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妧坐在窗前, 看着那外边云卷云舒。
从寒冬到初夏。
她休养了四个月。
这四个月,长公主府迎来了一拨又一拨探望的人。
她一概拒了,除去王、谢几人, 唯独见了她的哥哥、她的嫂嫂还有她的母后。
他们特地从宫里赶来看她, 素日养尊处优的面上,头回带着平素不可多见的哀与恨。
哀于她。
恨于他。
哀于她小小年纪受此苦难。
恨于他生为国婿, 竟护不好大宋明珠。
她什么话都不曾说。
只是在赵恒走前,才淡淡说下一句话, 我不会和离。
赵恒站在门前, 转头看她。
赵妧也看着他, 往日明媚的面上,如今面色苍白,带着几许偏执, 重复一句,我不会与他和离的。
这其中谁是谁非——她早已分不清。
而如今,她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困住他。
和离?然后把他拱手让人?凭什么——她这一生最好的年华,她的真心, 她的爱情,她的孩子...都已葬送在了这个冬日。
她凭什么要和离?她不会和离,不会放手...她要困住他, 让他顶着驸马的名号,直到死。
她都...不会放手。
———晴空万里。
赵妧却仍坐在那临窗一处,不言不语。
她已许久不曾笑,亦许久不曾说话了。
府里的丫头急上了眼, 每日在跟前与人逗趣,也不见人有什么表情。
六顺看着她的模样,蹲在人的身前,握住人的手,轻轻开了口,声有几分哽咽,主子,您开口说说话吧。
赵妧垂了眼。
她看着眼前这个丫头,良久才开了口,许是不常说话,如今刚开口还有几分哑,说什么?四惠与六顺见她总归肯开了口,忙道,说什么都行,您不是爱看话本吗?奴几人与您一道念来扮来,可好?赵妧却摇了摇头,她收回了眼神,仍往外处看去,我往日读的话本、说的话已够多了,如今,我累了。
主子…两个丫头却再听不到回音。
直到午间。
谢亭带来一段夏日荷风,让人插在临窗的美人瓶里,塘里折的,你好生养着,等日子到了,就能长开了。
赵妧的眼顺着她的话往那支清荷看去,良久才伸了手,触在那仍带着水珠子的花苞上。
她想起去年,那人也曾折了一支清荷于她。
那会,她抱着那支清荷站在窗后,看见他目中的迟疑。
她落荒而逃。
那支清荷,她终归还是未曾插上。
而如今。
她看着这支清荷,心下无波无动,面上依旧很淡,听谢亭说起徐修如今的境况。
并不好受。
汴京城里城外都晓得,这位年轻有为的徐大人,失了长公主的心,更加失了恒帝的信。
他前面一条路走得太顺,自然惹来了不少妒。
如今瞧他这般,少不得要多踩一脚。
便是有心要帮他一把的,哪里又敢当真与皇家作对?赵妧的眼看着那一支含苞未放的清荷,听完她的话,很淡一声,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谢亭的眼滑向赵妧的面,轻笑一声,我以为你想听。
赵妧手中仍握着那一朵清荷,良久,才松开手,他的事,往后无需与我说。
阿妧。
赵妧转头,看着谢亭,轻轻嗯了一声。
谢亭看着她,声透着几分无奈,你恨他也好,怨他也罢,又何苦一定要把自己牵扯着。
而后她握着赵妧的手,凉。
这是赵妧那件事后,留下的病根。
往先夏日每天都要用上几回冰的姑娘,如今却双手冰凉,而那张明媚娇俏的面上,如今却带着几许病态的苍白。
谢亭用力握着她的手,劝着人,我不会阻止你恨他,怨他——可是,阿妧,难道你这余后半生,还要与他困在一道吗?赵妧看着谢亭的模样,良久才开了口,谢亭,我回不去了。
我再也不会是当日那个明媚的,不知世事的小姑娘了…我的心里,如今除去那无尽的怨恨,再无别的了。
她低着头,看着那平坦的小腹,很轻一句,往日他瞒我、骗我,害我至斯。
如今我恨他、怨他…却不想放过他。
谢亭不死心,又喊人一声名,阿妧…赵妧却收回了手,摇了摇头往外看去,你与阿芝如今都有了身孕,往后不必常来——她说完这句,往里屋走去,等到那屏风一处,些微停了步子,好在,你们是幸福的。
这就够了…而后,她转进屏风,再未说话。
谢亭的眼往屏风那处滑去,伸手覆在小腹上,轻轻叹了一声。
良久才…往外走去。
———汴京的天儿已愈发热了。
蝉声鸣鸣。
闹腾的人烦躁的很。
而长公主府却依旧静寂。
连着那外头的蝉鸣也怕闹了屋中人,往别处散去了。
赵妧今日是坐在庭院里,边上四惠轻轻打着扇,而院子里正有几个小丫头放着风筝,嬉嬉笑笑逗着趣。
倒是把这静寂许久的地,添了几分鲜活气来。
赵妧却仍抬头看着那天上的云,碧蓝的天…而后她听见,沉重的脚步声往外传来。
连着一声又一声恭敬的声,恭王爷。
赵妧的眼往那门外望去,看见一个穿着一身戎装的年轻男子往外走来,往日不羁的面上带着肃容…她看着他,轻轻笑了笑,四哥回来了。
恭王的眼看向赵妧,步子一顿。
他的妹妹,那个爱笑爱闹、还爱教训他的妹妹,怎么成了如今这幅模样?她怎么...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恭王喉间一哽,步子继续往前走去。
他走到了赵妧面前,然后蹲下了身。
他身量高,便是蹲下身也要比赵妧高出不少——然后,他看着她,良久才开了口,声稳却带着颤音,受了委屈,怎么不写信与四哥说?赵妧看着他,良久才露了个笑,我忘了。
真难看。
赵妧仿佛没听明白,轻轻嗯了一声?恭王伸手在她的头顶揉了揉,如往日一般,笑不出来,就给我哭出来。
你受过的苦,受过的痛,四哥都会给你讨回来…晋阳,四哥回来了,你不用怕了。
赵妧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在她的母亲面前,她没哭。
在她的哥哥面前,她没哭。
在所有的劝慰中,她都没哭。
可如今。
她却因一句别怕,连着四个月没都掉下来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在人的面前哭了出来。
赵妧的头埋在他的胸前,哭的响亮又大声,像是往先那个长不大的姑娘一般。
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止不住,一串串往下掉…四哥,我的孩子没有了。
我抱过他,亲过他,可他不会说话,不会哭,不会睁开眼喊我娘亲…恭王伸手环着她的肩,而后轻轻拍着她的背,我知道,我都知道——他的声也有几分哽咽。
那也是他的侄儿,他无缘的侄儿,他唯一的侄儿啊…恭王的声很沉,拍着人后背的手却很轻,你受的委屈,受的苦,四哥去为你讨!他说完这话,松开手,站起身,看了她一眼。
然后,转身往外走去。
赵妧看着他的身影,心中划过一丝不安,她站起身往外走去。
可哪里还有四哥的身影?四惠、六顺几人也忙跟了上来,她们看着赵妧,一面问道,主子,怎么了?赵妧袖下的手蜷了起来,她知道四哥定是去寻他了。
她亦知道,依照四哥的脾气,定不会好生放过他——怕是,凶多吉少。
她合上了眼睛,手负在身后,良久才睁开眼,开了口,去备马车。
什么?赵妧却不再说话,她一面往外走去,与那虚无之处道上一句,从斯,备车!是!等赵妧到门外的时候。
那处已备好马车,她上了马车,看着急急跟来的两个丫头,摇了摇头,声很淡,你们不必跟来。
而后,她打了车帘往里走去,很轻一句,去宣德门。
是。
马车缓缓往前。
赵妧的手紧紧交握着,她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他欠我的还没还清,他怎么能死——而后,她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致,终归是合了眼。
———宣德门外。
正好是散早朝的时辰。
徐修是与宋玉走在一道。
而旁处,自有不少人对他评头论足。
说这些话的大多是与徐修同级,或是要位低于他的。
这是近月来,常见的事——宋玉便低声与徐修说来,徐兄莫在意,这世间总有些人,无风节,无气度,如一根浮萍左右摇摆。
此等人,无需心挂之。
徐修对此早已习惯。
如今闻言,也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面上无波,继续往前走去。
宋玉瞧此模样,心下一叹,继续与人一道往前人走去。
而宣德门外,却有一人一马,手中握着银枪。
有认识的人,上前与人作揖,口中道着,恭王殿下。
恭王并不理会他们,他仍坐在高马上,眼透过众人望向那穿着紫色官服,头戴乌纱的男子。
他冷笑一声,驱马往前去,他手中银枪向前,声很冷,当日你与晋阳回门之日,我与你痛饮一场,从此认了你这个妹夫——而今日,我要取你的命,去祭奠我那无缘得见的侄儿。
他这话出,众人大惊,散的散去,劝的劝来。
宋玉更是拦在了徐修身前,与恭王一拱手,说起了话,此处为宣德门,恭王骑马而来,手持银枪,已为不敬。
何况,您银枪对着的人,还是三品命官——他这话说完,又道一句,您这样,不怕激起民愤,说您恃身份不尊祖宗规矩,杀害朝廷命官?怕?恭王的眼转向那群官员,嗤笑一声,我赵婴这一生,还从未怕过什么!我十四岁上场杀敌,十八岁挂帅北征,如今二十四岁,天下百姓不知恭王,只知骠骑大将军——赵婴!我银枪所对之人,皆是不忠不义不孝不仁,无信之辈!看清楚,你们护着的人,承先帝所旨,娶我大宋公主,可他都做了些什么?官员们看着他一派正义凛然,又想起近月所传的谣言。
那坊间传言,不定是真。
却有两桩,是真。
一为徐驸马与那秦家女的几些往事。
二为长公主的胎,终归还是没保住。
那先前往事,计较不出。
可他们大宋公主的孩子,的确未曾保住...这怨,这恨。
终归只能由这位驸马爷担了。
赵婴看着他们,冷眼滑过他们一个两个,继而又道,如今,你们还要护之?众官员一听,脚步忍不住往后退去。
唯有宋玉,仍站在徐修身前。
他看着恭王,方要说些什么,却见徐修往前一步,与恭王一拱手,恭王殿下…我知我罪孽深重,不可饶恕。
只是,您能否允我再见一回妧妧,届时——妧妧?赵婴看着他,冷笑一声,这个名字,你还配叫吗?他这话说完,便提了银枪往前去。
徐修推开宋玉,合了眼。
而众人也不忍再看,纷纷避过脸去,不敢再看。
可赵婴的银枪,终归还是未入徐修的心口…他转眼望去,便见从斯与他一拱手,而后是一句,冒犯殿下了,只是主子吩咐,属下不敢不从。
赵婴的眼滑过他,看向那个走来的女子。
她因走的快,面上添了几许绯红,只是脸庞瘦弱,下巴尖尖,连着腰肢也不堪一握。
全无往日的鲜活气。
众人也回过神来,看她走来,忙又一礼。
赵婴皱了眉,收了银枪,翻身下马…他迎过去,扶人一把,没什么好气,你来做什么?四哥,此为宣德门。
赵妧面色仍红着,说话却喘着气,祖宗规矩不可携兵器,不可骑马,你究竟是要做什么!杀他。
四哥…妧妧…赵妧闻言,握着赵婴的手一顿,却不曾回头,仍与赵婴说着话,四哥,我们回家。
妧妧。
徐修看着心心念念的人,如今正站在他的面前。
他忙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她的手腕,眼里有许久不见的神采。
这是从赵妧离家后,他头回见到她。
她瘦了…徐修看着她,声带着几分哽咽,妧妧。
放手!这话是赵婴说的,带着怒气与不耐,急急甩开他握着的手。
却不想。
徐修的手用力握着,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这回竟没被赵婴甩开。
他仍看着赵妧,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妧妧。
赵妧手腕处疼的厉害,面上却没几分显。
她未转头,只很淡一声,徐大人。
你放手吧。
徐大人,你放手吧...徐修闻言,看着她的侧脸,往后一趔趄,得宋玉扶了一把,才不至摔去。
他终归还是松了手。
赵妧却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施舍于他,她由赵婴与从斯护着往前走去。
妧妧!赵妧的步子一顿,却终究不曾回应什么。
她的步子走的很稳,纤弱的身影,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直到马车缓缓离去,众官员看着徐修叹了一声,摇了摇头,离去。
而徐修仍往前看去,看着那辆早已见不到影的马车...良久,才一句,是我伤了她的心。
徐兄。
是我说的,太迟了。