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叶攥着这张脏兮兮的薄纸,按捺了几天的愤怒终于冲破她的瞳孔,凸显在面。
三百八十两,幽鹿苑,蓝山孔雀林。
贺兰叶闭了闭眼,把这张纸揉成一团,粗鲁地塞进她袖中。
朱红色的将军府大门坐着两个守门的老兵,大清早的就叼着烟呼噜呼噜抽着,含含糊糊用南省方言说着话。
街上因为这几天一直纷争不断,不太平定,摆街摊子都收了一半,大清早上的,只有路那头转弯的黑漆木门外头一家卖馄饨的铺子还开着。
贺兰叶若有所思扫了眼门口的那两个老兵,想了想,牵着马走了半条街,坐在了馄饨铺边。
一小碗馄饨下肚,她也知道了蓝山孔雀林在何处。
贺兰叶重新翻身上马的时候,她身体已然紧绷犹如一道弓矢,满弓之箭,只差瞬息迸发。
缰绳紧紧镶嵌进她的手掌之中,勒出了一道深深的白痕。
贺兰叶驱马的同时掉转了马头,舍弃了本来要折返临阳的向北之路,马蹄哒哒之间,她朝着更北的边境疆土疾行而去。
疾风在清晨冰冷湿气中略显刀刃般的刺痛,顺着肌肤几乎要把贺兰叶裸露在外的脸蛋割开。
她伏低身体,顺着那条小径越走越远,距离她被抛弃在身后的边陲小镇也越来越远。
三百八十两。
这是兄长离开漠北前说的,那一单的镖银。
她说跑完这一单,多少手上能余一些钱,攒着等她笄礼时好用。
幽鹿苑。
哥哥出现过的最后一个地方。
越往南走,山越险,陡峭崎岖充满了迷障。
许多贺兰叶不认识的植物弯曲生长,在逐渐升起的太阳照耀下,越显黑暗扭曲,有种触目惊心的可怖。
一条小径,一匹马,贺兰叶目不斜视打马而过,眼中好似完全没有看见这些在夏日里存在的枯枝腐叶,马蹄踩着厚厚的积叶穿过小路进了参天大树围绕的小林,库擦库擦的零乱声音一直响个不停。
贺兰叶骑在马背上,她目视正前方,耳朵一直在接受着外面的声音。
随着越来越内,马狠狠打了个一个响嚏过后,不安分地四蹄子乱动,却不再往前一步。
与此同时,贺兰叶放出声音,朗声道:既然叫了我来,何必躲躲藏藏!满布虫草鸟鸣的林间没有在外的阳光照耀,处处都是斑驳的阴影。
乍一看,好似没有一个人,细看,却像是处处都有人影。
贺兰局主当真来了,胆识过人!说话的位置在西南角,贺兰叶猛地抬头,锐利的视线对之而去,那里一棵树后,慢慢走出来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年过四十的中年男人,一身铠甲,冷面阴鸷,远远站着,就有种令人不舒服的违和感。
贺兰叶看见来人,眯了眯眼。
在下应约而来,怎么宋将军却不敢来见?贺兰叶冷冷说道。
那来人哈哈一阵大笑:怕你……狡猾,此处自然不是说话的地方,贺兰局主,继续请被!那人身后很快汇聚了十数之人,各个手持武器,浑身弥漫着杀戮之气。
这些人都不是普通将士,怕不是姓宋的私人募兵。
贺兰叶只消一眼,就察觉出了两份不妙。
她微微垂眸,暗自计算着。
来人似乎并没有在这里动武的意图,只让贺兰叶下了马,徒步跟他们走。
贺兰叶也不含糊,翻身下马,动作爽利,只在马背上拍了拍,大的行囊在马背上没有动,只背着一个小小的背囊,手持短刀,大大方方跟了上去。
孔雀林不大,只是没有路。
前面的那些人似乎很警惕,目光始终不偏移,贺兰叶有任何的动作,都会在他们的监视之内,不得半分自由。
贺兰叶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沉默跟着走。
她的目光时不时扫过周边参天的大树,最后落在为首的那个身着铠甲的人身上,垂下睫毛,掩去眼中深思。
此地已经快到乌可境内,他们带领的方向,依旧是往南。
贺兰叶步行跟在随后一路看着眼前一点点荒芜的景象,心中多了个猜测。
只怕是姓宋的已经逃到了乌可,不敢回境内,就连找她,也要把她带到乌可去。
若她真踏入乌可的国土,事情就不好办了。
贺兰叶微微皱起了眉头。
她放慢了脚步,开始和前面的人试着搭讪。
你们将军怎么就回回瞅中了我,什么要命的事都推到我身上来。
贺兰叶走着走着就喊累,停在一个大石头边歇气,无奈自嘲,怎么,现在又是要用我做什么?那为首的男人阴鸷而冰冷地回头扫了贺兰叶一眼,冷声道:你不用知道!一贯以来在雇主友人面前都很吃香的贺兰叶,在敌对方面前,接连铩羽,没有讨到半分好。
贺兰叶走了大半天了,没有马,她步行比不得前头那些人厉害,再加上她总觉着身体有些隐隐不适,令她整个人都难受了两份,越走越慢。
好在,目的地到了。
清澈见底的一汪湖,茂密生长着水草的岸边,一对相貌相似的父子,带着身后不少随从,正好整以暇等着人。
宋将军,人带来了。
那个男人抵达后,对着那为首的中年男人随口说了句,后头看了,没有跟人。
辛苦了。
那相貌看上去十分正气的中年男人目光落在贺兰叶身上,而后,他露出了一个浅笑。
贺兰局主,终于见面了啊。
贺兰叶一见此人,心头忽地一跳。
她此刻已经感觉不到一切外在带给她身体的不适,而是在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她浑身伸出了一种不自觉就要扩张的警惕感和危险。
正午的日头骄阳炎炎,偏生所有的影子全部都藏在了人的脚下,连一点可以庇荫的地方都没有。
贺兰叶的目光扫过那看起来就十分有气势的男人,嘴角一弯:宋将军。
而后她对站在宋铁航身侧的青年也一视同仁点了点头:宋兄。
哈哈,松临还愿意喊这个宋兄,我还当松临只把愚兄当做坏人了。
宋书皓看起来和在临阳时一样,笑吟吟的,完全看不出来他亲手设下一个局,差点要了贺兰叶的命。
贺兰叶客气有加:宋兄自然是坏人。
只是在下人在屋檐下,客气一些,说不定能讨些好。
哈哈哈哈,松临当真是趣人,若是真死了,愚兄还是有些遗憾的。
宋书皓笑了笑,对着宋铁航道,不愧是父亲选的人,若真是做了孩儿的友人,倒也有些趣味。
做友人也不是不可以,宋铁航的目光落在贺兰叶身上,沉甸甸的,有些让人不舒服的阴沉,端要看贺兰局主的选择了。
贺兰叶目光一闪:听起来,在下好像还有选择的余地?自然,不然宋某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找贺兰局主是为了什么。
宋铁航说着,脸上浮起了一个十分温和的笑:贺兰局主,宋某送给你的礼物,可是称心?礼物,那二十车的兵器么。
贺兰叶眼睛不眨一下,淡然得很,差点吓得在下送了命,怎么称心?松临这就不对了,宋书皓笑眯眯道,这礼物,不是父亲才送给你的么。
两封信,还不够么。
贺兰叶这才逐渐收敛了脸上的表情。
说起来,在下倒是想好奇一下,宋将军送来的信,到底何意。
何意?宋铁航仔细辨认了贺兰叶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只嗤笑,若是不知道何意,贺兰局主怎么会接到了信,就敢孤身一人前来?正是因为不知道何意……贺兰叶冷冷接着话,才想请宋将军解惑。
宋铁航定定看着贺兰叶片刻,而后忽地笑了:你倒是个和你兄长不一样的人。
贺兰叶闻言,攥紧了拳头。
贺兰叶,你今年不过十八,还有大好的年华。
宋铁航手收进袖中,慢慢摸出来了一个东西,摊开来展示给贺兰叶,而且万仓镖局全部靠你一人,你家中一个母亲一个婶母,两个妹妹。
就连你新娶的妻子,也帮不上什么忙。
你想一想,你死了,万仓镖局怎么办?贺兰叶的目光随着宋铁航手中展开的那一张手绢猛地一凛,再度看向宋铁航时,她迅速低下头,避开了四目相对的那一瞬。
以免藏不住眼中的杀机。
贺兰局主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择对不对?宋铁航还笑呵呵说着。
贺兰叶闭了闭眸,而后睁开眼,眸中一片冷情:在下怎么记得,宋将军是要我的命?此一时彼一时。
宋铁航淡然道,因为相比较起来,死了的你没有什么用,活着的你,意外的有些地方很好用。
贺兰叶沉默了片刻。
宋将军,贺兰叶轻声道,我能问一问,是什么么。
不过是和你以前一样继续跑镖罢了。
宋铁航说道,看,没有什么难得。
松临,你就答应了吧。
不然埋骨此处,日后魂魄都无法归还故里,岂不委屈?宋书皓依旧摆出那副温和的态度,完全看不出说着威胁人的话的阴狠。
贺兰叶这时却冷冷笑了:忽然觉着我有些笨,还以为能在宋将军这里知道点什么,才会冒着被杀的危险前来。
不料宋将军只是想要个卖命的人,还什么好处都不给。
这番话落进宋铁航耳中,就像是个吵着要糖的小孩。
他只笑了笑:贺兰局主不就是想知道,佑胥十七年八月既望,你兄长贺兰寒失踪再无踪迹前的消息么。
你说得对,既然你跑了这么一趟,宋某也不能什么都不说,这件事告诉你也无妨。
佑胥十七年,有人委托了万仓镖局,请了当时的局主贺兰寒跑了一趟幽鹿苑,给刚上任的守令齐沼送去贺礼。
贺兰叶呼吸一滞,她眼前像是扭曲犹如幻境,只有不远处,宋铁航那张意味深长的笑脸,带着不怀好意的讽笑,看似客气的问道:贺兰局主满意了么。
贺兰叶全力压抑着自己,缓慢呼吸着,等平定了片刻后,沙哑的声音不甘心追问道:之后呢?之后?宋铁航挑了挑眉,看幼儿般看着贺兰叶轻叹,贺兰局主,博弈,可不是这样来的。
贺兰叶失望的闭了闭眼。
而后重新睁开眼的她,恢复了冷静与理智。
她用沙哑到不成调的声音慢慢说道:在下知道了……宋将军请放心,在下不过商人,只看重金钱利益,对于谁要叛国毫无兴趣。
若是宋将军能给出让在下满意的筹码,在下自然愿意为宋将军——效——劳。
一炷香后。
匆匆赶来的柳倾和带着镇南军,只在空无一人的连云湖畔找到了零乱的暂留痕迹。
柳倾和脸黑的可怕,他死死盯着湖边七倒八歪的水草,攥紧了手中的一张满是皱褶的薄纸,闭着眼,满脸是暴怒前的按捺。
贺兰……他悲哀地想着,你做选择前,就不能多等等我么。
作者有话要说:柳倾和:姓宋的拐我媳妇,凌迟凌迟凌迟!贺兰叶[懒洋洋]:是你来迟了喂。
柳倾和: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