起嘴角讥讽道,我不是你的主,你也不再是我的臣,你现如今是新朝的奴才,而我……你该改口了,元公公。
元安眼中那星点的光渐渐转为寂灭,最终彻底转为暗沉沉的夜。
他挺直背跪在床边,慢慢弯下腰,在她手边俯下身,以头触地,顺从道;是……奴才谨遵娘娘教诲。
青青微微抬一抬手,姿态竟与陆晟一般无二,起吧,你不在皇帝跟前伺候,跑我这来说话,不怕被抓出来整治?元安道:娘娘夜里受苦了,皇上嘱咐奴才伺候娘娘上药。
青青噗嗤一笑,盯着元安低垂的眼睑,玩笑道:你改得倒是快,气我了?元安仍然低着头,奴才不敢。
青青亦不深究,她如今对着元安,倒有几分陆晟的气势。
去取药。
元安做惯了这些事,行动之间无声无息,她睁开眼,他不知已拿着药瓶在床边站了多久。
青青斜他一眼,愣着做什么?屋子里又没别人,难道要我自己来?元安似乎是咬着牙应了一声是,于是颤着手倾下*身,伸手去揭她背上松松挂着的月白衫子,奴才逾越,娘娘恕罪。
绸缎离开皮肤,似揭开幕布,徐徐露出内里青红满布的隐秘,仿佛一张纯洁无垢的白纸被泼上杂乱无章的青红颜料,各种惨淡,令人不忍萃睹。
元安一语不发,将白玉膏倒在掌心化开了,在小心揉在她后背淤青处,却听她问:今日大朝,你不跟着么?元安道:皇上身边自然有替换的人,倒不必时时刻刻都由奴才跟着,且皇上素来冷淡,更不愿让人觉着他时刻离不开人,便并不独独抬举人。
再而,今日十五,皇上按例要在长春宫与皇后娘娘一处。
他的手碰上一片指印,疼得青青无声皱眉,缓过来才问:你说他素来冷淡,对后宫也是如此?元安减轻了力道,低声解释,皇上的心思从来不在后宫,就算从前独宠慧嫔,大多时候也不过到她宫里坐一坐,躲个清净罢了。
如今后宫刚有了模样,但关外女子大多不懂规矩,也惹得皇上厌烦,为此,皇上对皇后也颇有微词。
那淑妃呢?她可是这宫里唯一有儿子的。
正因她有儿子皇上才抬举她,不然升到嫔也就顶了天了,这些年她仗着有皇子傍身,在宫里横行无忌,皇后也瞧不上她,不过不与她计较罢了。
淑妃是什么出身?元安的手一顿,大约在琢磨措辞,约等了一等才开口,她原住在长白山下,全族人都靠挖参为生,一日机缘巧合,与皇上有了一面之缘才造就今日入主一宫的荣耀——你是说…………她猛地坐起身,扭过头盯住他。
她一瞬之间想通关隘,他却仍然顶一张淡而又淡的脸孔,仿佛方才说的都是旁人的故事,现如今他们一门荣耀,自然不可以有一个残漏之身的长子,奴才当年走得早,也变得多,这世上除了皇上,再没人知道。
那你为何要说给我听!娘娘不是不放心奴才么?奴才便说个要紧的,好让娘娘安心。
她心中不知从何处涌上来的怒气,一瞬之间已然怒不可遏,凭着身上最后一点力气,猛地推开他,推得他向后猛地一个踉跄,我放心又如何?不放心又如何?你这该死的奴才,还要来忖度我不成?元安刚刚说完了奴才不敢。
外头便突然起了脚步声,陆晟穿着耀眼的明黄朝服,撩开幔帐绕了进来,看着他们一主一奴,剑拔弩张,便问:这是怎么了?朕一走就如此热闹?他语调轻快,字里行间却透露着不悦。
青青心中登时警铃大作,眼见他走到床边来,扯起锦被将她一裹,把雪白肌肤遮得严严实实,仔细端详过才问:又哭什么?谁惹你不痛快?再看向元安,元安跪在不远处,一语不发。
陆晟道:朕记得,你们也算旧相识,倒不至于如此……你替我杀了他罢!她忽然间言语激烈,连陆晟都是一愣,但再开口,已无方才厉色,只耐着性子安抚她,好好地,怎么要打要杀,还是朕身边的人,朕不能应你。
青青却仿佛怒极了,咬牙道:不过是个两面三刀的狗东西,你怎也不能为我舍了?陆晟捏一捏她下颌,仿佛是无声警告,告知她适可而止、见好即收,再不是东西,也是朕的东西,朕不允,你不许动。
便就一抬手,打发元安,出去吧,省的把你的旧主子气出病来。
奴才遵旨。
元安深深叩首,匆忙退了出去。
青青却仿佛生了大脾气,扯着被子背对陆晟躺下,本该是大不敬的举动,到了陆晟这里,反倒是看得身心愉悦,更由得她去闹,自己衣裳也没来得及换,匆匆忙忙赶过来仿佛就为吃个闭门羹似的。
他探过来,两只手臂撑在她身体左右两侧,又为着什么要与朕赌气?小孩子家家动辄要人性命,实在不成样子。
青青仍不肯看他,只一动不动地盯着帐子上的绣花,我就是恨他——收收脾气。
别指派他来伺候我!朕看着办。
他这说好也不说坏的油滑姿态终是将青青气得正过脸来对住他,皇上今儿是来存心气我的不成?陆晟俊朗眉宇之间隐隐透着疲惫,对上她却止不住笑,右手捏住她尖尖下颌,哑声道:小没良心,朕下了朝本是要去长春宫与皇后一道用膳,却趁着日头还早特地赶来看你,你还要与朕赌气。
大约是柔情作祟,青青的态度也软下来,伸出手来,勾着他领上盘扣,仿佛勾着他的心,小声说:是你不肯让着我……陆晟笑:朕虽喜欢你,却也不能没了规矩。
这下倒要与我讲规矩。
好,这下不讲了……为何不讲呢?自然要低下头去吻近在咫尺的一张嫣红口唇,去品这世上最柔最媚的一抹甘甜,却不够,恨不能天长地久日日伴在身边。
一番耳鬓厮磨,好不容易送走一尊大佛,青青这才能松一口气,理一理心中万绪千头。
另一边,到了长春宫,用膳时皇后也少不了要问上几句后宫新人,但都被陆晟糊弄过去,未做明示。
第二天一早,是该各个宫里的嫔妃来长春宫给皇后请安,青青免得了第一日,也躲不过这一日。
皇后亲手伺候陆晟穿戴,然则他却破天荒地要留下来,与皇后一并受礼。
皇后正纳闷,却直到她瞧见赵家姑娘的庐山真面才参透谜底。
满堂姹紫嫣红,皇上似一尊金刚大佛,悲喜不辨,美人低垂眼眸,如诗如画,只她似局外人,满腔愤懑无处诉,险些要气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