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应如约擦干头发, 坐在梳妆镜前,第一次仔细地查看伤口。
甄真真在调解荣梁总裁和薛晓时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一直让她担心受的伤是不是严重到毁容。
此时看到眉骨那片乌青以及眼角下方的血痕时,才松了口气。
淤青会退, 只是时间问题, 至于那道血痕……她凑近, 拧开台灯开关,从三色灯里切了冷系照明色打光——她抬手摸了摸眼角下方那道凸起的血痕,伤口周围仍旧有些发热, 抚摸时还有轻微的刺痛感。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会不会留疤全看老天是否厚爱她了。
薛晓这件事不出意外今晚就能传遍整个医院,等明天去上班, 小邱和沈灵芝肯定会围着她跟围观珍惜动物一样……也许还不止她们两个, 有女人的地方是非八卦就多。
明天是这周最后一天术后随访,住院部那些格外热情的病人以及闲的没事做的家属……她已经能预料到,明天会是怎样水深火热的一天,光是解释她脸上的伤就足够她口干舌燥,焦头烂额。
临睡前,满腹心事的应如约总算想起两个小时前她挂断甄真真的电话后还没给她一个交代。
她摘掉眼罩, 拥被坐起。
拨出电话后,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
甄真真刚下班回家,瘫在柔软的沙发里一动也不想动,手机铃声响了片刻她才懒洋洋的接起:小蹄子,总算想起给我回电话了, 刚背着我跟谁在一起呢连电话都拒接。
跟温医生一起。
怕她想太多,她顿了顿匆忙补上下一句:他下班晚,让我帮他喂猫。
嘿!甄真真顿时整个人都精神了:温医生养猫了?他故意的吧,知道你喜欢猫就养一只好跟你交流感情?否则他那么忙的人,残害生命干啥?不是他养的猫。
应如约听她兴奋的声音,想了想:有一件事,我觉得哪怕我瞒着所有人也应该告诉你。
甄真真立马翻身坐起,双眼放光:什么事,不劲爆不惊喜不意外的可不听。
有些复杂。
应如约沉吟片刻:这样吧,最近大家都有些忙,等我看看最近的上班时间,我们约个时间见面再说吧。
甄真真胃口都已经被吊了起来,奈何应如约的语气严肃得她都不敢开玩笑,只能委委屈屈地答应了下来:话说回来,应老爷子和华姨该心疼坏了吧?爷爷还好。
应如约想起饭桌上应老爷子微蹙着眉头,闷闷不乐的样子,低头笑道:他应该在纠结怎么教我平衡医生的责任和义务。
只是这次事件的性质,的确是场意外。
也许下一次再碰到这样的事情,应如约会等保安或者足够有力量的医护人员在场后再去干涉调解,但这明显误伤,她完全是吃了哑巴亏,有冤也不知道找谁申报。
荣梁总裁和薛晓都接受了调解,并承担破坏医院的全部损失,这件事的结果清晰明了,不管后续如何,起码现在已经落幕了。
如约也没有什么可追究的,可是总觉得心里塌陷了一角,莫名就有些空荡荡的。
——隔日上班,果然不出如约所料。
昨晚在微信群听说了八卦的小邱同志早早就来蹲守她,在对她无辜破相表示了惋惜同情后,又特别详细地问了一遍事发经过。
应如约匆匆交代后,推说还有事,这才杀出重围。
她从pad医院的系统里调取普外昨天做手术的病人资料,挨个做术后随访。
尽量配合温医生查房时间是如约这一周刚被温景然培养起来的小默契。
所以,当温景然身后的实习医生再看到这位漂亮的麻醉女医生时,早已经心如止水,见怪不怪了。
只是今天,情况好像有些不太一样。
实习生A忍不住把目光落在应如约脸上明显的外伤上,默默惊讶。
略知一二的实习生B也跟着看过去,压着声音小声科普:昨天妇科的病人,两夫妻打起来……实习生A听得一双浓眉差点起飞:误伤了?实习生B一脸可惜地点点头:那可不,不然应医生一没结婚二没男朋友怎么会……话还没说完,忽然就被温景然隔着人群点了名。
实习生B懵逼地抬头看去。
温景然站在病人床前,一手闲适地插在兜里,正侧着身目光微凉地看着他。
那唇角明明是带了几分笑的,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冷的人发颤。
自觉被温医生抓了小辫子的实习生B顿时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准备开口道歉,一个我字刚落地,温景然已经转身,把应医生的侧影挡得严严实实。
他只留了一个修长挺拔的背影,淡声道:你回答下。
其余随行医生纷纷同情地看向没认真听而什么都回答不上来的实习生B。
温景然签了字,似完全没留意到身后涌动的暗流,语气冷淡疏离地又下了一个指令:回去抄三百遍。
实习生B顿时泪流满面。
不是……好歹告诉他温医生问了啥吧……不然他抄啥三百遍?温医生护短还是日后要切忌不能枉议师娘长短……?——午休结束,如约去妇科病区随访。
经过护士站时,意外的被李晓夜叫住。
如约。
李晓夜指了指妇科病区:薛晓的妈妈今天找了你好几回了,问你什么时候过来。
应如约有些疑惑:有什么事需要找我?李晓夜啧了声,一副你贵人多忘事的表情看着她:昨天那事你忘了?说着,目光从她眉骨扫过,压着声音道:估计是老太太想跟你道歉,你到时候顺便经过一下,不然她还得来问我。
见如约面色犹豫,李晓夜想了想,提醒道:昨天的事薛晓也没给你个交代,你去看看也不要紧。
她满脸诚恳,如约反而不好意思拒绝了。
毕竟经过昨天那件事后,她对李晓夜改观不少,当下便点头道:好,我等会有空就过去看看。
可等到如约忙完,已经是下班的时间。
她抬腕看了眼时间,想了想,转身折回病区。
一入冬,天时便变短,医院外的天色已渐渐由墨蓝转深。
从高楼的窗口看出去,外面的街道已亮起盏盏路灯,华灯初上。
走廊有些空旷,她的脚步声似节奏平稳的节拍,一路到了走廊的尽头。
应如约站在敞开的病房门口,敲了敲门:你好?没人应答。
应如约迟疑着走进去,病床上被子凌乱的堆在床尾,床头柜子上放着一杯还冒着热气的茶水,白雾似烟云,袅袅而上。
应如约有些奇怪。
薛晓伤口开裂昨天刚缝了几针,应该躺着好好休息才是,怎么能下床?走廊里突然传出一串匆忙的脚步声,有人大喊着救命,声音断断续续,似卡带了的录音。
应如约心底突然涌起强烈的不安,她快步走出病房。
李晓夜正准备下班,猝不及防被薛晓的妈妈跪着抱住了小腿,老太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手指一直颤抖着往楼顶指。
护士台交接的护士和李晓夜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茫然和不解。
应如约顺着老太太手指的方向往上看了眼,再回想空无一人的病床以及那杯冒着热气像是刚倒好的茶水,脑子嗡的一声,预想到什么,腿一软,险些没站住。
老太太失声半天,急得直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胸口,闷声一记呛咳,终于能说出话来:薛晓……薛晓要跳楼,医生你快救救她……几乎是她话音刚落,楼底下忽然传来几声尖叫声。
随即,便是让人近乎绝望的一声:有人跳楼了。
李晓夜这个时候才看到站在走廊里面色惨白的应如约,她同样白了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薛晓跳楼了?薛晓跳楼了。
薛晓跳楼了……应如约软着脚坐在长廊休息椅上给温景然打电话。
她此时一分力气也没有,握着手机的手指都在抖。
可耳边,连机械的忙音也没有,无论她拨打了几遍,都是冰冷的: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他在手术室。
短短十几分钟,医院楼下除了来封锁现场的警察还有闻讯蜂拥而至的记者。
荣梁建设集团的总裁夫人在医院楼顶跳楼自杀,这条新闻的爆炸性在如今医患关系敏感的时机不亚于民众对当红一线男星出轨丑闻的关注。
她在楼上,都能听到楼下记者喧嚣的采访。
半个小时后,她终于不再给温景然打电话,看着手机屏幕的光度渐渐变暗,几秒后,彻底陷入黑暗。
应如约在休息椅上坐了片刻,双腿仍旧还有颤意。
被她随手放在腿上的手机屏幕忽的一亮,她心头一跳,在看见来电显示沈长歌时,那跳跃的心忽的又沉回池底。
她犹豫了几秒,还是接了起来。
应如约听见他那侧是接近风暴中心的喧嚣,似乎他也意识到了,走到稍微僻静一些的地方,才问道:如约,你现在在哪?她抬眼看向窗外:我在医院。
要不要我送你回家?不用了。
她用手指卷着毛衣衣角:我等会再走。
沈长歌沉默数秒,妥协:那好,你等会下来走急诊通道。
住院部的出口被封锁了,门口记者也很多。
有电话接入的提示音,应如约移开手机看了眼屏幕。
通话显示屏上,温景然来电的提示就像是忽然照进她心里的阳光,她匆匆地回了沈长歌一个好字,切断通话接起温景然的。
温景然刚下手术,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听她开口时,带了几分哽咽的颤音,大脑空白了一瞬,唇角笑容悉数退去。
他换了一只手接电话,语气尽量轻缓:你在哪,我现在过来找你。
应如约在手术室外的休息椅上等了大概十分钟,身前终于笼罩下一道影子。
温景然把拧开盖的矿泉水递给她,等她接过,顺势在她面前半蹲下来,就着走廊里明亮的灯光仔细地看了她一眼。
如约的神情还算平静,她只是控制不住自己本能的反应。
她喝了口水,语气尽量保持镇定:薛晓跳楼自杀。
温景然看了眼她仍旧微微颤抖着的手,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吓到了?应如约嗯了声:很奇怪……温景然握住她的手,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的摩挲了下,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之前跟她那台手术时也没感觉什么,可昨天看她声嘶力竭地和她先生吵了一架,我又参与干涉过,莫名就有种她的事和我有关的责任感。
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喉咙干渴得厉害,她又喝了一口水,继续道: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在她的病房里,上午薛晓的妈妈找我,我猜应该是向我道歉……她的思绪忽然跃回老太太近乎绝望地抱住李晓夜小腿时的画面,眼眶瞬间开始泛红,她低下头,抿起唇角。
最残忍的一幕一直停留在老太太失声时一下下用拳头捶着自己胸口的模样。
她没有看到薛晓生命最后的那一幕,她在生死线上和病魔较量过,就是跳楼自杀未遂送进医院里的病人她也见到过,可没有哪一次像这次这样,哪怕没有看到混乱的现场,她却深入其中。
没事了。
温景然站起身,把她拥进怀里。
修长的手指在她细碎柔软的头发上轻轻的安抚着:和你无关,她的任何决定你都没法干涉影响。
温医生。
身后有护士匆忙寻来,等看到温景然怀里还拥着一个女人时,靠近的脚步顿时一顿,小护士一双眼瞪得跟铜铃一样,愣愣地把后面半句话补充完整:下一台手术您可以准备下了……温景然微侧了侧身,挡住如约的脸。
随即转头看了眼涨红着脸,一副撞破奸情要被灭口表情的护士,低声道:我等会就来。
等护士离开。
他扶着如约的肩膀重新蹲下来,微凉的手指在她脸颊上蹭了蹭,语气抱歉:我还有一台手术。
应如约懂事的点头:我能自己回去。
温景然无奈地低叹了一声,双手捧着她的脸颊压到唇边,他轻蹭着她的鼻尖亲上来,声音低低柔柔的: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